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dá)爾瓦的巴爾登

一

很不幸，巴爾登出現(xiàn)在院壩門口時，我在墻旮旯里藏匿那些不敢?guī)Щ丶矣植荒軄G失的寶貝玩具——一瓶舀滿沙子的缺口瓶子、一個只剩骨架的竹條撮箕、幾塊奇形怪狀的牛骨頭?？吹桨蜖柕?，我縮成一團(tuán)卷在墻角，被夕陽捂熱的背吱吱冒出冷汗。幸好命運對我不薄，巴爾登恍進(jìn)了他家的木門。刀，始終握在手里，沒半點入鞘的意思。

隔壁傳來達(dá)爾瓦的驚叫：菩薩?。∧阍趺春攘四敲炊嗑?？！啪的一聲，巴爾登的刀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我家的房梁間灰塵直往下落。達(dá)爾瓦瞬間軟了下來，沒一點骨氣撐著：巴爾登，你坐啊，你喝茶啊。我刨出塞在貝麻（高原上一種低矮灌木，韌性很好，很多地方用來編織墻面或放在寺廟墻體的最高處）墻上的一團(tuán)爛布，從破洞里哆哆嗦嗦地偷窺：巴爾登撅起嘴巴惡狠狠地嘟噥：狗雜種！狗雜種！又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掙扎著，像被什么東西正緊緊捆綁著，一只長腳蹬在木桌上，嚓的一聲，木桌肚子撐開了。達(dá)爾瓦護(hù)著央金，在角落里怔怔地看著，大氣都不敢出。終于折騰累了，他端起茶壺，像馬一樣咕嚕咕嚕地喝茶。達(dá)爾瓦悄悄靠上去，左手緊緊捏著圍腰帕，像捏著她的命，右手輕輕梳理巴爾登凌亂的發(fā)絲。刀，不知去向。

達(dá)爾瓦是巴爾登的老婆，她的黑藏袍上沾滿牛糞、污垢，松松垮垮地拖在腳邊，哪怕大年初一還是夏季賽馬節(jié)，始終沒精精神神地拴好過一次，好像一個大點的動作，藏袍都會松開，露出里面的大腿和雙乳。有好幾次，我看見她拿著一壺茶或背著一桶水時，踩到藏袍的內(nèi)襟，絆倒在地，她總是慌張地左右張望，看見沒人，才皺起臉，捂著膝蓋，哎呦哎呦地叫喚。如果左右張望時，看見有人，趕忙起身，抖擻幾下藏袍說，哎，有個石子，踩絆了。話還沒說完，便提著裙裾輕快地走回去。

有時又看見她拖著內(nèi)襟忙碌，我禁不住多話，阿拉達(dá)爾瓦，你的藏袍拴高點吧！她總回答：女子，我已經(jīng)拴它幾百次了！話還沒盡，她已走出老遠(yuǎn)，看都不看一眼藏袍。

最近，達(dá)爾瓦在油燈下縫補衣服時，像暗自嘀咕，話卻很清晰：隔壁仁青到云登仁波切處給小孫子求了平安經(jīng)繩，小孫子夜晚再也不哭了。達(dá)爾瓦說著停下手里的活，望著巴爾登，巴爾登的目光投向暗處。達(dá)爾瓦沒等到回應(yīng)，又自說自話：仁波切真是法力無邊啊！達(dá)爾瓦說完，靜靜聆聽！巴爾登做著鬼臉：我也有法力，要不你試試？達(dá)爾瓦沒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話語中：這些天奶牛的奶水越來越少了，真得去朝拜了。她的口氣很堅定，眼角偷窺著巴爾登。

沒喝酒，巴爾登不會發(fā)作，達(dá)爾瓦才變得喋喋不休。巴爾登若有所思，躺上床，干草枕頭在他耳旁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沒過幾天，巴爾登宣布驚人消息——戒酒。他一點沒含糊，選了吉祥的十五日，帶著達(dá)爾瓦和女兒，前往云登仁波切處。

巴爾登跪拜在云登仁波切腳下，低著頭，雙手合十。云登仁波切的頭油光光的，滿臉胡須，笑起來都顯得很沉重。他右手握壺插有孔雀毛的清水，左手拿捆泛黃的經(jīng)文，從喉管里轟轟地冒出聲響，為巴爾登祈誦戒酒經(jīng)文。

達(dá)爾瓦拉著央金，也叩首跪拜著，隨著仁波切的祈誦，她的笑容越來越深！

巴爾登把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清水吐到草地上時，戒酒儀式結(jié)束了，仁波切拿出一張塔公覺悟的佛像，一節(jié)紅繩。他給紅繩打了九個疙瘩，系在巴爾登頸上。又對佛像吹了三口氣，念了四句咒語后，裹在一張黃色的緞子里，慎重地放在巴爾登手心，讓他牢記自己的誓言！

巴爾登起身，把佛像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懷里。仁波切再次語重心長：巴爾登，如果你把佛主都丟到河里，我可幫不了你了！

巴爾登拍著胸口：那我也葬到河里！

返家路上，巴爾登背著雙手，腰板直挺，大踏步前行。達(dá)爾瓦拖著央金，用崇拜格薩爾（藏民族英雄）的眼神，敬仰著巴爾登前行的背影。央金也一路盤算著阿爸今天干的大事，是否會讓阿媽包一次酥油包子（只有大年初一或搬了秋季牧場，阿媽才會包一次酥油包子。央金心里，酥油包子是天下最美的食物，包酥油包子是家里最大的喜事）。

達(dá)爾瓦一路像只喜鵲，對前去朝拜的人，又或?qū)σ粋€放牛的小孩都?xì)g叫：我家巴爾登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沒路人可遇時，達(dá)爾瓦不停地對央金傾述：你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巴爾登臉上一路保持著有生以來最完美、最自信的笑！

一家人來到弩曲河邊，巴爾登彎腰把央金背上。央金感覺阿爸的背熱烘烘的，頭發(fā)上酥油的芳香引來一只小飛蛾，小飛蛾的腳丫在明晃晃的發(fā)絲上滑了好幾下才落定。央金放開嗓子哼哼唧唧：對岸草叢中，斑鳩一家子，飛起一只嘀嘀嘀，飛起兩只嘀嘀嘀，飛起三只……飛起七只……飛到第九只到對岸了，巴爾登放下央金，央金趕忙跳起來揮了揮手，趕跑了小蛾子。巴爾登打趣：小牛犢！干什么？

央金迎著笑臉：我想——話才開始，巴爾登早已大踏步離開，央金大張著嘴，屁顛兒屁顛兒地跟上。

一家子走到木板房羅列的大街上，遇見老朋友打招呼，巴爾登保持著笑容，象征性地點點頭，達(dá)爾瓦則喜滋滋地向前：我家巴爾登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見過幾個人，沒等達(dá)爾瓦開口，央金就鬧開了：我家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大家的目光聚到巴爾登身上，豎起大拇指，巴爾登便心滿意足地和朋友們聊上幾句。有時，朋友們贊許的目光順帶掃了掃邊上的達(dá)爾瓦和央金：達(dá)爾瓦縮縮脖子，感激地笑，央金緊抓著巴爾登的衣角，高抬起頭。

巴爾登戒酒那天，我和一群朋友沿著河床，撿了一早的骨頭，剛從米九小老頭手里換回一張跟他一樣皺巴巴的一毛錢，大家正爭執(zhí)著賣一把香噴噴的瓜子還是十顆水果糖時，看到巴爾登晃過我們眼前。他身后央金背著雙手，大搖大擺，像極了阿克布初養(yǎng)的小鴿子，我和朋友們哈哈大笑。央金陣腳亂了，卻任然神氣地對我們大叫：我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我們便學(xué)著她的口氣怪叫：我阿爸戒酒了！他再也不喝酒了?。ㄆ鋵嵄绿嵛倚睦镉卸喔吲d了）巴爾登已走出老遠(yuǎn)，聽到我們?nèi)⌒Γ仡^瞪我們。我們和一陣風(fēng)，跑到扎西家的屋后躲起來。皺巴巴的一毛錢被我弄丟了，上天入地都找不回來。我舔著嘴唇灰溜溜地回家，伙伴們在身后詛咒著我，我詛咒著一毛錢！

第二天清晨，我還在床上，聽到隔壁巴爾登大聲祈誦：請塔公覺悟保佑我，今生今世不再沾染萬惡之水！我趕忙起床，刨出爛布窺探：巴爾登家木板訂制的碗柜最高處，放著一張黃色緞子包裹的塔公覺悟佛像，佛像前放著七個金黃的銅碗（這是他們家最像樣的家當(dāng)）。巴爾登雙手握著水瓢，正小心翼翼往里斟水。斟滿水，又在一個鐵片上放著一坨牛糞暗火，取出小刀在一坨檀香木上削了薄薄的幾片放在火上，隨著幾縷細(xì)柔的煙，一股香氣鉆過破洞，我貪婪的鼻子吸了好幾下。巴爾登驚奇地搜尋著隔墻，我趕忙讓眼珠和鼻子離開破洞，不發(fā)一絲聲響。過了半天，巴爾登的祈誦聲再次響起。有只黑不溜秋的打屁蟲在我腳邊，警惕地看著我躡手躡腳地離開它的家門。

巴爾登每天忙完敬佛，便提著奶桶，幫達(dá)爾瓦擠奶，擠完奶，又提著水，幫達(dá)爾瓦在牛糞上澆水。達(dá)爾瓦哼著歌，拖著內(nèi)襟，把牛糞挼成圓片扣在墻上，墻上便多了無數(shù)個達(dá)爾瓦的手印。達(dá)爾瓦挼完牛糞，對巴爾登叫喊：巴爾登，快拿水來，我要洗手。巴爾登又給達(dá)爾瓦打來洗手水。達(dá)爾瓦一邊洗手，一邊搜尋隔壁家的女人們，確定她們在牛圈時，又開嚷：巴爾登，你今天擠奶的速度可真快啊，我都趕不上你了！達(dá)爾瓦如愿以償?shù)氐鹊礁舯诎⒗瓭扇实脑挘哼_(dá)爾瓦，你可真幸運啊，在塔公村的歷史上，還沒一個像巴爾登這樣的好男人呢！你看我家的扎巴，我把茶端到他床頭，他還嫌我吵呢！達(dá)爾瓦的臉笑開了花：我家巴爾登啊，就是勞碌命，我讓他睡覺，他都睡不著，讓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在指使他呢！巴爾登提著水瓢，站在邊上嘿嘿嘿地笑。

二

最近一些時日，巴爾登清晨祈誦的聲響越來越小了，走在街上也不再挺著胸脯。街上的男人們開始議論巴爾登如何做女人的事，聽女人的話了，而且背地里打趣地叫他摩爾根（老貓）！

達(dá)爾瓦看到巴爾登越來越沉悶，便開始偷偷地給他做好吃的。

那些日子，央金卻很郁悶，她總問達(dá)爾瓦：阿媽，家里怎么總有酥油包子的香味？達(dá)爾瓦壓低聲音：是菩薩吃的，千萬別給聲張，小心菩薩不高興！央金望著碗柜上的覺悟嘴邊粘著油星子，笑意更滿足，便干巴巴地吞著口水，露出羨慕的神色。她忍不住對我和伙伴們感慨：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大家都想當(dāng)菩薩了！

也不知達(dá)爾瓦到底在想些什么，沒過多少天，她居然破天荒的在春季宰了一頭牛。她把牛肉一坨坨地煮給巴爾登享用。那些時日里，牛肉的美味總是從貝麻枝條編織的墻里、從油渣子（高原上一種低矮灌木，藏人用來生火或覆蓋在房梁間的木條上）覆蓋的房梁間絲絲縷縷地冒出來，惹得好幾個耗子離開了人世。那些可憐的尸體暴露在院壩的角落里。我背著所有人，比較正式地下葬了它們，并給每個耗子念了一遍：嗡嘛尼叭咪吽！當(dāng)然有可能，我想給它們陪葬一大坨牛肉，可很遺憾地同葬了一根白生生的牛骨頭。而我的命運也很可悲，被阿媽抓了個現(xiàn)形，她毫不含糊地舉起了牛皮繩，我的屁股像著了火一樣又燙！又辣！ 而她卻不知疼癢地給我講起大道理，墮入地獄的根源就是貪！

等我飽受苦難的屁股漸漸從傷疼中解脫后，我只有把注意力又轉(zhuǎn)到巴爾登身上。巴爾登祈誦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在嗡嗡叫，可我看到覺悟的佛像依然光鮮，依然有香、有水供著。

阿佩等一群人握著酒瓶，斜靠在小賣部的窗口上，在巴爾登身后打趣：摩爾根，你家女人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是不是骨頭和雞巴都硬不起來了？巴爾登聽到這些，起先還反駁：我在喇嘛那兒戒的。那些人便哈哈大笑：是！是！那個喇嘛叫達(dá)爾瓦吧？！好像還要給她磕頭燒香呢！巴爾登便紅著臉，悻悻然回家。

巴爾登變得越來越沉默，對家里的事，很多時候置之不理，有時達(dá)爾瓦叫他幫點小事，他滿臉不屑，還從鼻子里哼哼哄哄著，唯有對佛像，依然虔心地擦拭、敬水、熏香、叩拜。

有天黃昏，陣陣狂風(fēng)怪叫著在大街小巷中穿堂，一陣冰雹噼噼啪啪地打在低矮的木窗上。巴爾登又喝醉了，還好，我是從窗口瞧見他晃晃悠悠地回家的。

隔著貝麻墻，聽到達(dá)爾瓦傷心地啜泣：巴爾登你瘋了！你真的又喝酒了？！巴爾登的回應(yīng)大得驚人：我喝了！喝醉了！因為我是堂堂的康巴漢子，我不是摩爾根！達(dá)爾瓦依然哀哭著：巴爾登，你可是在仁波切那兒戒的啊，你怎么不想想后果呢？！巴爾登怒吼：別提什么仁波切，我再也不想聽了，再也不想戒酒了。達(dá)爾瓦還是哭哭啼啼：巴爾登，我不提了，我去給你做飯，我去做飯。

灶上的鍋瓢小心地叮叮當(dāng)當(dāng)著，巴爾登卻越來越暴跳如雷。我沒法讓自己沉住氣，便踮起腳尖，膽戰(zhàn)心驚地刨出爛布：達(dá)爾瓦躬著身，雙手把面塊端到巴爾登面前，巴爾登瞪著血紅的眼，奪過碗，揮手一揚，碗和面塊在空中飛灑，達(dá)爾瓦趕緊抱住央金的頭藏在懷里。等巴爾登稍微安靜，達(dá)爾瓦又小心翼翼地端來一碗，巴爾登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提起盛滿面塊的鍋，把面塊倒在院壩的塵土里，用石頭把鍋砸得稀爛。達(dá)爾瓦抱著央金，抹淚卷在墻角，看著柜子上的佛像，默默祈禱著！

除了鍋，巴爾登發(fā)酒瘋的日子里，達(dá)爾瓦家的茶壺、碗、盤子、木柜都遭到了同樣的厄運，最后連躲在門背后的掃帚都被巴爾登拋在路邊。

巴爾登每天早上賴在床上，中午起床后也低著頭，哪怕眼角的余光都不曾瞟向高處。佛像變得冷冷清清，蒙上一層細(xì)密的灰。

巴爾登在家的為所欲為，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買他的賬。

有天午后，陽光燦爛，巴爾登、扎巴、登科等一群人盤腿坐在小學(xué)門口的水泥板上。前一天剛下了場大雨，污水還堵塞在水泥板四周的低洼處，提供給這群酒鬼的坐處很擁擠。沒過多久，桑培偏偏倒倒地朝這群酒鬼走來，他一盤腿擠在巴爾登身邊，一只胳膊肘頂在巴爾登腿上，笑嘻嘻地：摩爾根，你的腰和雞巴挺起來了？巴爾登瞟了一眼桑培：只有小貓的氣量，擺什么老虎的架勢?。∩Ｅ喑槌霭蜖柕茄g的長刀，提在手里揮舞：小男人膽識不夠，刀鋒利為對手而備??！巴爾登的臉越來越紅，拳頭越捏越緊，突然一伸手奪過刀，向桑培砍去：別說傷人的話，別吃傷身的食，你個混蛋懂不懂？桑培趕忙退后，黑袍上還是花了條長長的口子，血嘀嘀嗒嗒濺落下來。桑培不知從哪里摸索到一塊石頭，在幾步之外，砸在巴爾登臉上，巴爾登的鼻血飛濺而出，幾顆門牙，合著一些血水落在邊上的污水里，沒了蹤跡。

桑培被送到醫(yī)院里，肚子上縫了五十六針，從此只能彎腰駝背著生活了。巴爾登被達(dá)爾瓦接了回去，后面跟著眼淚汪汪的央金。

巴爾登在家休養(yǎng)的某個半夜，我看見從隔壁的房梁上漏出幾許亮光，便光著身子，悄悄起床：達(dá)爾瓦小心翼翼地擦拭完佛像，把佛像悄悄供在巴爾登床頭的柜子上，點上一盞酥油燈——塔公覺悟戴著高高的蓮花帽，披著七彩的袈裟，眼神如一縷陽光。

第二天天剛亮，聽到阿媽出去擠奶，我一骨碌爬起來，從破洞里找尋巴爾登：巴爾登一直把頭埋在羊皮襖里，直到酥油燈油盡燈滅時，才從被窩里鉆出頭，從腫得又紅又厚的嘴唇里，大口大口地喘氣。巴爾登的嘴和寺廟里養(yǎng)的放生豬一模一樣，我捂著想放聲大笑的嘴，輕輕巧巧地轉(zhuǎn)身，光著的腳丫踩到一根刺笆。

每個夜晚，房梁上透出的亮光依舊，被刺的腳心很疼，可想著巴爾登的嘴，我依然偷偷壞笑。達(dá)爾瓦這向心情不錯，她總是滿面笑容地給我阿媽喋喋不休：巴爾登沒背叛佛主，在他心里對佛，對許下的誓言一直牢記著呢！

這樣的日子過了八天，第九天夜幕降臨，達(dá)爾瓦點上酥油燈，佛像卻不見了。達(dá)爾瓦大驚失色，追問巴爾登，我聽到聲響趕忙窺探：巴爾登端著碗，有一下沒一下地喝茶，達(dá)爾瓦像個瘋子，翻遍了家里的大小箱子，找遍了小房子的每個角落，甚至把巴爾登的床都掀翻了，刨開墊在羊毛氈子下的貝麻，細(xì)細(xì)搗騰每節(jié)枝丫依然一無所獲。達(dá)爾瓦垂頭喪氣地坐在床上，把干草枕頭放在膝上慢慢打開。巴爾登突然開口：“瘋婆子，別找了，佛像我燒了！”達(dá)爾瓦打了個寒顫，緊緊盯著巴爾登，雙唇翕合了幾下，話堵在喉里，淚流了出來，啪嗒啪嗒地落在干草枕頭上。巴爾登死盯著桌上的茶壺，呼嚕呼嚕地喝茶。達(dá)爾瓦把目光從巴爾登身上移開，驚惶地對著放佛像的空空床頭：菩薩饒恕啊！巴爾登是痛昏了頭才這樣的。達(dá)爾瓦捏著圍腰帕的手發(fā)出嘎嘎的聲響，好像有什么東西捏碎了。

三個月后，巴爾登的嘴才恢復(fù)原型。他失去了三顆門牙，看上去衰老了幾十歲，說話時嘴把不住風(fēng)，讓人半天琢磨不透他的話。

巴爾登傷好后，一直沒上街，在家挺著。達(dá)爾瓦和他都沒有談?wù)撽P(guān)于酒和佛像的事。在家的日子，他不再幫達(dá)爾瓦做任何事了。在家呆久了，他總是神思恍惚，有事沒事倚靠在門前的草皮圍墻上，久久地等待小路上出現(xiàn)一個人，和他攀談半天，直到那人覺得耽誤太久而匆匆告辭。有時哪怕路過的是條無所事事的流浪狗，一頭走不了遠(yuǎn)路的老牦?；蛞恢幌胩铒柖亲拥男『淖?，巴爾登都要對它們嘮叨半天，弄得這些家伙疑惑地聽他半天。不管達(dá)爾瓦和央金怎么叫他，巴爾登對它們離去的背影依然喋喋不休。

達(dá)爾瓦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依然拖著內(nèi)襟進(jìn)進(jìn)出出，我裝出笑臉：阿拉達(dá)爾瓦，今天你的藏袍拴得真高！她回答：我都拴它幾百次了！沒看一眼藏袍就匆匆離去。央金在她身后追問：阿媽，阿爸給牛說什么??？阿媽，阿爸是不是瘋了？

巴爾登對所有動物都露出巨大的興趣，開始一整天一整天地對它們熱情攀談。皺紋漸漸爬滿了達(dá)爾瓦的額頭和眼角。有天，她坐在院壩門口的草地上，哀嘆著補了一上午衣服，下午便勸巴爾登到街上走走。巴爾登如釋重負(fù)，飛也似的上了街。

酒鬼們坐在校門口的水泥板上，手里傳遞著酒瓶。巴爾登疾步向前，涎水溢出口腔。酒鬼們招呼著把酒遞過去，巴爾登拿起酒瓶，放到鼻端，深深地嗅，直到把酒香吸進(jìn)肺里，才揚起脖子，讓酒美滋滋地滑進(jìn)喉管。當(dāng)酒瓶傳到下一位時，他還吧唧著嘴，回味著卡在牙縫里的最后一絲酒香。

達(dá)爾瓦留意到巴爾登不再對野狗和牦牛自言自語了，還特別喜歡隔壁家的小扎西，有時抱在懷里，掏出一顆糖放進(jìn)小扎西嘴里，到家里也不無羨慕地說：小扎西長得真結(jié)實，看來澤仁長大了不用擔(dān)心搬牧場了。

達(dá)爾瓦不再勸巴爾登戒酒了，她借著巴爾登喝酒發(fā)瘋的間歇，開始一心一意地生孩子，而且一口氣生了兩個。前面一個又是個女孩，又接著生了一個，是個男孩。

達(dá)爾瓦生男孩這天，雖是寒冬臘月，天上卻架起了彩虹，彩虹的一頭連著雅拉神山，一頭連著塔公村。很多人猜測村里會有什么吉利的事發(fā)生。

生下的男嬰有著烏黑的頭發(fā)，光潔的額頭，一對耳朵又肥又大，右手的手心凸現(xiàn)出一個左旋海螺的圖案。

巴爾登從我阿媽手里接過嬰兒，坐在床邊哽咽：這是菩薩對我的恩賜，我一定把酒徹底戒掉！達(dá)爾瓦臉上浮起笑，眼里卻流出淚。阿媽眼里也有淚，從鼻子里哼唧：巴爾登，是條漢子就別再喝酒了！我也拍了拍巴爾登的肩頭：你一定會戒掉的！阿媽一把拽我到門邊，狠狠剜我一眼：大人說話，你湊什么熱鬧，快滾出去！她全然忘了我剛才還滿頭大汗地幫她拿這拿那，我回敬了一個鬼臉才悻然跑開，聽到她在身后惡狠狠地喊：鬼女子，屁股又癢了吧！

巴爾登停止了上街與酒鬼們?yōu)槲椋恳惶於季穸稊\地等待著一個好日子，把兒子帶到活佛處，請求指點迷津。

巴爾登終于等到兒子滿月，便帶到登珠仁波切處求了名字，邱杰嘉澤。登珠仁波切再三懇求巴爾登帶好邱杰，說邱杰在成長中定會遭遇劫難，只有避過這些劫難，將來才能造福一方百姓。登珠仁波切還說：邱杰是巴爾登家的榮耀，也是村子的福氣！他恭恭敬敬地給邱杰獻(xiàn)上一根哈達(dá)和一冊平安經(jīng)書。巴爾登感動得熱淚盈眶，答應(yīng)盡自己最大努力把孩子撫養(yǎng)長大！

沒過兩天，巴爾登家有個小活佛的事傳遍了村子。大家對巴爾登的態(tài)度有了很大改變，巴爾登無論走到哪里，大家都畢恭畢敬地打招呼，村里的酒鬼們也不敢再取笑巴爾登了。如果巴爾登抱著邱杰在街上，大家都圍過來脫下帽子、取下發(fā)辮，雙手合十，低眉望著邱杰手心的左旋海螺嘖嘖稱奇，并要邱杰的小手摸摸他們的頭，祈求福報！

巴爾登沒有門牙的嘴始終掛著笑，頭發(fā)也再次散發(fā)出酥油的芳香。有的老人背地里說：“這小活佛是來拯救他父親的！”這話傳到巴爾登耳朵里，巴爾登笑得更得意，漏風(fēng)的嘴糾正：“俗話說父檀香，子水草！而我這叫父水草，子檀香！”

有時，巴爾登在院壩門口的牛犢皮上抱著邱杰，靜靜地曬太陽。高興了，還把我們這些孩子們召集到他身邊，讓我們親一口邱杰帶著奶香的臉，并為他祝福。很多時候，達(dá)爾瓦在邊上提著茶壺，給巴爾登斟茶，他每喝一口，達(dá)爾瓦都匆忙斟上，從不讓碗空著。她的眼睛熱乎乎的，一會兒看看邱杰，一會兒看看巴爾登，有時也隨帶看看我。

巴爾登在這些日子里，對達(dá)爾瓦和孩子們倍加疼愛，他總是幫達(dá)爾瓦多擔(dān)待一些家里家外的事，還經(jīng)常給左鄰右舍說自己又變成了摩爾根。

我看見達(dá)爾瓦拖著內(nèi)襟喜滋滋地飄來飄去，便忍不?。喊⒗_(dá)爾瓦，你的藏袍不可以拴高點嗎？她笑容可掬：女子，我都拴它幾百次了，不妨再拴一次。說著放下手里的奶桶，認(rèn)認(rèn)真真地拴高了一次。我贊許：這樣多好，你再也不會絆倒了！達(dá)爾瓦壓下聲音，神秘兮兮地：是石子把我絆倒的！

巴爾登完全戒掉了酒。村里誰家牦牛丟了，那怕三更半夜，他都別著腰刀陪著去找；誰家老人過世了，他便第一個跑去幫著料理后事；寺廟召開誦經(jīng)會，他忙碌著幫伙計們燒火熬粥，分發(fā)火柴和針線。他從沒對任何人呵斥過一句，那怕對村里最頑劣的孩子，都沒有過。

那時，孩子們都渴望親近巴爾登，他從懷里掏出來的不是酒瓶，而是一把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分給孩子們。他不會忘了央青家襁褓里的小澤旺和坐在河邊的拉姆阿婆。

達(dá)爾瓦從不吃糖，只要看到巴爾登給我們糖，她的笑容好像要把雅拉雪山化掉。

達(dá)爾瓦在擠奶時又開始叫喚：巴爾登，邱杰醒了嗎？巴爾登，邱杰哭了嗎？有時，看到隔壁的央青，便迫不及待地搓搓手上的牛糞，悄聲嘀咕：“我家巴爾登沒喝酒了，已經(jīng)九個月零六天沒喝酒了?！毖劾餄M是驚奇，好像她家巴爾登九個月零六天沒吃糌粑。

三

九個月零六天的傍晚，一切都平常得像幾千年前的每個傍晚——一輪下弦月，過早地掛在村口的另一端，紅嘴鴉們迎著晚風(fēng)，到寺廟屋頂?shù)氖逑氯氤?，空落落的街上游蕩著幾個貪酒的人和沒有家的狗。

登珠仁波切卻感覺一場災(zāi)難正向塔公村暗然涌動。昨晚他夢見整個村子血流成河，一粒金光從血泊中飛向雅拉雪山。早上醒來，他雖竭力平心靜氣地祈誦經(jīng)文，可眼皮跳動讓他無法安神，用了一輩子的念珠線斷了，珠子散了一地，他珍愛的象牙甲蹦（佛珠中最大的一顆珠王）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法力讓他無法預(yù)知將要來臨的災(zāi)難，他急得整天不是碰翻了茶壺，就是打碎了碗，還一不小心踩死了一只勞作了一整天的七星瓢蟲，它才剛找到一片草葉，想伸展四肢曬曬太陽的！

大家都無法知曉巴爾登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他再次毫無征兆地酩酊大醉。而且這次醉酒后，他把云登仁波切給的紅經(jīng)繩也弄丟了。

達(dá)爾瓦抱著邱杰躲在屋子一角，兩個女兒躲在達(dá)爾瓦身后。我刨出破布，心驚膽戰(zhàn)：巴爾登血紅的眼里射出的兇光讓達(dá)爾瓦和我不寒而栗。他憤怒地抓扯達(dá)爾瓦的頭發(fā)，邱杰嚇得哇哇大哭。巴爾登從達(dá)爾瓦手里奪過邱杰，沖出家門。達(dá)爾瓦撕心地哭喊著追出去，巴爾登腳下一個踉蹌，倒在地上，邱杰的后腦撞在一塊尖利的石頭上，血汩汩地往外冒。不到十個月的邱杰止住哭，突然像個大人般開口說話：阿爸，我?guī)筒涣四偸敲允男裕?/p>

我鉆進(jìn)被窩，閉上眼睛，希望自己只是做了場噩夢！可院壩里人聲四起，哭聲四起，整個村子都在顫抖！

那天下午，很多人看見一只黑色的獐子跑進(jìn)村子后了無蹤跡，弩曲也變得從未有過的混濁。晚上，聽到狐貍在村莊附近哈哈大笑，公馬在黑暗中哄哄嘶鳴，這一切都預(yù)示著災(zāi)難正降臨到這個村子。

邱杰去了，他的離去讓很多老人傷心病倒，所有年輕人不再唱歌跳舞了，孩子們更不敢高聲嬉鬧，就是酒鬼們也不再哈哈大笑了。一年一度的賽馬節(jié)，大年初三的歌舞會也取消了。

巴爾登成了大家無法釋懷的罪孽和傷疼！

自從邱杰離去后，巴爾登對達(dá)爾瓦也好，對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也好，都怒目而視，從不讓他們靠近，勸解。他再也沒戒酒，那怕嘗試一下都沒有，而喝醉后的脾氣越來越暴躁，越來越肆無忌憚，大家都說：魔鬼鉆進(jìn)了巴爾登的心房！

每個夜晚，達(dá)爾瓦壓抑的求饒聲清清晰晰地響在我們家里。我無法止住對達(dá)爾瓦地?fù)?dān)憂，摳出破布：巴爾登的兩只袖子拖在腳邊，沾滿灰塵，腰間的長刀唰唰的從刀鞘中拔出來。他的狂叫像發(fā)怒的野獸，血紅的眼里冒著火，拿起木桌上僅有的幾個瓷碗——哐當(dāng)，哐當(dāng)，瓷碗在灰塵里粉身碎骨。達(dá)爾瓦捏著圍腰帕的每個指結(jié)都變得粗大無比。巴爾登瘋了，拿到什么東西都向達(dá)爾瓦和女兒砸去，達(dá)爾瓦的哭喊變成了悲涼的嚎叫，把兩個女兒藏在身下。沒東西可摔了，巴爾登的拳頭落在達(dá)爾瓦身上，臉上，明亮的眼睛上，達(dá)爾瓦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只兇殘的獅子，把巴爾登撕得粉碎！阿爸不在，我和阿媽對付不了那閃著寒光的長刀。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從破洞探望：達(dá)爾瓦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蛏⒓艿淖雷?，凳子，幾個木板訂制的碗柜?？粗M裝好的碗柜，空空落落，達(dá)爾瓦久久地琢磨著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片，最后哀嘆一聲，把細(xì)碎的殘片裹在圍腰里，拖著內(nèi)襟，避開左鄰右舍的視線，悄悄倒到弩曲里。

唯一慶幸的是巴爾登的長刀在一次喝醉發(fā)瘋時，被我阿爸成功奪走，再也沒回到巴爾登手里。雖然我家本來就吱呀作響的木門被巴爾登砸得支離破碎，可我們都很高興，包括達(dá)爾瓦和她的兩個女兒。

巴爾登酒醉后又打架了。他的右腳被一根夾在腋窩下的拐杖替代。巴爾登失去了信心再站起來，想從此躺在床上茍活余生。達(dá)爾瓦把養(yǎng)家糊口的幾十頭牦牛寄放在娘家，自己在家陪巴爾登練習(xí)走路。

巴爾登再沒正眼看達(dá)爾瓦一眼，就是跌倒了，也沒握住達(dá)爾瓦伸過去的手，他好像很痛苦，也很憤怒。

巴爾登拄著拐杖走到街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一瓶酒，痛痛快快地把自己灌醉。

從那天開始，巴爾登像個惡魔，獨自在村里飄來蕩去。他的頭發(fā)散發(fā)出死耗子的惡臭，臉上爬滿胡須，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握著瓶酒，靠著一段殘墻或一截木樁，搖搖晃晃著把酒灌進(jìn)肚子里。

不管是否喝酒，是否喝醉，他見了誰都露出兇相，他和他的拐杖隨時準(zhǔn)備著撲向每一個人，每一只狗，嘴里也不分白天黑夜地詛咒著：該遭雷打的！該得麻風(fēng)病的！

小賣部門口的酒鬼們看到他來了，都找借口悄悄消失，最后只剩一兩個還沒離開，哪怕巴爾登挑釁地打上拳頭，都會含笑離去。巴爾登對他們的背影怒吼：還手啊，你們這些短命鬼！還手啊，你們這些狗崽子！巴爾登看到所有人都離他遠(yuǎn)去，便丟開拐杖，跌坐在塵土里，暗暗嘀咕：短命鬼不還手！狗崽子不還手！他們把我當(dāng)成魔鬼了。他像一具沒有魂魄的軀殼，茫茫然地對著空蕩蕩的大街咆哮：我就是魔鬼，我就是魔鬼，你們來殺?。∧銈儊須　獑鑶鑶鑶琛?/p>

達(dá)爾瓦躲在小學(xué)圍墻的拐角處，遠(yuǎn)遠(yuǎn)地守望著巴爾登的一舉一動，哭訴著：菩薩啊，求求您救救巴爾登吧，請饒恕他燒了佛像！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達(dá)爾瓦，獨自躲在教室里大聲背書，直到聲嘶力竭才躲著巴爾登跑回家。

從此，看到巴爾登走來，大家都嘆息著假裝忙活手里的事。有時，小孩們在狹窄的小路上撞見他，趕忙翻墻逃逸，那怕面對院內(nèi)兇惡的藏獒也要避開巴爾登。就是巴爾登曾經(jīng)親切交談過的野狗、老牛還是小耗子，都開始躲著巴爾登。

村里人都說巴爾登這是遭報應(yīng)！

達(dá)爾瓦額上和眼角的皺紋越陷越深，雙鬢有了白發(fā)，她每天不是瘸著腿，就是烏著臉。阿媽去幫達(dá)爾瓦用酥油糌粑敷傷口，我在邊上忙活著給阿媽遞東西。達(dá)爾瓦疼得眉頭緊鎖，額上冒出細(xì)密的汗，可她從不發(fā)一絲呻吟，也沒一句怨言。達(dá)爾瓦告訴不大理解她的阿媽：我相信菩薩一定會保佑巴爾登戒酒的！阿媽不停點頭，肯定著達(dá)爾瓦的話。而我憤憤不平：阿拉達(dá)爾瓦，你說的菩薩到底在哪里啊？那他為什么不救救邱杰？為什么讓阿雄（藏語舅舅的意思）巴爾登變成今天這模樣？阿媽下手夠狠，我的嘴火辣辣的，耳朵也嗡嗡直響。達(dá)爾瓦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圍腰上，她抬起布滿傷疤的手，指著心口：女子，菩薩在這里！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我再也找不到任何言語安慰達(dá)爾瓦了，即使看到她踩到內(nèi)襟絆倒在地，也不想再提醒了，只想祈禱住在她心里的菩薩早點來救巴爾登！

巴爾登在一次醉酒后，掉到了村邊的弩曲里，當(dāng)達(dá)爾瓦感到時，巴爾登已奄奄一息。他的思緒顯出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清醒，眼神迸出無限的悲憫和留念，細(xì)細(xì)撫摸達(dá)爾瓦布滿皺紋的雙鬢：對不起，苦了你！我不敢面對挫敗，其實佛像……話還沒完，留著胡須的死神就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把冰冷的鐵索套上了他的魂魄，只有軀體在達(dá)爾瓦懷里漸漸褪去溫度，讓寒意鋪天蓋地地侵蝕達(dá)爾瓦撕裂的心口。

料理完后事，達(dá)爾瓦睡到了巴爾登的床上。晚上，蓋著巴爾登的羊皮襖，枕著巴爾登的干草枕頭，白天，除了忙碌家里家外的事，最重要的事是匍匐在塔公覺悟前：菩薩啊，他是疼昏了頭，才燒了佛像，其實他是個沒人能替代的好人！

每天祈禱完，她跑到街口的垃圾堆上或小賣部的垃圾箱旁，又或沿著河床撿酒瓶。家里的衣櫥旁，碗柜上，桌子邊，角落里，床底下都堆滿了白的、綠的、大的、小的、橢圓的、方形的、玻璃的、塑料的酒瓶，屋子里也整日散發(fā)著濃濃酒味，好像巴爾登一直沒離開。

四

從西瓦山頂俯瞰塔公村，像彎彎的月牙，鑲嵌在高高的弘日山下。低矮的石房子灰撲撲地連成一片，唯有雄踞村頭的塔公寺，依然保持著一份褪色的暗紅，固守著它古老的莊嚴(yán)。

塔公村在史前一萬年，就以這樣的姿態(tài)珍藏著每個人的記憶，唯一變化的是人！達(dá)爾瓦的兩個女兒大了，成了家，生了孩子，越來越忙碌了。達(dá)爾瓦老了，白了頭，掉了牙，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也長大了，離開了塔公，一直對菩薩沒能救贖巴爾登耿耿于懷，只是不再聲張了。

達(dá)爾瓦把每一天都拉得很長，她把時間分割成無數(shù)個酒瓶，一一撫摸著又讓其躺會原來的地方；她又把時間縮得很短，把幾十年光景鎖在滿屋的酒瓶里，只是隨著日子一天天衰老，酒瓶也找不回原來的去處，昏花著眼掉到地上碎了，達(dá)爾瓦便哭鬧得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某天清晨，達(dá)爾瓦醒來，清晰地記得昨夜夢里巴爾登微笑的模樣，好像是去云登仁波切處戒酒回來的路上，又像是巴爾登要出遠(yuǎn)門朝拜，她在滿心歡喜地送行。起床時，達(dá)爾瓦發(fā)現(xiàn)自己枕了五十年的枕頭破了，曾經(jīng)厚實的白布，如今只剩一層薄薄的紗，里面的干草也早已成了細(xì)細(xì)草屑。本來隔幾年要換一次草芯，可為了留住她熟悉的味道，這五十年來她從沒換過。

達(dá)爾瓦把枕頭放在膝上，像五十八年前一樣，只是今天她不再搜尋什么，閉上眼睛，細(xì)細(xì)撫摸，有淚悄然在皺紋間游走。達(dá)爾瓦的手突然停住了，眼里有了神光。她的手抖得厲害，費了半天勁才解開系在枕頭上的牛毛繩索。她的雙手在干草屑中顫顫巍巍地摸索，一條被卷成細(xì)木條似的相片落到達(dá)爾瓦手里。房里很暗，照不亮達(dá)爾瓦的眼睛，她握著相片，向窗口奔去，拖著的內(nèi)襟把她絆倒，額頭磕破了，相片依然緊緊握著。她扶住木凳，奮力起身，可雙腳無法撐起身體，她又重重地跌下去。沒顧上擦拭一下流到眼角的血水，她用最快的速度向窗口爬去。爬到窗下，卻怎么也夠不著爬上窗口，她又用光禿禿的牙床叼著木凳，奮力爬向窗口。

達(dá)爾瓦終于爬上窗口，她的臉上，手上滿是血，衣服撕破了，白發(fā)散開了，而握著相片的手一直沒松開。她屏住呼吸，壓制著全身的顫抖，在亮處把相片展開，涌出的淚水迷糊了她眼里的神光，左手緊緊地捏著圍腰帕，像捏著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