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頗為含蓄,推諸詩文,也是含蓄蘊藉為佳。而國人也頗享受閨房之樂,這是人之大倫,無關風化。深得兩者真味的香詩艷詞當是樂而不淫,解詩品詞間,閨房趣,樂無邊。
含而不露 得盡風流
男女情愛,是為永世之題,吟詠歌唱,世代相繼。情詩由來已久,如果從鄭衛(wèi)之音算起,已逾兩千多年。有一類詩歌記述男女情事,香艷大膽,被稱為艷詞,為世人所喜。儒家并不禁欲,只要樂而不淫;道家也不反對,因為這本就是真性情。
艷詞是從民間開始流傳,最早被視為悝曲,較為粗俗直白。后來經過歷代文人不斷加工,不斷發(fā)揚光大,遣詞用句逐漸變得風雅香艷,喜歡含蓄的文人推崇不著一字,得盡風流。鐵馬長鞭,直來直往的作品為其不齒。一首好的艷詞,是不能流于淫穢的,用明代文學家王世貞的話說,就是要“不離于正,不然,始而惑,繼而溺,終而蕩”,總之,雖無關風化,卻最好不要傷了風化。一首高明的艷詞,應該是含辭未吐,含而不露,就像美人的欲拒還迎,欲說還休,總是有加倍的、混合的誘惑,讓人無限遐思。一旦落入俗套,露骨描摹,即便再精妙,也是等而下之。
這類含蓄的文人最為推崇南朝的艷曲,認為其最有味道,因為看似清淡含蓄,實則熾烈多情,千載之下,讀來依舊讓人心搖神蕩,艷羨不已。南朝的艷曲喜歡用雙關的詞語,含蓄的表達自己的熱情。比如那曲《子夜歌?夏歌》:“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看起來很清秀,很有生活情趣,其實這是首艷曲,需要讀破雙關。“芙蓉”便是“夫容”,“蓮子”便是“憐子”(憐你)。這樣把指代的詞換過來,便是在月色下輕撫你的臉龐,夜夜都能和你溫存。
纏綿悱惻 酣暢淋漓
有含蓄的文人,當然也就有不含蓄的文人,比如骨子里屬于文人的宋徽宗,雖然有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可家花就是不如野花香啊,一有空便去“性私訪”李師師,有一次激情燃燒后,還寫了一首艷詞,成了千古絕唱:“淺酒人前共,軟玉燈邊擁,回眸入抱總含情。痛痛痛,輕把郎推,漸聞聲顫,微驚紅涌。試與更番縱,全沒些兒縫,這回風味忒顛犯,動動動,臂兒相兜,唇兒相湊,舌兒相弄?!杯h(huán)境、動作、聲效等描述,無一不精妙。
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也好這一口,他所著的《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其直露大膽的程度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全賦多用俚俗之語,通俗易懂,講解了男女性愛的各個方面,被稱為中國的“愛經”。關于新婚之夜是這樣說的:“而乃出朱雀,攬紅裈,抬素足,撫玉臀。女握男莖,而女心忒忒;男含女舌,而男意昏昏。方以津液涂抹,上下揩擦。含情仰受,縫微綻而不知;用力前沖,莖突入而如割。觀其童開點點,精漏汪汪,六帶用拭,承筐是將。然乃成于夫婦,所謂合乎陰陽。”
宋朝詩詞則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宋詩“言理而不言情”,人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宋詞則無所顧忌,可稱為“被艷情充斥的世界”。寫淫詞最多的當屬柳永,其《樂章集》差不多就是個艷詞大全,一首狎妓詞《鳳棲梧》有“玉樹瓊枝,迤邐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其中“玉樹”指美男,“瓊枝”自然指美女,在這里比喻男女胴體,兩者先“相偎”,再“春思”,繼而“繡被翻紅浪”,最后一句還被后代艷情小說奉為經典之句,不斷借用。
南宋周邦彥也有不少艷詞,《花心動(雙調)》一首與柳詞相比,毫不遜色:“簾卷青樓,東風暖,楊花亂飄晴晝。蘭袂褪香,羅帳褰紅,繡枕旋移相就。海棠花謝春融暖,偎人恁,嬌波頻溜。象床穩(wěn),鴛衾謾展,浪翻紅縐。一夜情濃似酒。香汗?jié)n鮫綃,幾番微透。鸞困鳳慵,婭姹雙眉,畫也畫應難就。問伊可煞□人厚。梅萼露,胭脂檀口。從此后,纖腰為郎管瘦?!边@簡直就是一整套馬拉松式的激情戲——從前戲到漸入佳境,接著是高潮迭起,酣暢淋漓,還有落潮后靈魂出殼的神態(tài),以及到激情過后的溫存時,一直處于激動狀態(tài)的男子此時才有閑暇細細觀賞美女嬌艷的面容。
到了元代,彪悍的民風讓元曲里的艷詞干脆就直來直去了,以白樸的《墻頭馬上》為例:“紅綾被,象牙床,懷中摟抱可意郎。情人睡,脫衣裳,口吐舌尖賽沙糖。叫聲哥哥慢慢耍,休要驚醒我的娘??梢饫?,俊俏郎,妹子留情你身上。床兒側,枕兒偏,輕輕挑起小金蓮。身子動,屁股顛,一陣昏迷一陣酸。叫聲哥哥慢慢耍,等待妹子同過關。一時間,半時間,惹得魂魄飛上天。”這個內容的直白程度,不用翻譯也是清楚明了的。
點到即止 雅致艷異
看過了古代風情,再看看現(xiàn)代情詞愛曲,時下漫天飛的情歌以大白話居多。衣履光鮮、蹬山地車的時髦少年高門大嗓地唱:忘記你我做不到,不論天涯海角,在我身邊就好。還有更直白的如“牽掛你的人是我”、“跟你在一起真好”之類。既然唱比說好聽,在語言上也該精致些吧?就像這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閑,更哪來工夫咒你?!币虚T而侍的女子,恨他負心,怨他忘情,可是仍然輾轉地想他,想他的時候,心思只有一脈溫柔。寫出這句好詞來的人一定有古文功底,行文如此優(yōu)雅,把愛恨交織的感情表達得如此不落俗套,讓看到此詞的男人,即使心腸再硬也不禁一軟。
可惜,習慣了“速食愛情”的現(xiàn)代人,口中甜言蜜語不斷,早已不耐情詩的溫馨細致,也許,我們也該學學古人,用文字的魅力來挑動彼此的心,但要注意“淫”和“艷”有著微妙的分別,兩者都是大旨談情,粗俗過露者是為淫,而“艷”雖關風月卻點到即止,給人的印象是雅致和艷異,不同的效果,只看用心何處。說到這里,又想起林黛玉與賈寶玉共讀《西廂》時,怪他拿這“淫詞艷曲”來欺負她,心里卻覺辭藻警人,余音滿口,說出口的責怪聽起來也更像是嬌嗔。
曾有友人送我一冊《黃沾短文集》,盛贊其“性情文字”。我翻了翻,心說什么性情文字,簡直就是性文字。黃沾在香港素有“咸濕”(即色情)之名,然而黃沾作的歌詞我每首都非常欣賞。他給電影《青蛇》寫曲:“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緣生緣死,誰知誰知?情終,情始;情真,情癡。何許?何處?請之至?!边€有:“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本蔷手?。想想他都一把年紀了,還有心腸寫出這種絕句,可見其老不正經。但風流名士,有此才情依然是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