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尼志
傳說有羅剎女在高原行走,把后代悄悄地生在一片蠻荒的地域
從此不能離開,在時間森林里里化為成猛虎或者豹子
那時,我的祖先還未蘇醒,白癡一樣四處征戰(zhàn),找不到傳說中的土地
星星在天空中閃爍,不曾瞬間墜落,也不曾被人看成是世間的東西
當馬幫仍在雪域行走,土司制度尚未出現(xiàn),卓尼的鹽巴還融在大海里
一首謠曲被人傳唱,歌聲里,松贊干布的后裔在制造冰冷的武器
我的祖先終于走出山谷,牽著神駿,舉著旌旗,背著羽箭和長矛
他們碰到了理想的地盤,在宗師的指引下,休憩于馬尾松底
近代史上,經(jīng)卷翻到第一百零八頁,就被風給吹散了,只剩下紙上的下午
寺院也在時間的流逝過程中,有了肅穆的光彩,像老人那樣坐下來
銀子被人深埋,金子陡然出現(xiàn),草木枯榮轉世,法王幾度輪回
河水也晝夜不息地流淌,繞過雪山,遇到了更為廣闊的大野
現(xiàn)在,當桑煙裊裊升起,在空中突然消失,我的祖先回到地庫
世紀初的一聲長嘆,恍如太陽神在塵埃落定后的寂然回眸
臨潭謠
銅器時代,古戰(zhàn)場上只有殺伐之聲,牛頭人身的將軍在長河里飲水
夕陽懸在西山,像充血的眼睛,山下的百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時隔多年,我的祖先還是活下來了,活下來了,不再像茅草紛飛
不再一身囚衣茫然四顧,坐在驚恐里,于水面上看到殘陽中的余暉
我和兄弟姐妹,在土炕上坐下來,說說茶馬互市,把烈酒喝盡
然后回到另一個鄉(xiāng)村,陪著媳婦,生兒育女,留下相思淚
有人站在高山之巔,背著手遠眺邊塞,有時唱曲茉莉花,生出離情
他終究會成為牧羊人,也學蘇武,旌節(jié)高挑,不要番女作陪
洮州廳志里,輝煌的瓷器映照千年歲月,不說兩漢,也不說大秦
江淮一場酒宴,夢里就是家國,也抵不過邊塞落日里的羌笛一曲
瞎子指路:東路是旗營,南域是舊堡,北方能牧馬,西邊善夜行
讀過書的瞎子啊,你唱的花兒,總是讓人想起那個悲情的時代
瑪曲夢
經(jīng)幡講述遠古的傳說:牛羊成為珍珠,成為云朵,點綴青青草原
風馬講述現(xiàn)實的場景:湖泊恍若眼睛,倒影出美麗的雪山
長河落日后,我要在孤月下行走,化為游魚,橫渡黃水,回到甘南
我要在群星下行走,搖身一變,徘徊山崗,是那夜歸的蒼狼
在黃河首曲,和我一樣,那些碧草,抬頭仰望藍天,枝葉陡感凄涼
和我一樣,那些鼴鼠,深藏幽暗洞穴,心里暗自辛酸
美婦人瑪曲,你來吧,把我摟在懷里,我愛你恨你都在今天
守夜人瑪曲,你長夜執(zhí)燈,讓我匆匆趕回,指望活命的口糧
天空瑪曲,這么美好,你要回到我夢里,給我一片瓦藍的記憶
牧神瑪曲,此生此世,你我靈肉相依,有著萬千歡愛
那么,召喚我吧道路瑪曲,讓我重返凈地,遠離這人間的恩怨
那么,引導我吧度母瑪曲,我只念一部經(jīng)卷,想洗清三世孽緣
夏河月
夏河月,他從山上下來,從水里出來,跟著插箭的男子和沐浴的女人
又重返拉卜楞寺的金頂,停留,輕嘆,如信徒跪拜的龍神中天
他神情凝滯,徒步漫游,在桑科草原,在達爾宗湖,在土司的幽深府邸
有時白有時紅,有時缺有時圓,或朗照或暗淡,像個百變星君
就這樣過去了多少年。多少年來,春花燦然綻放,夏葉輕聲絮語
秋果熟了自枝頭落下,冬雪給阿尼瑪卿山神穿上銀盔銀甲
他還是映照著黃錦內(nèi)的經(jīng)書,撫摸著繪有吉祥八寶的鍍金的門楣
似星輝,如佛光,在深夜的街頭,照著那晚歸的沮喪的書記官
就這樣過去了多少年。多少年來,塵埃悄然落定,混沌寂然有序
喇嘛們結束了晚課,那個得道的高僧,在天幕下頓悟了生死
就這樣,這輪夏河月,君臨萬物,孤身高懸,揮灑大愛般的光輝
關注著神界往事,也關注著人間情愛,一晃就是千年
黑措鎮(zhèn)
羚羊剛剛離去,第一批墾荒者就來了,打著旗幟,騎著白馬,與土著結婚生子
他們建造了寺院和民居,打通了街衢和小巷,在他們進入歷史課本之前
小鎮(zhèn)上空,藍天就像塊巨大的幕布,把錄下來的生活場景時時播放
布景上,海子像星星那樣閃爍,草地像云團那樣,在晚霞里一個勁地燃燒
人,也成為神仙,在巍峨壯觀的宮殿里出沒,又集體消失在海市唇樓里
那里仿佛就是另一個黑措,比現(xiàn)實里的小鎮(zhèn)更真實更輝煌
小鎮(zhèn)忽然變成城市,城外就是沃野,雪山下,湖泊邊,白塔也燦若星辰
日子從此就快了起來,這種快令他們不再自信,也令他們無法安靜
人們一邊在土地上勞作,奔跑,無望的呻吟,一邊抬頭打量深藍色的天幕
那與生俱來的痛苦、無奈和沮喪,似乎只有在天空里才能消失殆盡
以至于小鎮(zhèn)上的房屋已高過仙境中的屋宇,屋上玻璃亮如明鏡,他們不知道
百年來苦苦追求的香巴拉,像傳說中的那面魔鏡,已被悄悄打開
迭部風
神的神力無邊,一腳可以踩出一片平原,一拇指可以在大山上摁出一個豁丫
讓虎臥成石山,讓天上的水駕著筋斗云落在地面,成為洶涌澎湃的白龍江
這里農(nóng)民,也像神那樣,在山坳里藏起幾座寺院,在溝口拉起經(jīng)幡
讓風念經(jīng),讓水念經(jīng),讓光念經(jīng),從上迭到下迭,四季都是經(jīng)堂
有神兵在臘子口那邊悄悄消失,又突然從天而降。有楊姓土司開倉放糧
有會議秘密召開,幾個偉人走入木樓,睡在牛羊糞燒熱的土炕上
柏木搭起的踏板房里,黑臉男人剛剛種地回來,他抱緊了白臉女人
深谷里,默默地建起一個工廠,操著川語,悄然來去,虛掩了門窗
多年之后,人們還是喜歡走在月光下,看月光照亮扎尕那的積雪
看南風吹拂著洛克采集過種子的樹木,吹動著楊顯惠待過的那些村莊
或者側耳傾聽歲月深處的槍聲,臉都朝向臘子口的方向,然后把藏刀
整齊地擺在河邊的青石上,在水里審視自己日漸變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