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從壩下弄回一個女人。這女人名叫胡豆,長眉細目,嘴唇鮮潤,而且奶子是奶子,腰是腰;這意思是說,胡豆不僅臉蛋子好,身段子也好。沒人知道何春是怎樣把胡豆弄上手的,據(jù)他自己說,他下山去趕清溪場,進入河畔那片茂密的芭茅地,見胡豆從另一個方向進來了。何春進芭茅地是想撒尿,想必胡豆也是。何春發(fā)現(xiàn)了胡豆,胡豆卻沒發(fā)現(xiàn)何春,因此何春可以從容地偷窺。胡豆把褲子褪下去的時候,才瞄見不遠處有個身材高壯的男人。何春想走,可是胡豆不依,胡豆說,你看了我的東西,你要把看到的還給我。何春很著難,看見的東西,就像聞到的氣味,沒法還。胡豆說你有法,你讓我看看你的東西。何春照辦了。接下來,兩個人就壓倒了一大片芭茅。再接下來,胡豆就跟他上了山,進了村子,成了何春的老婆。
這些話顯然是何春胡諂的,如果這么容易就能討到一個老婆,小小百多號人的村子,就不會有七八條光棍。
按理,胡豆是什么身分,何春究竟采取什么手段把她變成了自己的老婆,與村里人沒有關(guān)系,更與我沒有關(guān)系,但我要說的是,自從胡豆上了山,我哥的脾氣就變壞了。我哥今年二十八歲,因家境不好,現(xiàn)在還沒說上媳婦,是那七八條光棍中的一條;我跟哥的年齡差距很大,母親四年前去世的時候,我剛滿六歲,也就是說,哥比我大了整整十八歲,他以前很愛我,重話也不對我說,現(xiàn)在卻常常打我,不把鼻血打出來,他就覺得自己沒有打我;而且還揪住我稀疏焦黃的頭發(fā),使勁搖,不搖下幾縷根部帶著血絲的毛,他就不松手。
他不僅對我狠,還對父親狠。父親有嚴重的牙病,一旦犯了,總是陡然起身,將嘴一捂,指縫間泄出慘絕的嗥叫,之后從樓下跑到樓上,山崩地裂地跺一陣腳,又從樓上跑下來。以前遇到這種事,哥總是立馬去熬油,我們治牙痛的土辦法,就是吃熬過的豬油渣??涩F(xiàn)在,哥不僅無動于衷,還做出很不耐煩的樣子。有一次,父親從坡地上回來,汗水也沒擦,就端上碗吃飯,因為他餓壞了,剛刨了一口,牙病犯了,痛得手一抖,碗碎在了地上。哥厲聲喝斥:
“我不信就痛那么兇!”
他不僅不同情父親的牙,白天黑夜還對他不理不睬,父親需要他回答什么的時候,他先噴出幾個響鼻,再把瘦而黑的臉彎過去,斜著眼睛,語氣短促地跟父親說話,每句話都像石頭那么硬。
好端端的一個家,變得陰靄四起。
父親一直沒意會到哥驚人的變化,是緣于胡豆的到來。雖然村里已有傳言,說哥跟何春攪到了一起,他也沒想到與胡豆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覺得,跟何春攪和,就意味著走上了邪路。整個村子,甚至包括鄰近的幾個村,都瞧不起何春。何春幾年前結(jié)過一個女人,并生有一子,兒子滿兩歲時,女人就丟下他們跑了,至今下落不明。女人之所以跑,是因為何春是個混蛋,既不出門打工,自家的包產(chǎn)田也做得很不地道,雙搶季節(jié),男女老少都忙得起火,他卻捧著一部老式收音機,在村里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聽國際新聞,農(nóng)忙一過,就尋人賭博;幾年來,他都是這么過的,女人跑后就更不消說,兒子常常穿得臟不拉嘰,今年已滿四歲,餓了還伏在地上撿雞屎吃。
——更何況,何春最近又從壩下弄回一個身分不明的女人。
父親不能讓哥走上邪路,因此想找哥談一談。
母親去世后,哥主動承擔了大部分農(nóng)活,可他現(xiàn)在基本不下地,許多時候見不到他的人影,有時連吃飯也找不到他。這天父親想找哥談,可到吃晚飯時也不見他回來,父親說:
“今天,把日子等完也要等到他!”
父親特地備了一斤酒,喝了酒,他說話要利索得多,也有層次得多。
我跟父親一起等,等到雞叫頭遍,哥還是沒回來。
雞叫二遍的時候,父親把酒瓶在桌上一蹲,說:
“何祭,端兩個酒碗來?!?/p>
“兩個?”
“兩個!我們倆父子喝!”
我才十歲呢,父親就讓我陪他喝酒。他心里難受。
吃完了飯,碗筷也沒收,父親就說:
“走?!?/p>
他將我?guī)У搅撕未旱奈莺蟆?/p>
村里共分三層院子,何春住的地方有點特別,整體屬中間院子,但門前一條深深的巷道,又讓他與中間院子有了分隔。屋后豁著一條水溝,水溝旁邊是密集的斑竹,父親與我就躲在那叢散布著狗糞的斑竹林里。后半夜,濃重的霧氣嗆得人嗓子發(fā)癢。
何春的屋里亮著燈,有人在小聲說話。
父親輕聲對我說:“肯定在賭錢?!?/p>
我同意他的看法。這么夜深,幾個人躲在屋里,又沒正經(jīng)事做,不是賭錢還能干啥呢。
“這個狗日的!”父親說。
好不容易熬到天邊泛白,哥也沒出來,我跟父親正準備離去,只聽何春的后門吱的一聲響。
結(jié)果,出來的是胡豆。胡豆提著夜壺,走到茅廁邊,把一壺黃蠟蠟的熱尿布匹一樣傾進糞坑里。她斜斜地穿著內(nèi)衣,上面的幾顆紐子并沒扣上,露出飽滿圓實的奶子。
這就表明,那屋子里并沒有我哥,嘰嘰咕咕說話的,是何春兩口子。
我們靜悄悄地撤退了。出了斑竹林,我和父親像做了賊似的跑起來。
哥是我們吃罷早飯才回到家里的。
父親暫時沒時間跟他談話,下地去了。我也上了學。
學校里很亂,老師說放假一天,原因是昨夜學校被盜了!
丟失的東西并不多,一只皮球、兩床被子和一把二胡。
我直接跑到父親干活的地方,把這消息報告給了他。
父親心里咯噔一聲。
“穩(wěn)住,一定要穩(wěn)??!”他給自己下了命令。他已經(jīng)從心里承認這事是他大兒子干的。
可是,我哥回來的時候,雖滿臉倦色,手里卻沒一樣東西;再說,偷被子尚可說,偷皮球干啥?偷二胡干啥?這么一想,父親平靜了些。他大大方方地回了村,走進正熱烈議論著的人群,跟他們一起罵賊。這種時候,不管你是不是賊,你必須罵,罵得越狠越證明你不是賊。
父親罵了賊回家,下意識地檢查糧倉,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正不幸的事情:家里的臘肉被盜了!
連續(xù)幾年,我們家殺的豬都很小,今年的更小,從圈里拖出來后,連哼也沒來得及哼一聲,就死在了殺豬匠油膩膩的懷抱里,可見它小得多么沒出息。春節(jié)已吃了幾塊肉,舅舅和姨媽他們來,又吃了兩塊,余下的二十塊,共六七十斤,熏臘后,怕老鼠偷吃,父親特意掛在了木倉里。
老鼠沒偷,卻被人偷了!
認真察看,肉只被偷走了三塊,可對我們家而言,已經(jīng)是石破天驚的災(zāi)難了。
這會是誰干的?
當天夜里,哥奇跡般地沒有出門,對他的這一表現(xiàn),父親和我都相當滿意,家里遭了災(zāi),他還是要來共同維護。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塘里沒生火,由于電壓不足,電燈泡如紅辣椒,使屋子里充滿了陰郁的神秘。我們正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了神秘的猜疑。一家一家點去,又一家一家否定,結(jié)果越弄越亂,無法定位。
本以為學校和我們家被盜將成懸案,沒想到兩個月后,學校失盜案卻有了眉目。
那學校共有三個教師,住校的只有烏老師一人,丟的兩床被子就是烏老師的。失盜之后,烏老師就常到村里走動,大家都知道他的目的,加上他是學生娃的老師,書也教得好,因此村里人對他分外殷情。但烏老師似乎并不是找盜賊,而是找何春玩。烏老師喜歡下象棋,何春也喜歡,他們倆不僅是棋友,還是知交。何春雖然叫村里人討厭,但整個村子,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可以跟烏老師有說有笑地談上一個通宵;他還讓烏老師弄來一支嗩吶,說他會吹,烏老師將信將疑地弄來一支,何春果真吹得有模有樣,不知他是從哪里學的。烏老師教會了何春拉二胡,何春教會了烏老師吹嗩吶。可以說,何春既是烏老師寂寞的伴侶,又是他交流的對手。
烏老師這樣走動了一個月,就對村里人說:學校的東西是何春偷的!
此言一出,村里沒有人不信,除了父親和我。
那天晚上,從后半夜開始,我們可是在何春家門外守到天亮的。
何春會不會是前半夜作了案?
不可能,因為據(jù)烏老師說,他的東西是后半夜被盜的,那天他睡到雞叫二遍,突然想起生病的老母讓他放學后回去一趟,他爬起來,往手電筒里灌了兩節(jié)新電池,就回山下的家去了。
聽了這話,父親板上釘釘?shù)卣f:
“何春不會做這事?!?/p>
可是,烏老師堅信自己的判斷。一周過后,他又在晚霞漫天的時候來到了村子。何春已有所察覺,見烏老師滿面笑容地走來,跟胡豆一起有意躲了。何春覺得烏老師不夠義氣,千懷疑萬懷疑,也不該懷疑到我何春的頭上!烏老師大聲喊何春,何春與前妻生的兒子說:爸爸上坡去了。烏老師正需要他不在。他對那小東西說:
“好乖乖,你如果讓我親一下臉蛋,我就送你一個耍玩意兒?!?/p>
說罷,烏老師摸出一個花花綠綠的小皮球。
小東西一看,很不屑:
“我家里也有,比你的還大呢。”
“我不信。”
“小雞雞騙你。”
“你要拿出來我看了才信。”
小東西跑進屋去,果然拿出一個皮球來。
正是學校丟失的皮球!
這件事情,在村里引起軒然大波。
由學校失盜的破解,我們自然而然想到自家的被盜。
我說:“臘肉肯定也是何春偷的?!?/p>
父親吸著煙,不言聲。他至今也不相信何春偷了學校??蛇@是真的,何春自己也認了,而且賠了。我雖然那么說,其實我也很懷疑。那天夜里,我跟父親分明聽見何春家嘰嘰咕咕說了一夜的話,天麻麻亮胡豆又衣冠不整地出來倒尿,那跟胡豆說話的是誰?不是何春難道還有別人?
父親問哥要看法,哥眼睛看著我,咕噥道:
“要有證據(jù),不能亂猜?!?/p>
這事情就這么擱置了。
可是,我們家不斷地丟東西!
臘肉越來越少了。那天父親在倉外發(fā)現(xiàn)一只尺來長的老鼠,打死老鼠后,他突然想再看看肉,倉里沒拉電燈,父親讓我把煤油燈端來。我站在倉外,夠著手,為父親照亮。倉門一打開,一股誘人的臘肉味撲鼻而來,使我打了一個噴嚏,又吞了一口唾沫。煤油燈光線太弱,看不清楚,父親把手伸進去,提出一塊草鞋樣的肉來,放在地上,又把手伸進去。提了十二塊,竟沒有了。
父親久久地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我知道又丟肉了,覺得小偷就站在我的背后,毛骨悚然。
十余天后,肉又少了兩塊。
再后幾天,另一個木倉里的谷子也被盜了!
這簡直是一個奇特的賊,每次只偷那么一點點,如果不細心,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第一次發(fā)現(xiàn)谷子減少的時候,父親嚇了一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暗中在谷堆上做下一個不易察覺的記號,就把倉關(guān)嚴了。以前,最上的一匹木板他是不關(guān)的,因為倉很高,開起來困難,這一次,他把那一匹木板也關(guān)上了。
可幾天之后,他精心設(shè)計的記號不見了。
父親再也無法忍受,終于把這事告訴了村長。
村長帶人來查。
無法查找。我們家只在后壁鑿了一個條子木窗,木條絲毫無損,也沒有留下腳印,就是說,小偷要進來,只能從正門??墒?,白天村里到處都有眼睛,小偷根本不可能鉆屋,何況我們出門都上鎖;至于晚上,家里從沒離開過人。
其實,事情已經(jīng)很明白了,偷我們家的,不是外人,而是內(nèi)賊。
哥成為最大的懷疑對象。也可以說是惟一的懷疑對象。這種懷疑是令人可怕的,家里出了內(nèi)賊,正如特殊時期要害部門出了內(nèi)奸,使人防不勝防,也讓人不寒而栗。村長首先懷疑是哥干的,并把這一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也早這樣懷疑,只是不愿承認。現(xiàn)在不得不承認了。
這天,父親把我拍到一邊,用喉管擠出細如游絲的聲音:
“注意你哥?!?/p>
他這樣告訴我的時候,我沒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問:
“注意哥干啥?”
父親艱難地吞下一口唾沫,很不愿意解釋。他轉(zhuǎn)過身去走了兩步,才回過頭對我說:
“肉和糧食,有可能是他偷的?!?/p>
父親的兩眼發(fā)紅,痛苦啃嚙著他的心。
我承認,不管這事是不是真的,聽了父親的話,我心里遭受了巨大的打擊。
在那一刻,我毫不猶豫地站到了哥一邊。我覺得哥絕對干不出這種事。
不久,村里傳出消息:何春不知從哪里弄回來一些黃色圖片?!降子卸帱S?傳播的人都是老婦女,沒一個看見過,都是猜測,說是一男一女,做著只有春天田野上的狗才做的勾當。
后來,村長對我父親說,聽說那些圖片是何春跟哥一起搞來的。
父親差點氣瘋了。那天哥回家后,父親開門見山地質(zhì)問他:
“你老老實實給我說,這段時間你搞了些啥名堂?”
哥很詫異,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表情,他輕咳兩聲,惡狠狠地回道:
“我為家里當牛做馬!”
他這話并不過分,這段時間,他的確又變得像以前那樣勤快了,而且,該回家的時候,他都在家里。
父親說:“你如果還認我是你爸,就聽我一句話,要是再跟何春攪和,就更沒女人嫁你了!”
父親的話好像讓哥受了異乎尋常的傷害,那天他又沒下地,而且很晚也沒回來睡覺。
他再一次把家當成了客棧,有時候通夜不回。即便回家,也總是黑著臉,好像我和父親都是他的仇人。他打我的時候更多了,打得也更狠了。
與此同時,家里的糧食又在減少。
父親橫了心,也顧不得哥的面子了,有天吃飯的時候,他大聲說:
“這家里出了賊!我們家祖祖輩輩沒出過賊,現(xiàn)在出了賊!大家要多長個眼睛!”
哥正端著碗蹲在門檻上悶吃,聽罷父親的話,把筷子在碗沿上一磕:
“是不是賊各人明白!”
“老子就是不明白!”父親雙腳在紅苕坑的石蓋上一跺,一碗玉米糊蕩出大半,燙得他“哎喲”一聲,猛地把碗放在灶臺上,舔那指頭上的糧食。
“不明白……偷人家的土豆,還燒人家的房子,算不算賊?”
哥說的是父親小時候的事。父親三歲就成了孤兒,滿山亂跑,靠吃野果為生。有天他刨了人家地里的土豆,夜深人靜時去一家人屋后用瓦罐煮,不小心點著了茅棚。
父親氣得雙目凸出,好一陣才嘣出話來:
“我是偷過,可那是活命!我不活出來,有你這個敗家子?”
哥從門檻上跳下來,逼近父親,怒吼:
“你說我偷了家里的東西,有啥證據(jù)?說不出證據(jù),老子……”
“你給我充老子?”父親卟嗵一聲跪下去,搗蒜般磕頭,一疊聲地叫:“老子老子老子……”
哥進了里屋,高叫著說:
“我曉得你們懷疑我,要拿出證據(jù),誰沒證據(jù)亂嚼,我就跟誰拼命!”
伙房里鴉雀無聲。
十幾分鐘后,我聽到里屋傳出嚶嚶的哭泣。
天色向晚,院壩里的物件模模糊糊,搖搖晃晃。我覺得又恐懼又孤獨。
隔了一陣,我悄悄問父親:
“爸,真是他偷的嗎?”
“只有他自己明白。”
我們的聲音夠小的,然而哥竟聽到了,他從里屋沖出來,木板發(fā)出斷裂似的咔嚓聲。我的心一緊,以為他要打人,可是,他沖到門邊,狠狠地盯住我和父親。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神的變化,他像是要用眼光把我們吃下去,慢慢地,就像一把卷了刃的劍,因自己的無能而怯懦,凄哀,最終陷入深深的寂寞。
我覺得哥很可憐,而且從心底不相信哥偷了家里的東西。
可是不久,哥徹底暴露了他的劣行。
那是一個星期四,吃罷早飯,我上學去了。到了學校才知道今天老師要去鎮(zhèn)上開會,不上課。我回到院壩,不見一個人影。幾只寂寞的雞,蹲在院壩邊的杏樹巔,慵懶地蜷縮著身子。鄰居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扯長了身子睡在屋檐底下,聽見人聲,警覺地抬了頭,見是熟人,又躺下去瞇上了眼睛。那些凌亂的柴草和青灰色的瓦房,帶著哀傷,惆惆悵悵地散布在院落里。
開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鎖針并沒插進鎖孔,只是把鎖身轉(zhuǎn)了個方向,看不分明而已,而且,門鼻兒也并沒鉤上。難道是父親或哥的鑰匙丟了,怕回來開不了門,故意沒鎖?
我進了屋,想想該干什么,平時放學后,不論早晚,我都要上山割一背牛草,今天情況特殊,父親也罷,哥也罷,都不知道我這么早回來了,因此我想偷偷在家看點小說。前些天,我從同學那里借了一本小說,書中的背景我很陌生,可那氣氛,那情緒,卻跟我的生活如此逼近。
書藏在枕頭底下,我把書包一放就往里屋跑去。
剛跨上了那高高的門檻,就差點兒嚇個半死。
左側(cè)的木倉里,突然冒起來一顆人頭!
我“啊”地一聲慘叫。
“是何祭啊,今天咋這么早就放學了?”
那顆人頭說話了。我聽出說話的就是我哥。
哥從木倉里翻出來,臉色死青。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沒偷……”
以前對我那么兇惡的哥,囁嚅著向我辯解。他渾身癱軟,背也駝了。
“哥,你為啥要這樣?你把東西拿出去,給了誰?”
哥雙手垂著,淚水涌出眼眶,順著他圓圓的臉往下滴。
“弟……你不會說出去吧?”
我看著流淚的哥,帶著鄙夷。
“你只要告訴我把糧食偷到哪里去了,我就不說出去。”
哥把頭垂下去,當他抬起頭來,眼眶里沒有淚水,而是布滿紅筋。他的腮幫也緊了。
他要打我了。這激起了我的憤怒。
“你不說,我就給爸告!”
哥瞪了我一陣,眼里的紅筋漸漸消退,昏暗不清的瞳仁里,藏著深深的憂傷。他長久不回我的話,我也不愿意逼迫他了。我說:
“只要你不再偷,我就不告訴任何人?!?/p>
說罷,我到我的枕頭底下取出小說,本想拿到伙房去看,想了想,就躺到床上看了。
我聽見哥把倉關(guān)好,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了出去,在竹架上取下鐮刀。出伙房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把大門關(guān)上了。
我的淚水洶涌而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只知道我的哥成了敗將,以前,我敢在大白天當著他的面躺到床上看書么?現(xiàn)在,他不但不敢指責我,還懼怕我!
我把書壓在胸膛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屋頂。前有木倉遮擋,后有山墻阻隔,加上床上籠著一襲終年不洗發(fā)黃發(fā)黑的蚊帳,屋子里暗極了。在這闃無人聲的白夜里,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在我前面一米處,是一架木樓梯,母親生前常常把我安撫上床之后,就從那木樓梯上上下下,忙碌她永遠也忙不完的生活。我仿佛看見母親穿著臨死前穿的那件花棉襖,坐在樓梯口,凄艷地望著我。一瞬間,我覺得母親沒有死,身子一縱坐了起來??墒?,我看到了空空的樓梯口。一束天光,頑強地從積滿塵垢的亮瓦照進來,探尋著這個已很久沒有什么快樂的黑屋子。
我沒有看書,恐懼和憂傷蠶食著我。我在這樣的氣氛當中沉沉睡去。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家里再沒丟失過東西,哥也不像以前那樣深夜才歸。
雨季來臨的時候,坡上沒有什么活干,大家都龜縮在屋子里。屋子里潮濕得像隨時罩著雨衣。男人們打牌,女人們則聚在一起衲鞋底,陪伴她們勞作的,沒有別的,只有閑話。
那天我做完作業(yè),又看了一陣小說,就感到百無聊賴,東竄西竄,竄到了村長的門后;他的門后是一條路,路與屋頂齊平,中間隔一條深深的陰溝。我看見幾個婦人坐在一口古井邊,頭湊頭說話。我猛然聽到從她們口里傳出我哥的名字,就躲在路旁的一叢竹林里,專專心心地聽。
一個道:“聽說胡豆要懷兒了,就是不曉得是何春的種還是何早的種?!?/p>
何早就是我哥。
另一個道:“難說!怕是另外的男人也說不定?!?/p>
這樣的話我是聽得懂的,我感到頭頂響起一聲霹靂。
那些可惡的婦人在污蔑我哥!我從竹林里走出來,示威性地咳嗽一聲,說閑話的婦人立即噤了聲,向我打招呼:
“何祭,聽說你又考了全區(qū)第一,行哩!”
我沒理她們,忿忿然離去。
這之后,我再一次以奇怪的眼光打量哥。他的臉圓而小,像握在手里的健身球。我發(fā)現(xiàn)哥比以前精神了些,但是,他的眼眉底下潛藏著一種我看不明白的東西,很濃重。
關(guān)于他的傳言不知道在多大范圍內(nèi)展開。為明白這一點,一度時期,我總是往那些女人堆里扎,很多人都看不慣我,甚至厭惡我,說我不像一個男子漢。
我沒有獲得關(guān)于我哥與胡豆之間更多的信息,我想,那些話終究還是謠言。
雨仿佛沒有停止的時候,整個山上的樹木花草和莊稼,都像陰雨培植出的霉菌。這樣的時候,父親總是成天坐在屋檐下織花籃。那天,他正給花籃圓口,突然聽到中間院壩傳來驚天動地的吵鬧聲。我們的鄰居跑回來,對我父親說:
“你家何早跟胡豆吵架了!”
“為啥事?”
“你自己去看?!?/p>
我跟父親跑到那叢斑竹林邊,看見胡豆正逼近哥,哥不停地后退。胡豆披散著頭發(fā),頭發(fā)上還有水珠,顯然剛剛洗過頭。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每隔兩天,她就要洗一次頭,她的頭發(fā)烏黑油亮,隨意地披下來,遮住半邊臉;那被頭發(fā)蒙住的眼睛,還能灼灼地撩人。她的皮膚是那樣白嫩,是那樣有彈性,讓人一眼就能感覺到她身體哪個地方凹,哪個地方凸。
可是,這么一個美麗的女人,為什么跟我哥吵架呢,而且還那么氣勢洶洶的?
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了。
胡豆說,哥還欠她八十斤谷子,十五斤臘肉。
恐懼分明寫在哥的臉上。十幾米外,何春黑著臉蹲在青石坎上,像一尊巖石。當哥說他決不承認欠賬的時候,何春提起了拳頭。
正這時,我跟父親走下了石梯。父親的手里舉著他剖竹用的、滿身黝黑刃口鋒利的刀。
何春把拳頭悄無聲息地松開了。
哥敏銳地捕捉到了何春的變化,精神陡然間旺盛起來。他再不后退,而是跨前一步,點著胡豆的額頭說,他不欠她一分一厘!
胡豆嚇了一跳,看了看舉著刀的父親,一邊罵,一邊怏怏地回到屋里去了。
哥跟著我們回了家。
我和父親都沒問哥為啥欠了胡豆的谷子和臘肉,因為胡豆在咒罵中已經(jīng)把事情說得很清楚。
何春的的確確從外面弄回了一些黃色圖片。這些圖片是何春把胡豆弄到山上來的同時,就特意從清溪場買來的,并不如村長所說是何春跟我哥一起弄來的。這是一副不完整的撲克牌,每張牌上有一個裸女相。何春把村里像我哥這樣的幾個光棍漢召集到他家里,讓他們看那些不堪入目又十足惹火的圖片。其間,胡豆并不回避,而且穿得格外暴露,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時不時地還偏了頭,驚嘴咂舌地瞅上一眼,滿臉緋紅地避開,過一陣又來瞅一眼。幾個光棍經(jīng)不住撩撥,看胡豆的時間倒比看圖片的時間還多。何春正是需要這樣的效果,他直言不諱地對幾個光棍說:
“你們可以跟胡豆睡覺,每睡一次,稱二十斤谷子或五斤臘肉。如果給現(xiàn)金,就二十元?!?/p>
自那以后,胡豆幾乎每天都沒空過,不是我哥,就是其他人。
每當有人來跟胡豆睡覺,何春就讓出床位,到外間去等候,或者外出偷東西。
父親終于明白,他跟我去污穢滿地的竹林里守候我哥的那個夜晚,在胡豆屋里的,的確是他大兒子。何春出去了,他先下河底偷了一家人半邊羊肉,回來再去學校偷了烏老師的被蓋等物。
父親流了眼淚。母親死的時候,他也強忍著沒流淚,現(xiàn)在卻流淚了,不知為什么。
村長把這事反映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覺得這是新鮮事兒,派人下來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胡豆本是清溪場上的暗娼,何春曾多次去嫖過她。后來場上的生意實在難做,她就跟何春商量,兩人以夫妻名義,在村里開店。取價賤是賤了點兒,但薄利多銷。
他們是整條清溪河流域開在村里的第一鋪“肉店”。
而且調(diào)查組還發(fā)現(xiàn),這村里,除了七十歲以上的老頭和十五歲以下的娃娃,差不多所有男人都跟胡豆睡過。也就是說,大部分家庭都丟過東西或者現(xiàn)錢,但沒有一個人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