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永遠離開我的時候,我遠在成都,來不及與他說上任何的話語,我們父女倆就這樣陰陽相隔。按我們本地人的習慣,活著的親人不能為死者送葬,也沒有逢年過節(jié)在墓前祭奠的習俗。聽到父親去逝的消息,我千里迢迢往家里趕,但總因路途遙遠,沒能在父親“離家”前回到家中。對于我而言,父親就象突然從人間蒸發(fā)了似的,我覺得生命是那樣的脆弱而又不堪一擊。為了父親的安寧,我打消了到墓前祭拜的念頭,只是朝著父親墳?zāi)沟姆较蜷L跪不起。
父親愛喝酒,這是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事情。父親還愛自豪地說,這是發(fā)揚我家的光榮傳統(tǒng)。我爺爺嗜酒如命。還聽村中的大人們說,我家的祖父更是愛喝酒,那時家里經(jīng)濟困難,沒有什么多余的錢可供他喝酒,他就悄悄的用家中剛下沒有幾天的豬崽換酒喝,直到這件事被祖母發(fā)現(xiàn)為止。這在村中可以說已是幾代人傳下來的笑柄了??蛇@喝酒的傳統(tǒng)已無法在我家的男人中斷根,我家又出現(xiàn)了第三代“酒王”——父親。
父親性格溫和又很手巧。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對于兄弟姐妹中最小的我而言,父愛和母愛都濃縮在了父親身上,我特別的愛父親更依賴父親,以至于長大以后需要與母親交流的話語,我也總是說給父親聽。為了我們,父親一直單身,他用如山的父愛和責任,為我們5個子女撐起家的天空。我們小時候過年時穿的新衣服,都是父親買來面料為我們縫制的,父親是村中的縫紉好手。除了為我們縫制以外,他還要幫村里的其他人家縫制,因此每年臘月28日開始,是父親最為忙碌的日子,但他從不向其他人收取任何的費用。父親還會鐵匠手藝,家里用的藏刀、瓢等,都是父親一手打制出來的。至今,我在家里還保存著父親的一些手工藝品,為自己留著一點念想。父親的這一手藝已被我二哥繼承,成了小有名氣的鐵匠。
記憶中,總是看到父親微閉著雙眼品著酒壺中的酒的情景。因此對家中那個棕色的小酒壺我總是沒有好感。不過,父親不象其他有些人借酒發(fā)牢騷,他喝酒后總是笑咪咪的,從來沒有對我們大聲說過一句話。父親住在牧場上已很有些年了。我們做子女的,總希望他能好好的呆在家里,多休息一下。可父親總說不累。我們知道他不是不累,而是他不愿一個人生活在沒有了母親的日子里。牧場上藍藍的天、廣袤的草原、潔白的羊群、調(diào)皮的小牛犢能使他更多的尋找到與母親同在的日子。父親愛牧場,就像他愛母親一樣。
牧場總是隨著季節(jié)搬遷。后來聽人說,父親住過的地方,唯一可見的就是空的酒瓶子,這也是父親最感到滿足的事。他常對我們說,這就是福氣。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我們幾個子女是父親的驕傲。有時,有些許醉意的時候,他總對我說,與他同住在牧場上的人,都很羨慕他,說兒女們個個都有出息。后來,由于父親身體不適,沒法繼續(xù)經(jīng)營牧場,我們幾兄妹商議以后,賣掉牧場上所有的牛和物什,把父親接回了家中。回到家中的父親,依然懷念在牧場的日子,時常和我們叨念起牧場,時常向從牧場上下來的村人打聽牧場的事情,直到他病情加重神志不清的最后幾天,還在說牧場上的事,這是后來大哥告訴我的。
故鄉(xiāng)的九月,蕎麥花開,玉米結(jié)棒,瓜果掛枝,父親選擇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離開了我們。村中的老人說,能在這樣一個什么都不缺的豐收的季節(jié)離去,是上天對這一個人一生慈善的最好的饋贈??墒?,對于我而言,卻成了終生的遺憾,我沒能陪著父親走過他最后的人生旅程,沒能在他彌留之際握著他的手,就像我彷徨與無助時父親握著我的手一樣。
父親去世后一年,按照我們藏族人的習俗,我們把父親的骨灰拋灑入碩曲河,讓他靜靜的流向遠方,流向母親所在的海角。
父親.酒.牧場,在我心中永遠定格成愛的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