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瑪:我很好奇為什么你的作品總能帶來意外—這顯然讓人無從回答,還是換個角度吧,談談你童年記憶中最難忘或是最揪心的事?
臧坤坤:我想我的成長優(yōu)勢可能就在于我的父母不太管我,所以打小就很野,干了很多不怕死的事兒,比如說青島那種靠??可降牡貏荩缿已掠我昂J呛芪kU的,現在想想都后怕,那時候就經常背著父母干。記得四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問自己“敢不敢去找我爸?”然后有一個聲音在我腦袋里說“敢”,我就走著去了,很遠啊,過了好幾條火車道,還有三岔路口。我爸看見我說“來了”,我說“來了”,我爸問“你媽呢?”他以為我媽跟在后邊,我說“我自己來的”,我爸那臉整個就變了,回去跟我媽吵翻了天,怪她沒看好孩子。
羅瑪:很危險!
臧坤坤:是,當時要是被拐賣了就拐賣了,撞死也就撞死了,現在想想命挺大的。
羅瑪:也就是說,你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比較自由的環(huán)境里面,父母并不要求你什么,也不給你規(guī)劃職業(yè)遠景?
臧坤坤:其實快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我父母壓力挺大的,但是他們倒是不給我壓力。
羅瑪:你從小就愛畫畫嗎?
臧坤坤:是。記得第一次拿起畫筆是小學一年級,當時聽說有個興趣班,我拿塊破畫板就去了,筆是跟人家借的,畫一個石膏立方體。畫完了以后老師說你比他們倆畫的都好,他們倆整天跟我學,你沒跟任何人學第一次就畫成這樣。這之后等于是一路被表揚過來的,我想那時要是誰打擊我的話可能就廢了,我可能就是那種要不斷被鼓勵的孩子。
羅瑪:要不斷地被挖掘。這是不是和你后來所不斷觸及的“能量主題”有關?
臧坤坤:應該是。這個問題,我們還是慢慢談吧。
羅瑪:好,我們順著剛才的話題,那時你能接觸到的美術讀物是什么?
臧坤坤:我父母雖然不懂藝術,但他們挺支持我的,給我買《世界名家素描》,很厚的那種,那個印刷質量到現在看還是很不錯的,那上面材料都寫得很清楚,我閑著沒事兒就臨,那上面的大師全臨遍了,到現在看小時候還是打了很多基礎、開闊了很多眼界。但是因為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美術訓練,到了初中以后就顯出弊端了,老師有一次當著全班批評我,說我畫得很差。因為我以前臨摹的作品中都有一條背景線,所以我后來畫所有的畫都是有一條線,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當時我們班分好中差三組,我就是第三組,最差的那組。
羅瑪:你覺得這個是和你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訓練有關?
臧坤坤:對。那段時間對我而言很灰暗,因為我在之前一直是畫得最好的,現在突然這么大打擊搞的我挺難受的。后來高中我考上了山東重點中學17中的美術班,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顏料里面有白色,以前都是用水擦出那個底子來的。到了高二下半年,我已經變成班里最好的了。后來上大學就有點像走過場,因為我在高二以后基礎就已經打得非常牢了,那個時候在現在看來就已經是一個藝術狀態(tài)了,我在嘗試不同的材料,這可能和我小時候臨摹素描有關,因為那些作品下面材料注得都非常全的,像梵高、蒙特爾的那些素描,下面會寫桅桿筆、蘆葦筆、鵝毛筆、墨水、石墨,這就給我一種啟示,我高中的時候開始應用,大家都在拿鉛筆寫生的時候,我已經拿鋼筆或者是毛筆在嘗試不同的方法。
羅瑪:對你影響比較大的藝術家有那些?
臧坤坤:荷爾拜因、委拉斯凱茲、博伊斯、陳箴,這幾個人對我有非常大的影響。我特別早的就在一個西方體系里面去接觸,去研究,看了很多。你剛才說到能量?
羅瑪:對,這是我特別感興趣的一個問題。從比較早的《無題 II》里的“一指禪”,到近期“棕色”系列里對電熱毯的運用,你的作品始終和能量有關,我很想知道“能量”這個概念是怎么進入到你的創(chuàng)作中的?
臧坤坤:我想這可能跟自己的身體有關,因為我比較喜歡運動,比如說運動之后體力的消耗和恢復,而且我當時正好讀博伊斯,就很感嘆他那個社會雕塑,感嘆藝術的魅力,它對戰(zhàn)后人們精神的重建,覺得挺神奇的。還有陳箴,他跟身體病痛的抗爭,這個對我的影響也比較大。另外一個因素,也是可能從小對經典性的東西比較崇拜,感嘆它怎么能流傳那么久。
羅瑪:你覺得這個經典和能量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臧坤坤:可以無止無休的。
羅瑪:能量這個概念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明確的出現在你作品中的?
臧坤坤: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開始嘗試,就是那些色調昏暗的作品,你有沒有看過我很早的、黑白的那些油畫?其中有一幅畫了個生銹的鋼管,上面覆蓋了一些黑色的油氈,
羅瑪:這幅畫叫什么?
臧坤坤:《能量NO.1》。我想這可能和我以前的經歷有關系,就是那種半野生半放養(yǎng)的狀態(tài),我們那也有很多廢舊的工廠,我對金屬的那種滄桑的質感好像很有感覺,當時我們學校有一些鋼管,我就拿來做東西。
羅瑪:其實這些畫是從裝置變來的。
臧坤坤:對,從這些作品來看,我想所謂的能量其實就是潛力。
羅瑪:潛力?
臧坤坤:跟我的成長史有關系,就是不斷的打擊和肯定,這種反復的疊加。說不清楚,我對自己實際上不是特別的了解,還是會有一些偶然性的東西。
羅瑪: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由于你打小就是一個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你的繪畫才能在很小的時候就得到了肯定,也就是說潛意識當中你認為自己是具備這樣的一個能力,但是進入中學之后忽然受到了打擊……
臧坤坤:到了低谷。
羅瑪:這個對你其實影響很大。
臧坤坤:對。我覺得對潛能的這種關注,其實也是對自我的一種挑戰(zhàn)吧,我想看能不能把自己的潛能發(fā)揮到更大。
羅瑪:也就是說,大學的時候你開始創(chuàng)作這種有關潛能的作品,油氈、管道這些意象在你那里意味某種可以被不斷挖掘的東西,同時也意味著某種信心的恢復?
臧坤坤:對,不斷的挖掘,不斷的提升,不斷的循環(huán),還有拋物線的這種不斷從高到低的狀態(tài)。油氈在作品里其實是一個保護性的東西,對生命運作規(guī)律的一種保護,意味著耗損和再生,管道則意味著輸送和升華。
羅瑪: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你對潛能或者能量的思考,在你的潛意識當中有對自我想象的成分?覺得我是可以被不斷開發(fā)的?
臧坤坤:挺神奇的一個過程。
羅瑪:你是什么星座的?
臧坤坤:魔蝎座,就那種比較要強的類型,總想把周遭一切比我強的東西都PK下去。我挺陶醉這個過程,對自己能力、見識以及自身的系統(tǒng)提升,都覺得是一個挺神奇的事兒。
羅瑪:你做《現實的弧度》那批作品的時候,能量這個概念開始轉換了,開始從自我轉向社會的層面?
臧坤坤:人與世界的位置發(fā)生改變了。人跟世界的關系我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基準點。其實成長中不經意的那些細節(jié)都在發(fā)揮作用,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性格使然,就算我不畫這種能量系列,也會關注那些相對比較終極的問題。還是個人跟世界的關系,兩個方向,一個內向,一個外向,這兩個關系是兩條線。
羅瑪:你的性格里面有放的一面,這可能是半野生的童年生活帶來的,但是同時你的性格里似乎又有收的一面。
臧坤坤:比較嚴謹,敏感多疑。
羅瑪:敏感多疑可能是所有藝術家的共性,但是在你身上我估計可能相對的明顯一些,因為我覺得你每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都很……,怎么說,都是一個思之再三的過程。
臧坤坤:對,都挺艱辛。
羅瑪:你的作品沒有公開之前,誰也無法猜測它會是什么,這個我很好奇,也是我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你怎么能帶來那么多“意外”?
臧坤坤:我創(chuàng)作過程是小系列套上小系列形成一個大系列,我不斷的補充、推翻、完善,比如說我畫了一件作品,我覺得這個東西還有別的可能,我就繼續(xù)再嘗試另一個形式,但是形式和形式,小系列和小系列之間的關系非常緊密,我覺得我還是挺膽小的。
羅瑪:比如說“健身器材”這個系列,《管道》應該是第一件吧?
臧坤坤:對。
羅瑪:看到這件作品的時候我很驚訝。我好奇的是,你最先冒出來的念頭是什么,是先有一個想法,比如我要表達一個對社會現實的批判,然后再去尋找一個意象來對應它?還是先有了健身建材的這個意象?還是……
臧坤坤:我剛才說了我創(chuàng)作的兩個方向,一個是內向一個是外向,第一個是自己跟自己相處,第二個是自己跟世界的關系?!敖∩砥鞑摹毕盗兄暗淖髌肥潜幌?耸詹氐哪羌蹲厣玍II》,是相對比較內向的題材,或者說是對自己潛能的一種認識和開發(fā)。健身器應該說是外向的探索。其實我一直對線狀的、幾何學的東西比較感興趣,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在畫骨骼系列這種線狀的東西時,我就想還有什么東西跟骨骼有關系? 聯系到自己跟世界的共處關系以及與骨骼對應的東西,一下就想到健身器,因為它們在線性上有相似性。而且骨骼與健身器有一個相互依存的辯證關系,骨骼離開健身器,無法健康的存活下去,健身器離開骨骼就沒有任何意義。健身器材表面上看是伴隨城市化和人類文明進步而出現的一種物件,但是這個東西其實也是一種后退,人們的健康如果必須通過這種器材來維持,會變得更加有局限。這也是典型的社會主義景觀的一個表現吧,小區(qū)里面到處都有這種東西,人們習以為常。我把它的日常性和社會批判聯系在一起,就是這樣一個脈絡下來。實際上還是對潛能的挖掘,一個是內向的一個挖掘,一個是外向的挖掘,兩條線索同時進行。也是反思這種存在的合理性。
羅瑪:你以前的作品和現在的作品相比,色調上似乎也有變化。
臧坤坤:我以前的畫都是灰色調的,后來色彩相對明亮,這應該也對自我的潛力的一種挖掘,看自己的另一面到底有什么,當然也有商業(yè)上的考慮。
羅瑪:你的一些作品是直接畫在的皮毛上的,為什么?這種材質的運用和題材之間有怎樣的關系?
臧坤坤:這個要說到早期博伊斯的對我的影響,就是那些保暖性的材料運用,對我有影響。其實我是一個喜歡不斷的嘗試各種材料的人,這個和我的居住環(huán)境、生理狀態(tài)都有關系,比如體力比較充沛的時候我可能作品面貌比較樂觀,顏色上也會亮麗一些,當時如果正好要搬家,離著一個農貿市場又很近,我就會去瞎逛,看看能找些什么材料回來。但同時我對材料的選擇面其實很狹窄。
羅瑪:怎么說?
臧坤坤:我不是什么材料都用的,最后在一大堆選擇中,可能就那么一兩件可用,因為我要講得通,我需要一個嚴密的系統(tǒng)在這里面支撐,我不能濫用,包括“電熱毯”到“卷尺”系列,朱朱在文章《今天的滴答聲》寫到,好像一種天賜的話語被我找到了,好像在走夜路的時候,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東西被我撿到了。有運氣在里面,也有自己的控制在里面。皮毛是一種非常厚重的東西,很包容很溫暖,而我的繪畫恰好是一種暖性繪畫。
羅瑪:“卷尺”的運用又是怎么考慮的?
臧坤坤:這就是形式和內容之間的關系了。這個卷尺上面是一個健身器的局部滑輪組,滑輪在不斷磨損,同時健身器對人也是一種消耗,相互的關系。所以我給它起個了名子叫《消耗》。
羅瑪:這里面有一個丈量的意思?
臧坤坤:一個限度,這種滑動的暗示,我最近一直在探索形式和內容的這種特異化和個人化的表達,它的內容一定要極貼切我才會去做,很困難。
羅瑪:你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的時候,往往是觀念先行呢?還是意象(形象)先行?
臧坤坤:我考慮內在的一些關系。從繪畫的習慣來說,還是意象先行吧。但實際上我的創(chuàng)作手段、繪畫過程、取材以及思考狀態(tài),都是反繪畫的—不是說反對繪畫,而是走向繪畫的另一面,或者說,是在尋找繪畫的平行空間中另一種表達方式和另一種可能。這就引出一個關于學院教育的問題。
羅瑪:說說看。
臧坤坤:我覺得學院教育對我而言,更多的影響可能在于一種嚴謹的態(tài)度,比如最近畫的《棕色XIII》。
羅瑪:我看過那個,也是像刑具一樣的。
臧坤坤:那個透視特別嚴謹,我當時費了好大勁,因為也是很多圖片經過組合重構在一起,透視非常微妙,這是學院風格,但是我的表現方式包括取材都不是學院式的,學院的東西會束縛你,必須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它不好的東西要去掉,我不是完全的否定了學院,我受益于學院,用徐冰的話說,畫素描其實不是畫一個形體空間,而是在訓練你一種嚴謹的工作態(tài)度,把你變成一個精致的人。這其實還是自己跟世界相處的關系問題。
羅瑪:從健身器材到“刑具”,這個概念是怎么明確起來的?
臧坤坤:其實這個概念開始時我并不是特別清晰,是在和別人“聊天”的過程中,慢慢清晰起來的,并最終聯想到權利與規(guī)訓的問題。這就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健身器問題了,而是某種強制規(guī)訓的象征,在規(guī)訓社會里,命令是通過一張擴散的網絡或裝置發(fā)出的。它命令社會去工作,確保人民服從其統(tǒng)治,用機構來吸納或排斥。而這種生物權力從最開始的強制規(guī)訓,逐漸被人接納和吸收,最終內化為人的自我管轄,以至于人開始主動追求它的枷鎖。這事實上又是一個生物政治的問題,借由紀律的內化,去管理人口,使勞動力健康,為國家服務,等于是人民自己為自己服務。對風俗,習慣,健康,繁殖,家庭,血緣,福利的調控,是典型的生物權利操作,規(guī)訓權利強加坐標,限制思想,規(guī)定什么是正常行為什么不是。
羅瑪:這也是??滤f的“懲罰與規(guī)訓”。你平常會閱讀一些關于這方面的書籍嗎?
臧坤坤:我會慢慢豐富這方面的知識。不過我覺得藝術家還是有他自身的局限性,畢竟他不是哲學家。
羅瑪:藝術家是感性的。
臧坤坤:我想我的繪畫過程就是用理性證明感性。
羅瑪:你的作品總能帶來意外,這個非常難得的。但是同時它也潛藏一個危險,因為你在每一件作品上都十分用力,這就讓人擔心以你的“潛力”到底能走多遠?
臧坤坤:恐怕你未來會江郎才盡。
羅瑪: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擔心?
臧坤坤:好多人都跟我說了,說你慢點兒,說你有些系列多畫幾件也沒關系的。但是我不想復制,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現在完全憑自己內心的興趣創(chuàng)作,這個過程我還是挺享受的,正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會怎么樣,所以我自己也挺期待的。有一句話說,“你要讓別人意外,先讓自己意外”,我覺得這一點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