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夢》中林黛玉的語言美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偉大的一部古典現(xiàn)實主義作品。它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達(dá)到了極高的境界，是封建社會小說發(fā)展的巔峰。如果說，一系列優(yōu)美動人的女性形象猶如長廊列柱構(gòu)成《紅樓夢》這座巍峨的宮殿，那么，林黛玉——這位曹雪芹嘔心瀝血，用理想和現(xiàn)實、用歷史和未來、用智慧和熱情塑造出來的女性，便是這座文學(xué)宮殿中一顆最美麗動人的珍珠。

為什么女兒國中百花爭艷，唯獨林黛玉最能牽動讀者衷腸，最具雋永的藝術(shù)魅力呢？林黛玉的非凡之美不僅因為她姣好的容顏，更在于她豐富復(fù)雜的鮮明個性，柔弱而又孤傲的矛盾的性格，在于她無與倫比的優(yōu)美的精神世界，是一個內(nèi)美外顯、內(nèi)外皆美的藝術(shù)形象。

下面僅就林黛玉的語言，即口頭表達(dá)（口語）和文字表達(dá)（書面語）兩方面來淺析林黛玉的語言美。

看過《紅樓夢》的許多人都認(rèn)為林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有些“小性兒”“小心眼兒”，其說話尖酸刻薄，愛說便說，愛惱便惱。其實，那是林黛玉一往純真、毫無矯飾的體現(xiàn)。而且，林黛玉眼光明亮，說話靈活、銳利、幽默、詼諧，是一個會說話且說出話來很俊聽的機靈人。

例如：第三回，林黛玉別父進(jìn)了賈府，初見賈母、眾姐妹時，姐妹們問她都讀了什么書，黛玉回答：“只讀到《四書》”。她又反過來問姐妹們讀什么書，賈母說：“念什么書，只不過識幾個字，不是睜眼瞎罷了”。一句戲言讓心細(xì)的黛玉記住了。待見了寶玉，寶玉問：“妹妹念什么書時”，黛玉答道：“不曾讀過什么書?！庇纱丝梢?，抱著“要處處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要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的黛玉是位善于自我保護(hù)、反應(yīng)靈敏、“心較比干多一竅”的聰明人。

同是第三回，王夫人領(lǐng)黛玉去拜見兩位舅舅，在此過程中王夫人對黛玉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中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的這些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林黛玉因賠笑道：“舅母所說的，可是這位銜玉而生的哥哥？在家時聽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姐妹中性情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姐妹們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令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一番合情合理又不卑不亢的表白，說得王夫人點頭含笑。

《紅樓夢》第八回，寶玉和黛玉同去探金釵，晚飯時喝酒到半晌，寶玉的乳母李嬤嬤上來攔阻，寶玉立即沒了興致，這時黛玉先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李嬤嬤讓黛玉勸勸寶玉，別助著他。黛玉說道：“你這媽媽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不是不給他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了”。又言：“姨太太這里，況又不常來的，你必要管著，想是怕姨太太這里慣了他，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呢！”寶釵也忍不住笑了，把黛玉腮上一擰：“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讓人惱不是，喜歡又不是。”林黛玉的這種趁勢發(fā)話，能把握分寸，既批評了奴態(tài)十足的倚老賣老的李嬤嬤，又從側(cè)面適當(dāng)?shù)乩撕脱σ虌尩木嚯x，顯得機趣自然，又斗榫合縫。

寶玉因一連串事故，最后受賈環(huán)的陷害，遭父毒打，幾乎喪命，黛玉哭得兩眼如桃，不敢見人，偷從后門進(jìn)來看寶玉，抽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擠出一句：“你從今可都改了罷（?。摈煊竦脑捄钋郏馕渡铋L，似勸誡、似疑問、似試探、似印證——從今以后情形大異了，在這樣的壓力下，你的主意該怎樣才好？寶玉堪稱黛玉知己，完全明白她內(nèi)心深處的內(nèi)蘊，毫不猶豫地回答她：“你放心，我就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愿意的?！边@種雷轟電掣般的話語，如千斤之重，深深地印在黛玉的心上，從此不似以前那般疑惑了。

在等級森嚴(yán)、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的賈府內(nèi)部，黛玉和寶玉的感情既不能公開發(fā)展，又受家族勢力的牽絆。況在，在金玉良緣的陰影下，黛玉的聰明自然看到了這種感情很容易被擊碎，因此，在與寶玉的關(guān)系上，心弦繃得很緊，十分敏銳地注視著寶玉的感情動向。

第二十八回，寶玉見寶釵褪香串時豐澤肌膚，動了羨慕之心，呆呆的。寶釵扔下串子回身要走，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里咬著絹子笑呢。寶釵因問她怎站在風(fēng)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在房里來著？指因聽到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只呆雁?！睂氣O道：“呆雁在哪呢兒？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邊說邊將手中的絹子一甩，打在寶玉眼上，嚇的寶玉“噯呦”一聲。在這里，黛玉以呆雁比喻寶玉的失態(tài)，臉上笑著，心里卻酸著，嘴里的話卻幽默逗人。一番形象的比喻后，黛玉終于說出“心里有妹妹，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這句話透出黛玉內(nèi)心隱隱的悲傷。黛玉在這里所表現(xiàn)出來的是經(jīng)過一番磨礪和反省后的含而不露，同時以調(diào)皮話、俏皮話，度過和情敵、愛人三個人在一起的尷尬局面。

林黛玉自幼失去父母，孤身投奔賈府，隨著年齡的增長，愛情上的覺醒，使她想到了自己寄人籬下的處境和柔弱多病的身體?？吹搅说燃壣瓏?yán)的賈府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的嚴(yán)酷現(xiàn)實，使她敏感的少女之心意識到了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距離，感到了獲得愛的渺茫，孤獨無依的她不甘心，卻找不到任何依靠的力量。于是孤獨、寂寞、悲哀的思緒緊緊包圍著她。她不愿融于賈府的卑俗中，因而顯得孤傲和不合群。但是黛玉畢竟也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她并不是天生冷傲、孤僻的，相反，她渴望溫暖，渴望親情。

《紅樓夢》四十二回中，黛玉見寶釵為惜春開畫料單，要了“水缸箱子來”便笑著拉探春道：“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因而寶釵笑著要擰她的臉，黛玉忙央告：“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jì)小，只知說，不知深淺輕重，做姐姐的教導(dǎo)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眾人見她說得怪可憐的，都說情放了她，寶釵就放了她，黛玉就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也不饒人的?！睂氣O笑指她到：“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眾人愛你伶俐，今兒我也怪疼的了，過來，我替你把頭發(fā)攏一攏?！庇纱丝梢?，林黛玉也是一位開朗活潑、誠摯天真的少女。在賈府中她能左右逢源，獲得了老太太的寵愛和眾人的喜歡。只不過，她的潔身自好、絕不向封建勢力和庸俗偏見投降的品質(zhì)，不愿同流合污的純潔靈魂使她忍辱負(fù)重，傲然挺立于賈府這個污泥潭中。這種獨立的人格之美，高尚而純潔，清麗而豐富，含蓄而深沉，在黛玉的一言一語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林黛玉的文字技巧也是作者曹雪芹寫作技巧的一大體現(xiàn)。黛玉是一位心思縝密，才思敏捷的才女。她極善從草木的枯榮飄零中感受到愛情的挫折和生存的悲苦。她的詩中最常出現(xiàn)的意象花開和風(fēng)霜，花象征獨立人格和純潔心性，風(fēng)霜則暗示使花和女兒受到摧殘的力量。黛玉的一生便是在風(fēng)霜的打擊下和迫害中保持著心香一瓣?！爸豢炙颇腔鴼埓骸薄霸踅蔑L(fēng)摧雨打”“漂泊亦如人命薄，”……訴凄涼。抒憂愁，嘆薄命，是黛玉言情的基調(diào)。黛玉以她敏銳的思緒，生動的妙筆，用詩、用詞展示了深厚、自由、動人的精神世界。使讀者始終被籠罩在林黛玉強大的叛逆的精神力量里。讓我們感到，在一片天真中喚出人性美和人情美的黛玉令人景仰。在迷茫中回歸現(xiàn)實的弱黛玉更使人同情，促人深思。

林黛玉的語言美僅是林黛玉美的一個組成部分。她的一句話，一首詩構(gòu)成了她精神世界的每個層次、每個側(cè)面。使黛玉這個人物形象豐富而動人。讓人們看到了黑暗勢力怎樣將一個天真純潔、美麗而充滿才情的黛玉一步步推向死亡的。曹雪芹準(zhǔn)確地把握了語言技巧，并淋漓盡致地加以表現(xiàn)，因而創(chuàng)造出林黛玉這一光彩照人的文學(xué)藝術(shù)形象。而林黛玉的語言美在這一文學(xué)形象中閃耀雋永的藝術(shù)魅力，給不同時代的讀者以強烈的、充分的、美的享受。

〔責(zé)任編輯：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