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是個會唱歌的人!
鄰村的大爺說起這件事時,我十分驚訝?!爱?dāng)年知青下鄉(xiāng)為村人表演時,我就坐在你阿媽的身旁,她偷偷的跟著臺上的知青輕唱,那音準(zhǔn)、那歌喉,是我這輩子聽見的最好聽的歌,可惜你阿媽從來沒有上過舞臺,她也不喜歡在眾人面前唱歌,這不,一副好嗓門也就像她種的莊稼一樣埋在了土里?!?/p>
阿媽的歌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歌,歡快?憂傷?搜索一切盡可能的因素時,我突然意識到,我記憶里,并沒有一個角落擱放著阿媽唱過的歌。作為女兒,愧疚之余,更多的是尷尬。
阿媽喜歡清靜,我們的家也從村子最熱鬧的地方搬到了一處安靜的土地上,房屋是用石頭修砌而成,院壩很是寬敞,并在上方種上了幾株葡萄樹,每到八月份,紫色的葡萄掛滿整個枝頭,調(diào)皮的我們經(jīng)常站在小板凳上,仰頭,用嘴去選擇那些又大又紅的葡萄吃。院壩上方還有一個不足10平方的小陽臺,別小瞧了這小陽臺,它可以一覽村子腳下的整個小城鎮(zhèn),天氣熱的時候,我們還會把下午飯的地點安排到這個小陽臺上,邊吃邊觀風(fēng)景。房屋的四周種滿了櫻桃樹、核桃樹、橘樹……生活在這里,就像生活一個果園里,每個季節(jié)都有新鮮的水果可以品嘗。
深深的愛著這個家,一刻都不想離開??呻S著房前屋后的果樹開花又結(jié)果、落葉又生根,時間改變著很多東西,我們?nèi)⒚靡蚕衿压⒁粯訛榱烁髯缘纳钏奶幈疾?,最后離開了家。家中只留下了阿媽還有那依然開花又結(jié)果的果樹林。
阿媽說,除了思念遠(yuǎn)方的我們之外,她并不孤單。
生活是一張紙,每個人都在這張紙上勾勒著自己的一生,或潦草或工整。我能夠想象阿媽所要勾勒出來的生活只是一幅簡單、平穩(wěn)的波浪線,波浪線的源頭到結(jié)尾都和她身旁的土地有關(guān)。
土地是孕育生命的地方,阿媽卻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土地。澆水、施肥、播種,像母親呵護子女一樣哺育著土地上的樹木、糧食。每年春天,阿媽都會在一些老去的樹木旁重新栽種一些小樹苗,日積月累,田地蔥蔥郁郁,各類水果個大味鮮,這和很多村人的土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阿媽動作有些緩慢,但這不影響她聰慧靈巧的雙手,初春,是她最忙碌的時候,六十多歲的她是個嫁接樹苗的好手,這段時間,她經(jīng)常穿梭的在果林里,對于哪棵樹結(jié)不結(jié)果,哪棵樹的果子不夠優(yōu)良,阿媽一清二楚,背上工具,爬上果樹,小心翼翼的鋸掉枝丫,把優(yōu)良的新苗嫁接到鋸掉的枝丫上。在嫁接這方面,阿媽還喜歡上了創(chuàng)新,比如把蘋果新苗嫁接到琵琶樹上、把板栗新苗嫁接到櫻桃樹上……當(dāng)然是創(chuàng)新就會面臨失敗,阿媽的實驗失敗的很多,但是有一樣卻成了村里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就是阿媽在核桃樹上嫁接橘子竟然奇跡般的成功了,這在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社會發(fā)展的步伐,使得很多農(nóng)村里的人舍棄了土地,去外面找副業(yè)掙錢,很多土地也就荒蕪了下來。阿媽沒有停息下來,看著村里一大片雜草瘋長的土地,她變得優(yōu)柔起來,也對自家的土地加倍的照顧著。冬天,阿媽的雙手被冰涼的泥土浸泡得皸裂開來,傷口經(jīng)常會冒出血珠子,血珠子夾雜著泥土,讓阿媽的雙手無論用多滋潤的護手霜都無濟于事。看著這一切,我們姊妹花費了很多口舌讓年近斑白的阿媽放棄土地,到我們身旁生活,她拒絕了,原因是她的根在這片土地,離開這片土地,就相當(dāng)于把她的根拔掉了。
遠(yuǎn)方的我時時牽掛著阿媽的身體,只要做夢,夢中總會有阿媽的影子,有時是開心,有時卻夢見阿媽摔倒或生病,這種擔(dān)心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于是,在一個落雨的夜晚,我謊編了一封信給阿媽寄去,信中的內(nèi)容大概是我工作得如何不順利、生活如何不能自理等,也許我真是自私的人,為了讓自己安心,費盡心思想把阿媽接到身邊。
我工作的地方除了離縣城遠(yuǎn)點、沒有電話網(wǎng)絡(luò)外,其實,就像世外桃源。
寄出的信我不抱希望,我知道土地對阿媽的重要性。
可是阿媽來了,就在我把信寄出去的第二個星期!看著風(fēng)塵仆仆站在校門口的阿媽,我驚訝得不知所措。阿媽是第一次來到高原,我無法想象她在翻越那一座座高海拔的雪山、穿越那一片片無垠的草原時的情景,我也無法想象阿媽是怎樣只身一人在這個多雨的季節(jié)包車來到離縣城108公里的偏遠(yuǎn)學(xué)校,但是我能肯定的是,阿媽沿途的心里沒有裝下一絲她所喜歡的高原美景。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犯了一個自身都無法原諒自己的錯;那一刻,我也懂得了在阿媽心中最重要的東西是子女,然后才是她的土地!
阿媽和我在那遙遠(yuǎn)的高原呆了2年,后有幸我調(diào)回了故鄉(xiāng)。阿媽又回到了那片土地,回到了那座秋天掛滿葡萄的老屋。阿媽不愿和我一起居住,她說多雙筷子就得多個用錢的地方,她回家在菜園里種些小菜,照顧好果園,不僅能讓我吃上新鮮蔬菜,也能掙些小錢貼補平常的開支。
這一次,我沒有勸阻阿媽,我知道阿媽的根牢牢的扎在那片土地上,如果挪移,只會給她增添憂傷。
工作的地方離家30公里,我每天都會電話問問阿媽在做些什么,每周都會回去看望她。回到家中,阿媽總會問些我工作上的事情,然后總會語重心長叮囑我要和同事處好關(guān)系,自己能做的就要多做。阿媽只讀過一年級,但是奇怪的是除了不會寫字外,大部分字她都能認(rèn)識。出于工作原因,我經(jīng)常會把一些書籍帶回家,有空的時候坐在葡萄架下看看書。我看書的時候,阿媽也看書。阿媽喜歡看州內(nèi)作者的書,時間一長,竟然還崇拜上一名州內(nèi)資深作家的書籍,理由很簡單,阿媽去過那地方,而作家寫作的背景題材基本也取源于那片土地。阿媽是個懷舊的人!
回家的飯菜非??煽?,不止是因為農(nóng)村用柴火做飯,更因為那是我和阿媽團聚的日子。阿媽會把好吃的東西留著等我回家一起吃,她說只有一起吃的時候,才能感覺到食物的香味。飯桌上,阿媽不停的往我碗里夾著菜,自己卻更多的說著話。平時,阿媽的嘴像門閂緊扣著的木門,沒地方說話,這會兒的話題豐富卻也無頭無序。有些事情,阿媽給我說過好幾次,依然重復(fù)著。我沒有厭倦,更多的卻是酸楚,時間改變了阿媽年輕的面容,記憶的神經(jīng)也在慢慢衰退。靜靜聽著阿媽的話,哪怕就是不說一句話,心里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家里有張大床,舊時稱為高低床,所謂高低就是一邊高一邊低,人睡覺一般睡在高的那方,能使人喘氣和消化都很順暢。床成淺綠色,年代久遠(yuǎn)的原因,涂抹在上面的漆色漸漸脫落,露出木材原有的顏色。
這張床是阿媽的床,也是我的床。在家中,我有一間自己單獨的房間,房間設(shè)計得很別致,但是我很少住在自己的房間里,只是偶爾打掃一下衛(wèi)生。我喜歡和阿媽一起睡,盡管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了大姑娘。阿媽有時會責(zé)備我說,哪有這么大的姑娘還一直跟著阿媽睡同一張床的?我反問阿媽:誰說長大的姑娘就不能和阿媽一起睡?”阿媽搖著頭,無奈的對著我說:“哎,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呀!”
其實我已經(jīng)長大,只是貪婪的眷念著阿媽溫暖的懷抱。睡覺的時候,阿媽喜歡用手撫摸我的手腕,有時她手上的老繭劃在我皮膚上,讓我很痛,這種痛是一種心疼!阿媽通過撫摸來辨別我是否長胖,希望我長胖是她的心愿!她說有幾次都夢見我胖了,那高興勁兒,足以讓她放下手頭幾天的農(nóng)活!
又到上班時間了,阿媽早早起床,為我準(zhǔn)備早飯,我在吃飯的時候,她又忙碌著給我裝水果、蔬菜,每次,我回家的包空空的,上班去時卻裝得滿滿的。阿媽會一直陪著我在路邊等車,不管春夏秋冬,都會!離別變得越來越常見,阿媽站在家門口目送我的身影在后車鏡中顯得越來越渺小.......
分別的時候,我不再回頭去看阿媽,我怕我模糊的雙眼再也看不見那渺小的身影!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在我記憶匣子為什么沒有存儲一首阿媽的歌,阿媽是不會用嘴唱歌的人,她只會把美麗的歌聲埋藏心底。
阿媽的歌是用時間沉淀的歌,是唱給女兒和土地的歌,歌聲質(zhì)樸、悠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