小城地處黃河中下游平原,屬繁華之地,有“九達天衢”之說。在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城里,老湯酒館只能算是中等偏下的館子。這種館子,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但是老湯酒館的生意卻非常紅火,每天的中午和晚上,八個單間都爆滿不說,連能容納五六十人同時就餐的大廳,也熱鬧非凡。不但桌桌都有客人,還經(jīng)常翻桌。這在同等規(guī)模和檔次的酒館中,是不多見的。
老湯酒館是由一個四合院改造的,全是小平房。酒館的服務員大多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各自穿著家常的衣服,說話又純樸,有鄰家大嫂的味道。酒館的大廳是三問通著的平房,吧臺就在大廳的一個角落里。負責在吧臺收款記賬的老板娘,三十多歲,卻保養(yǎng)得極好,沒發(fā)福,看背影和腰身,就像一個大姑娘。老板娘的脾氣也出奇的好,我經(jīng)常和朋友去吃飯,從未見她對服務員或客人大聲說過話。她有一個十歲的兒子,也非常乖巧,逢星期天就來幫著端盤子倒茶水,嘴也甜,極討人喜歡。因我去得勤的緣故,每次老板娘見到我,都要加一個菜,這在生意好的酒館里,也是不多見的。當然,我和朋友們經(jīng)常去,不僅是因為老板娘漂亮溫柔,也不僅是因為她的兒子乖巧,主要的,還是她酒館的菜極有特色,否則,在酒館林立的這個城市里,也不會有這么多的人從四面八方涌到這個小院里來消費。
老湯酒館的菜有兩大特色,主營是燉菜。從外面一進門,先看到的,是屋檐下一排排的大鐵鍋,鍋里都冒著熱氣。有排骨、笨雞、豬脆骨、大鍋菜、大腸、羊雜、大馬哈魚、鯉魚、白鰱、草魚等,那奇香,讓人從進門起就覺得胃里有一只小爪子要探出來。第二個特色是熏肉,在廚房外的明檔里,有熏野兔子、熏鴿子、熏狗肉、熏羊排、熏肘子、熏豬蹄子、熏豬尾巴等。這兩大特色菜,還都是現(xiàn)成的,你只要點上,一會兒就能上桌。當然了,一些時令蔬菜,也是應有盡有。還有一絕,就是這里的包子,全城無二。包子的面發(fā)得極好,還皮薄餡大。凡是肉包,那肉都是骰子大的五花肉塊,讓愛吃肉的吃得特過癮。素包不知用什么配方調(diào)的,也相當鮮美。有這樣的菜和老板娘,這館子想不紅火都不行。有人甚至給她算過一筆賬,她這個館子雖然小,卻比很多大館子的效益要好。別的不說,單說這座城市里有二星級到五星級酒店十幾家,幾乎一多半都是賠本賺吆喝,遠不如老湯酒館賺得結實。
有時我喝著酒,看著忙里忙外的老板娘,就想,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呢?她應該有個不錯的丈夫。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和刑警隊的朋友老郝在老湯酒館的大廳里喝酒。這天的人特別多,服務員像魚一般在桌子之間的縫隙里來回穿梭,忙得腳不沾地。在大廳的中間,有十幾個人,將兩張桌子拼到一起,吆五喝六地喝得很熱鬧。后來喝得熱了,有幾個人就光了膀子,露出大面積的紋身。我心里頓時不舒服起來。我這個人不是特別的講究,比如在大街上練攤,吃個燒烤什么的,光個膀子也不是個大事。但在室內(nèi),人家開著空調(diào),還有這么多的女士在場,這就有些過分了。正這樣想著,老板娘已經(jīng)和他們開始交涉了。老板娘還是那么柔聲細氣的,勸這些大爺把衣服穿上??蛇@幫爺不昕這一套,嗓門還挺大,就像要吵架的樣子。一個服務員趕緊跑出去。片刻,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就走了進來,那漢子穿了一身白色印淺藍色花的唐裝,腳上穿了一雙圓口布鞋。漢子進來后平靜地看了看這幫“膀爺”,湊近了,壓低聲音問,你們不知道這是誰開的店嗎?幾個“膀爺”忽然都啞了聲,目光中有了怯意。一個年紀稍大點的說,對不起,湯哥,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馬上消失。隨即各自拿了隨身的物品,灰溜溜地走了。那漢子掃了掃大廳內(nèi)的幾十雙眼睛,雙手抱了抱拳道,對不住大家了,大家慢慢吃,一會兒每桌加一個菜。
我很驚奇,正想問我對面的老郝,老郝使了個眼色,端起酒杯碰了碰我面前的杯子說,咱喝酒。
那漢子用眼睛的余光看了我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這次臨走的時候,老板娘說什么也不肯收錢,說是她老公交代的。我還想堅持付錢,老郝一把將我拉走了。
后來老郝私下里告訴我,這個老湯,就是“老湯酒館”的老板。他原籍就是這里的,爺爺那一輩闖關東去了東北,他也是在東北長大的,后來這邊生活條件好了,他就隨父親返鄉(xiāng)回來了。年輕的時候,他一直在“道上”混,是一個團伙的“老大”,很有名氣,雖然沒有犯過大事兒,也幾進幾出過。老郝就曾經(jīng)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后來,老湯結了婚有了兒子,忽然就大徹大悟了般,金盆洗手了,開始從事餐飲行業(yè)。開始的時候,他揀大的干,開了幾個大酒樓都干賠了,后來,經(jīng)過餐飲業(yè)的高人指點,才開了這家老湯酒館,由他的妻子操持著,他每天只是和幾個朋友喝茶、搓麻將。很多人都以為這老湯酒館中的“老湯”二字,是取意燉菜中加了“老湯”之意,并不知道和老湯這個人有關。
我對老湯肅然起敬,不但是因為他的浪子回頭,還為他最終有這么好的女人和兒子。在“道上”混過的人,有這么好結局的,不多見。
最近,我要出一趟遠門,去南方參加一個文學筆會。幾個文友便張羅著為我擺酒餞行。這幾年的日子,真是好得不得了。人們便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和借口來喝酒,當然,實在沒有理由和借口的時候,制造借口和理由也得喝。若有朋友出遠門;大家一塊兒送送行,回來時再接接風,是再好不過的喝酒由頭了。
朋友讓我選地方,我理所當然地選擇了老湯酒館。
我們?nèi)サ臅r候,單間已經(jīng)爆滿,只剩大廳里的兩三張桌子了。老板娘微笑著把我們領到靠墻的一張桌子坐下。這天是詩人李莊請客,做陪的有評論家兼詩人書愷,搞印刷的文學愛好者孟“沒準”,小說家徐永,還有徐永的第六任婚外女朋友祖衣羊。氣氛很熱鬧,大家也都比平時厚道了許多。一向反對浪費的李莊說今天可以隨便點菜,不搞葷素搭配了,揀著好的上。從不喝酒的徐永破例喝了一杯烈性白酒,孟“沒準”一反常態(tài),僅僅遲到了四十分鐘,菜剛上全他就來了,進門就主動自罰了一杯。按照當?shù)匾?guī)矩,共同的“六六大順酒”喝完后,開始各自捉對“廝殺”。祖衣羊因為最近徐永老給她提分手的事兒,心煩,就主動出擊,東拼西殺,很快就喝多了。她抱著徐永的脖子,一邊在他的胖臉上親著,一邊反復表白說她和徐永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關系,只是“純潔的友誼”。大家都很開心,酒喝得熱鬧,菜下得也挺快的。后來,我提議上一個湯菜,經(jīng)過大家討論,一致同意上個酸辣湯,醒醒酒。
祖衣羊的醉態(tài)越來越濃,不顧大家的奉勸,端起一杯白酒,趔趔趄趄地來到我面前,非要和我來個交杯酒。我雖有此意,但覺得這樣做對徐永不太友好,就在她的頻頻進攻中不斷往后躲,忽覺右肩一熱,頓時火辣辣地痛起來?;仡^一看,好家伙,一盆酸辣湯,有半盆灑在了我潔白的襯衣上。送湯的是一個身材削瘦的小伙子,戴著一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他慌忙將湯盆放下,拿起一條毛巾就給我擦,一邊擦一邊說,對不起了叔叔,我不知道你要動……我本來是要發(fā)火的,但一看到他還是個大孩子,就想起了在家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兒子。我阻止了他,事實上他手里的毛巾擦在我的白襯衣上,只能越擦越臟。我說,你今后要小心點,要是遇上個脾氣不好的,會抽你的。小伙子連連點頭,最后,彎著腰附在我耳邊說,叔叔,求你千萬別告訴老板,會被扣工錢的。
快要上飯的時候,老板娘端著一盤豬頭肉拌黃瓜放在我們桌子上,笑吟吟地說,加個菜,你們慢慢喝。與我對視的時候,看到了我身上的油漬,驚道,喲?怎么回事?我說,沒事,喝多了,不小心。老板娘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問,不會是新來的小朱吧?這是個大學生,毛手毛腳的。大家一致擺手,不是不是。我看到,那個小伙子站在門口,怯怯地看著這邊,臉漲得通紅。
散場的時候,都有些醉意。那個小伙子,哦,就是大學生小朱,替我提著打包拿回家的幾個大包子,送我到門口,并幫我打開車門。我坐進去后,他并沒有馬上把車門關上,而是彎下腰,臉上帶著幾分拘謹和羞澀,小聲說,謝謝叔叔。
回家的路上,我想,現(xiàn)在的小年輕,像小朱這么有禮貌和懂感恩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第二天早起,照例圍著長河公園的大湖轉(zhuǎn)了兩圈,然后洗澡、吃早飯。我是下午四點的飛機,時間還挺寬裕。飯后,我準備到辦公室和同事們道個別,然后直接赴機場。出門時,習慣性地到床頭上拿手機,手機卻不在。又翻了一下皮包,包里也沒有,心想:壞了,肯定是昨天晚上又落在酒館里了。我的皮包、手機落在酒館里不下十次了,有時能找回來,這多半是在比較熟的酒館里;而在陌生的酒館丟了,基本就不抱希望了。于是,我開車直奔老湯酒館。
不賣早餐的酒店,一般早晨開門都比較晚。我一邊往那兒奔著一邊擔心那里開不了門。還好,遠遠就看到老湯酒館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了。我穿過院子,直接奔大廳。一進門,我就覺得氣氛不太對。空蕩蕩的大廳里,只有三個人。老湯和老板娘各坐在一把餐椅上,臉色都不太好看。而那個叫小朱的大學生,站在他們面前,耷拉著頭,嘴里正小聲嘟囔著什么,像是對著上帝懺悔的信徒。見我進來,三個人都愣了一下,將目光一齊對準了我,像看待一個非法入侵者。我明白自己來得不是時候,現(xiàn)在是上午九點半左右,離中午就餐還有兩個多小時,這個時間,食客是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我正想退出去,老板娘恍然大悟般“噢”了一下說,手機——是吧?您手機落這里了吧?一句話把我從尷尬中解放出來,我連連點頭,對對,對,我昨晚把手機落到這了,啊哈,喝多了,不好意思。老板娘從吧臺的抽屜里拿出了一部手機,邊遞到我手里邊問,是這個吧?我說,是的,是的,你們忙吧,告辭了!
我正想出門,那個小朱忽然跪在了地上,哽咽著說,叔!姨!求求你們了,饒了我吧,我就剩最后一關了,讓我打完這一關,你們要怎樣都行!
老湯順手從桌上端過一碗隔夜的茶水,一下潑在小朱臉上,罵道,人渣!還大學生呢!為了玩?zhèn)€殺人游戲就干這種下作事兒。
小朱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水,慢慢地直起了腰,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臉已經(jīng)漲得通紅。
見小朱看我,老湯和老板娘也都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四道直直的目光像四根棍,要攆我出去。我趕緊說,哦,我走了,你們忙!
我逃也似地走出了酒館的大廳,直奔大門口。老板娘卻不聲不響地跟在后面,將我送了出來。我拉開車門,又向老板娘道了別后,隨口問道,不是為昨天晚上的事吧?老板娘蹙了蹙眉,她這一蹙眉還真不那么好看了。老板娘說,這孩子,毛手毛腳倒不算什么,昨晚打烊后,竟趁我上洗手間的工夫,在抽屜里拿了一百元錢。我吃了一驚,腦海里閃現(xiàn)出那張羞澀、拘謹?shù)拿婵?。我有些不相信,急火火地問,真的嗎?有沒有證據(jù)?這句話說完我就后悔了,我算什么?竟無形中成了小朱的辯護人。老板娘稍顯意外地瞟了我一眼說,還要什么證據(jù)?今兒一早,我家老湯在監(jiān)控里一找就出來了。我仍然心有不甘,又問,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用錢呀?老板娘苦笑了一聲說,先生,您真是個好人,總把人使勁往好處里想!他拿了錢在網(wǎng)吧里玩了一宿殺人游戲,剛才我們審他,他說是剩最后一關了,今晚上還想去,不玩完了受不了。
我忽然感覺無比沮喪,心底重重地嘆了口氣,輕聲說,他還是個孩子,別太難為他。
老板娘說,放心吧,教訓一通,打發(fā)他走就是了。
我再也沒有了去單位和同事們告別的興致,好在出發(fā)用的東西全在車上,就驅(qū)車直奔機場而去。
這次文學筆會有些操蛋。其實很多會議都是些扯蛋的事兒,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但偏偏就有些人整天往返于這些會議中樂此不疲。我絕對沒有貶低誰的意思,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整天忙得要死,就不興人家找點事干?對于會議的失望我早有心理準備,只是礙于一個老友的盛情邀請,才抱著換換空氣的想法去的。
回來的時候,我沒有坐飛機,而是坐火車和汽車。沿途迂回走訪了幾個文友,這來來回回的,就用去了二十多天。
我先到機場,把存在那里的車開回來。好家伙,光存車費就六百多。晚上十一點到家,放下行李之后就覺渾身像散了架,簡單洗了個澡,然后倒頭就睡。這一覺睡得真香,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
吃了午飯,打開手機,見有很多未接電話的信息,最多的一個是書愷,打了五遍。
我將電話打回去,書愷一通埋怨,回來了也不開機,中午想給你接風呢。我笑笑說,關機就為了躲著你們,想歇歇呢。
書愷立馬切斷了電話。
我想壞了,書愷這家伙性子剛烈,是不是得罪他了?再給他打回去,占線,又打了兩遍,還是占線,就罷了,得罪就得罪了吧。
不想,一會兒書愷就把電話打過來了,書愷說,我剛才和李莊徐永打過電話了,晚上給你接風,徐永請客!
哦,鬧了半天,剛才這家伙急火火地掛了電話,是聯(lián)系酒友去了。
我問,去哪里?
書愷說,去“五境茶樓”吧,徐永剛開的,可以先喝喝茶,再上菜喝酒。
晚上六點半,我準時來到位于文化路東首的“五境茶樓”,進了雅間,才發(fā)現(xiàn)人大都到齊了,除了孟“沒準”還沒來,給我送行的原班人馬都在。
徐永先給我上了一杯黑茶,說是給我“刮刮油”,一會兒多吃點兒。
品著茶,我給他們聊著這次出去開會的一些見聞。聊得正開心,菜一道道地上來了,于是開始喝酒。酒是古貝春的“內(nèi)招”,酒質(zhì)是沒得說。只是這菜實在不敢恭維,涼菜熱菜都咸咸的,像是砸死了賣鹽的。但人家是好心請我,不能說三道四的,顯得不厚道。
可是,書愷受不了了。書愷今年四十有七,頭發(fā)已脫去了三分之二。他一直認為脫發(fā)與吃鹽有關,所以他先發(fā)話了,這菜快能齁死人了,有法吃嗎?再吃,頭發(fā)就掉光了!
李莊說,是有點兒咸,不想讓我們吃還是怎么著?
看徐永有些尷尬,我忙打圓場說,徐永,你想把這個餐飲弄好,應該多去老湯酒館學習,人家那個菜,個頂個的好吃。
徐永臉色一暗,說,你去吧,老板娘正在那邊想你呢。
書愷說,那個酒館關門了,對了,你還不知道吧?
我預感到事情有異,就問,怎么了?
祖衣羊搶先說,出大事了!就是上次灑你一身湯的那個小帥哥,他拿把刀,把老湯一家三口全捅了!
我“噌”地站了起來,見大家都看我,就無力地坐下了。是呀,有我什么事兒,犯得上這么激動嗎?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我就聽了個大概。那個小朱偷了酒館的一百元錢去上網(wǎng),被發(fā)現(xiàn)后,雖然苦苦哀求,但老湯還是把他交到了派出所。小朱被拘留了七天,釋放出來的當天,就買了一把尖刀,晚上潛入老湯酒館,把他們一家三口都捅死了。
我除了對老湯一家三口的不幸感到惋惜之外,還感覺這件事非常的費解:以老湯的出身、經(jīng)歷、背景和體格,對付那個文弱的大學生,應該以一擋十也不在話下,怎么就被人奪了命還搭上了老婆孩子?老板娘那迷人的微笑,真的從此就在這個世上永遠消失了?這一晚上的酒,喝得有些無味。
第二天下午,我打電話約了刑警隊的老郝喝酒。當然,老湯酒館是去不成了,我們改在了一個農(nóng)家飯莊。
第一杯酒下肚后,我剛把話題引到老湯酒館的事上,老郝就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們當作家的,沒有一個地道貨,每次請我喝酒,都是想從我這里掏點兒東西。
我趕緊又敬了一杯酒,沒辦法,咱是吃這碗飯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老郝一口將酒干了,搖了搖頭說,這次你肯定會失望了,沒什么意思,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老郝嗜酒,這也是他干了一輩子警察一直沒有被提拔的原因。老郝酒喝不好,是不會和你交心的,當然,嘴里說的也肯定不是實話。一瓶古貝春“內(nèi)招”見了底后,我又打開了一瓶高度“古貝元”,一杯接一杯地敬他。老郝是來者不拒,敬一杯喝一杯,這也是他多年形成的喝酒風格。
一瓶“古貝元”快要干了時,老郝的舌頭已經(jīng)大了,他用混濁不堪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說,給你說……作家……老湯酒館的事兒……真沒什么意思,一點兒也不像傳說中的……的那么什么……老湯、老湯太太、太沒用了,他、他老婆兒子是、是、是為了救他……才死的……
接下來,再怎么問,他都是反反復復、斷斷續(xù)續(xù)的這幾句話。我甚感無趣,要送他回家。老郝卻不愿走,非要弄兩瓶啤酒“沖沖”。見我不情愿,他從隨身的皮包里掏索了半天,掏出一個優(yōu)盤遞給我。我剛想接過來,他卻一下抽了回去,動作快得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喝醉了。他說,上酒,上、上、上啤酒!
我對服務員說,來兩瓶啤酒!
老郝這才將優(yōu)盤交到我的手里,斜著一雙紅眼珠子看著我說,告——訴你——千萬、千萬別外傳!這是從、從監(jiān)控——錄、錄像里復制出來的……資料……
第二天一早,我剛從睡夢中醒來,就接到老郝的電話,他已經(jīng)找上門來,向我追要他的優(yōu)盤。我想,幸虧昨天晚上我已經(jīng)全部復制到我的電腦上了。
我揉著眼睛打開門,見老郝精神抖擻地站在門外,全然沒有了昨天晚上醉酒后的頹廢之態(tài)。這讓我對他又刮目相看了幾分,人家干刑警的,身體素質(zhì)就是好。
我將優(yōu)盤遞給他,客氣地問,進來坐坐?
老郝問,你剛起床?優(yōu)盤里的東西看了?
我打了個哈欠說,昨晚我們都喝高了,回來就睡了,今早上還沒醒,就被你吵醒了,哪有工夫看?老郝狐疑地盯了我大約三秒,轉(zhuǎn)身走了。
我按了一下電腦開機按鈕,在電腦開機的過程中,匆匆刷了牙,洗了把臉。
我打開了從老郝的優(yōu)盤中拷下來的文件夾。里面內(nèi)容很多,大多數(shù)是照片,幾乎全是在娛樂場所偷拍的。還有幾個視頻,前面幾個,都是突擊檢查洗浴中心時的錄像,上面有很多裸露的鏡頭,怪不得老郝一大早就找上門來討要,真的有些秘密。
最后一個視頻,我首先看到了小朱,雖然有些模糊,但他那瘦削的身材和臉上的眼鏡,使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小朱比上次我見他時更加削瘦了,頭發(fā)也很亂,他拿著一把一尺多長的尖刀,昏暗的視頻中,那把刀卻顯得那么白,雪白,閃著陰森森的光。
小朱進入的房間,應該是老湯一家的臥室。老板娘離門口最近,也最先發(fā)現(xiàn)了他,她站起來,想過來擋他,他卻搶先一步,繞過了老板娘,來到了床前。老湯正在床前坐著,手里拿著把剪刀,好像在修腳。小朱沖過去后,老湯扔下手里的剪刀,投降般舉起雙手,沖他連連擺手。小朱沖到他面前,沖他的前胸就刺了一刀。這時,老板娘沖過來,大喊大叫著抱住了小朱持刀的右臂,小朱幾下就掙脫了,然后沖老板娘的腹部捅了一刀。小朱再轉(zhuǎn)過身時,老湯的兒子忽然沖過來,擋在了老湯的身前,小朱用手將他撥到一邊,他卻再次將身體擋在他父親的身前。小朱用力拽他,沒拽動,就揮刀刺了過去。老湯的兒子雙手捂住胸前汩汩流血的傷口,慢慢地滑落在床前的地板上。老湯還坐在床邊上,像傻了般,一動也沒動。小朱再次揮刀,向老湯連連刺了五六刀,直到老湯貼著床沿滑下來,才將刀扔在地上,然后轉(zhuǎn)過身,不緊不慢地走向門口。從表情上看,他沒有任何的驚慌和恐懼,倒像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般,一臉的輕松和愜意。他走到監(jiān)控看不到的地方,消失了……
這段視頻,我連看了三遍,仍然看不懂。
這世界,這社會,這人,真的是讓人搞不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