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紀50年代末始,曾經(jīng)的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獨樹一幟,享譽全國,成為地方文化的一張名片。那里,藝人匯集、技藝高超,創(chuàng)作了大量頗具影響的工藝美術精品,并且培養(yǎng)出一批藝術人才……堪稱是一座工藝美術的殿堂。
如今,雖然所址依舊,但此處早已人去樓空。近期,我們走訪了那些曾在那里工作的人們,試圖收集與此有關的記憶碎片,還原他們引以為自豪的精神家園。
篳路藍縷創(chuàng)業(yè)史
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成立于1959年春,是一個綜合性的工藝美術研究所,以刺繡為主,兼做民間工藝和設計。第一任所長是管懷智。今年88歲寧覃是第二任所長。
寧覃年輕時參加過新四軍,干過革命。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扛過槍桿子,也捻起過繡花針。1963年,他調(diào)至研究所工作,任副所長,后長期任所長。在研究所,他一呆就是22年。
1966年,當時發(fā)展勢頭正旺的研究所,陷入文革的浩劫,被諂以“封、資、修”的罪名,于1969年被奉“命”撤銷。一時間,研究所人員四散,資料、財產(chǎn)盡空。
直到1972年,國務院頒發(fā)了關于恢復發(fā)展工藝美術生產(chǎn)的重要文件。同年7月,受市委和市輕工局的委派,寧覃與管亞英負責重建研究所的工作。1989年,在研究所的學術年刊《工藝紀程》中,寧覃曾回顧重建研究所的坎坷歷程:
我們是在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情況下開始工作的。怎么辦?去蘇州求援,得到了蘇州刺繡所所長顧文霞、錢嗽渝的支持。我們從晶體管廠調(diào)回原研究所的二十八名技藝人員,及已退休的兩名,已改行的兩名。借用二輕局的一間大辦公室,靠了蘇州贈送我們的一包繡花針,就這樣開始了研究所的工作。
剛恢復的研究所,需要一批新鮮血液充實力量。1972年10月,南通市勞動局選拔了80名初、高中應屆畢業(yè)生,分配給研究所。當時研究所的條件十分艱苦,借了少年之家的舊房子,培養(yǎng)新人,發(fā)展工藝美術事業(yè)。據(jù)刺繡藝人印俊平回憶,她是從家里帶著凳子去研究所上班的。
為了支援研究所的重建工作,市長陳世魁親自參與選址。一天,陳世魁帶領幾名市領導來找寧覃,說要帶他去挑選建所的地點。大家騎著自行車,繞著南通市區(qū)兜了一大圈,考察了7、8個地點。最終,在文峰塔旁邊的一塊空地上,市長圈定了研究所的新址。講起當年的這些往事,寧覃的目光中仍滿含著感動。
1975年,在干部和職工搬磚運瓦,熱情參與下,文峰塔旁一座三層的樓房落成,那里便是研究所騰飛的新起點。1972年進入研究所的成陽,目前是南通職業(yè)大學藝術設計學院的教授。他有這樣一段記憶:一艘大船運來了很多磚瓦,研究所的幾十號人,卸貨的卸貨,搬運的搬運,干得熱火朝天。
在人們的回憶里,作為一座藝術的殿堂,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充盈著藝術的氣息。當時的領導為了提高職工的藝術素養(yǎng),開設美術基礎、刺繡技藝培訓班以及各種不同專業(yè)的學習班,還先后請來了一大批專家來研究所講學。
范揚在所撰的《話說林曉》一文中,如此敘寫當年的場景:
袁運甫、范曾、袁運生、韓美林、張道一、保彬等經(jīng)常到南通,到研究所講學作畫,指導創(chuàng)作,參與制作。袁運甫先生帶了近百張寫生佳作來,一幅幅講解;范曾即席揮毫;袁運生當場寫生;韓美林半天畫了30幅小品;張道一先生、保彬先生的講座,座無虛席,博得滿堂彩。老一輩的名宿如龐薰琹先生,在研究所油畫文峰塔寫生,黃永玉展開數(shù)米長的白描拙政園手卷,吳冠中帶來的是油畫黃山。而潘天壽的入室弟子高冠華,則同在研究所設計室多年。這些老師,這些課程,列出菜單,現(xiàn)在看來叫人吃驚,而在當時,卻也尋常。
當時的研究所,還有一個資料室,收藏了許多國內(nèi)外的藝術資料,其中很多都非常珍貴。據(jù)當年在資料室工作的徐強介紹說,所長寧覃曾這樣對他說:“購買300元以下的資料,你自己拿主意,超過300元的,你和我商量。”
中國工藝美術大師黃培中,也受益于研究所深厚的藝術學養(yǎng)。1961年,從南通工藝美術學校畢業(yè)后,黃培中因成績優(yōu)異,被分配到了研究所設計室,從事刺繡畫稿的設計工作。他感激地說:“研究所對我的影響是巨大的,我的成長離不開它的培養(yǎng)?!?/p>
“那時候,研究所濃厚的藝術氛圍熏陶出一大批人才。”黃培中回憶道,“當年研究所的兩名高中生許平、徐藝乙,直接考取了南京藝術學院的研究生;范揚、林曉等人考入高校,如今馳騁畫壇;園藝工人吳寄煌,曾在研究所里侍弄花草,如今他的藝術工作室也運作得有聲有色?!?/p>
藝術氛圍滋養(yǎng)人
在研究所里,有一批老藝人,個個身懷絕技。有刺繡藝人宋金齡、巫玉、李巽儀、周禹武、陳錦、莊錦云、張云芳,他們大多是女紅傳習所的學員;有刻紙藝人徐德華、高文極、周廣泉、任廣智;還有燈彩、風箏藝人錢桂庭等。
他們德藝雙馨,勤勉授業(yè),為后人敬仰。一些老藝人還不乏可愛之處,令人粲然皆笑。
刺繡老藝人宋金齡,是女紅傳習所的首期學員,因為逃婚,出來學習刺繡,后來終生未嫁。老先生高高瘦瘦,喜歡正襟危坐。長長的臉,略帶古板,總是不茍言笑。去食堂買飯的時候,若是男師傅遞來飯盆,她便不接,囑咐對方放下后,她才慢慢端起。
陳錦先生,是女紅傳習所第十四期學員。她擅長繡動物和花鳥,其技藝被譽為南通刺繡的一絕。她繡的老虎形神兼?zhèn)?、活靈活現(xiàn),有人調(diào)侃說:“陳先生,您繡得老虎像極了您自己?!崩舷壬宦?,哈哈大笑。90幾歲時,陳先生每天飲一杯燒酒,即使戴著厚厚的眼鏡,也依然刺繡。
刻紙藝人周廣泉,畫畫得很好。退休以后,他經(jīng)常背著畫夾,從劉橋家中騎車到人民公園寫生。寫生結(jié)束,找老友喝喝茶,然后再騎著回劉橋。平淡灑然,老有所樂。
可敬可愛老藝人
“要在創(chuàng)新中求得生存。唯有這樣,我們的工藝美術事業(yè)才能蓬勃向前,不斷發(fā)展。”當年,寧覃在總結(jié)辦好工藝美術研究所必須具備的條件時指出。
1962年,在寧覃等人的倡導下,研究所對傳統(tǒng)刺繡工藝進行大膽嘗試,研制一種新的繡種“彩錦繡”。
當時,由曹國秀、王玉桐、徐訓貞繡制的第一幅“彩錦繡”作品《蕉香季節(jié)》,在北京展覽時引起強烈的反響。這對藝人們的鼓舞極大,他們繼續(xù)探索總結(jié)。終于形成了南通彩錦繡的獨特風格。
《漁歸》、《哪吒鬧海》、《長城萬里圖》、《巴山蜀水》等都是優(yōu)秀的彩錦繡作品,其中《哪吒鬧海》,獲得國家百花獎金杯獎。1982年,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到南通工藝美術研究所攝制影片《彩錦繡》。該影片于1983年參加巴黎國際電影節(jié)。
黃培中笑言:那時候,寧所長有一句口頭禪叫“可以刺繡”。他看到一幅好畫,喜歡說“這個可以刺繡”,然后安排藝人們研究、刺繡。他說,為了研制彩錦繡,寧所長傾注了很多心血。彩錦繡的名字就是他反復推敲而來的。
絲綢剪貼,也是研究所研制的一個新工藝。它是在民間傳統(tǒng)工藝堆絹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而成的。80年代,研究所為西藏拉薩飯店制作了一幅絲綢剪貼壁畫——《文成公主入藏圖》,這幅作品曾廣獲好評。
研究所還創(chuàng)新出民族娃娃、絲綢繡衣、藍印花布等多個工藝品種。刺繡藝人儲有蓮說,那時候,很多工藝美術產(chǎn)品,都是研究所先行研發(fā)試制,試制成功后,再由工廠批量生產(chǎn)。
當時的研究所,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團體。這個團體不被條條框框束縛,敢于打破常規(guī)。新作品、新工藝層出不窮,作品獲獎無數(shù)。除了在北京、南京等地舉辦的工藝美術品展覽中大放異彩,還遠赴日本、英國、美國、新加坡等多個國家展出。
據(jù)黃培中介紹,《裝飾》、《美術》等全國性報刊雜志,經(jīng)常刊登研究所的作品。由保彬、林曉設計的彩錦繡作品《戴月歸》還做過《人民畫報》的封面,這在當時是非常轟動的。
在我們采訪過程中,說到研究所的興旺,每個人都會說到和服腰帶。在他們眼中,和服腰帶生產(chǎn)為研究所創(chuàng)造了豐厚的利潤。有了好的經(jīng)濟基礎,研究所后來才能放開手腳大搞科研。
1973年,研究所開始發(fā)展出口日本的和服腰帶生產(chǎn)。成陽還記得,就是在那一年,張云芳先生帶著他和范揚,去上海領和服腰帶的來料,接洽生產(chǎn)事宜。那時他和范揚都只有18歲。
從上?;貋砗?,成陽就挑起了和服腰帶畫稿的設計工作。他年紀輕,有干勁,經(jīng)常沒日沒夜地趕畫稿。起步階段,和服腰帶的訂單還比較小,經(jīng)常由成陽一個去上海進出貨?!耙慌唵巫龊煤?,我提著兩個箱子的貨,坐上午10點的輪船到上海,趕到外灘的倉庫,交接好,再提著兩個箱子來料,坐晚上10點的輪船,趕回南通?!背申柣貞浾f。
后來,和服腰帶的訂單越做越大,由最初的幾條、幾十條、發(fā)展為上百條、幾千條,單純依靠研究所的人員無法完成任務,于是一個個和服腰帶加工點,在南通各縣區(qū)遍地開花。到1987年時,和服腰帶加工點發(fā)展到35個,加工隊伍達到2500人。
有些腰帶的刺繡工藝相對復雜,加工點的繡工技藝參差不齊。儲有蓮說,當時,為了抓好質(zhì)量,研究所專門組織了一個班子,有20多個人,奔波于各個加工點,專門負責加工點的工藝培訓和質(zhì)量管理。儲有蓮就是其中一員,1980年開始,她主要負責和服腰帶的管理工作。1981年,她還應日本客戶的邀請,參加該國的和服展銷會,現(xiàn)場展示南通刺繡技藝。
和服腰帶加工的興旺,給研究所帶來了良好的經(jīng)濟效益。那時的研究所是南通市國有單位中有名的富戶?!?0年代,研究所拿出兩年的結(jié)余,自建30套住房,分給職工?!睂庱粺o自豪地說。在他看來,所謂的安居樂業(yè),是員工有了安定的住所之后,才能更愉快地工作。
進入90年代,隨著市場的轉(zhuǎn)型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和服腰帶的訂單不斷流失,和服腰帶生產(chǎn)逐步萎縮。與此同時,研究所正一步步從輝煌走向衰落。最終,消失在公眾的視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