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相識于兒時。他是皇室子孫,她是大臣之女。他們詩詞贈答,彼此之間漸生愛慕。
不久,家庭遭遇變故,她遠走江南,杳無音信。
幾年后,他南游來到蘇州。接風宴上,他見到了她。此時,他是皇室貝勒,她是罪臣之后。
他風流倜儻,嗜弄文墨;她明麗可人,才華橫溢。在江南的煙雨里,他握緊了她的手:“我愿與你共度此生?!比粍t此時的他,早已有了妻兒。他擁她在懷中:“原諒我無法給你正室的名分。”她微笑作答:“若不能與君相守,名分又有何用?”他緊緊擁住她,內心滿滿的都是感動。
然而,浪漫的愛情越不過禮法的底線,她是罪臣之后,入不得皇室大門。她在江南寂寞等候,他在京城四方奔走。他費盡唇舌,卻始終換不來一個“準”字,沒有人愿為一個罪臣之女擔上如此重罪。
丁香花開了又敗,她依然沒有成為他的妻子,即使只是側室。
相愛卻不能相守,甚至連相見都近乎奢求,他的心,痛如刀絞。深夜,他難以入眠,長嘆一聲,一口飲盡杯中酒。拈筆,蘸墨,他將心中的思戀與痛苦盡情地揮灑:“誰料苦意甜情,酸離辣別,空負琴心許。十二碧峰何處是,化做彩云飛去。璧返秦庭,珠還合浦,縹緲神仙侶。相思寢寐,夢為蝴蝶相聚?!?/p>
墨未干,詞已就。他扔掉筆,仰頭望月,淚在心里恣肆成河。
他星夜兼程,趕回江南,只為了告訴她一句話:“等我啊?!蓖俱驳拿嫒?,她心疼地說:“君不可再為我操勞?!彼抗饩季迹骸拔以趺瓷岬媚阍诮掀矗 彼奔弊柚梗骸拔胰艋鼐?,必將為君招來大禍?!耙磺卸加形襾沓袚 彼D身離去的背影是那樣的絕決,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即使龍顏震怒,削爵賜死也在所不惜!
她獨立于煙雨之中,望著他的背影默默發(fā)誓:“君若身死,我絕不獨活!”
他冒著危險,終于為她鋪平了回京的道路。然而,她“罪臣之后”的身份早已記錄在冊,他依舊無法娶她。宗人府的審查,是無法逾越的障礙。
“對不起,我只能改換你的身份?!彼麅染蔚負嶂拈L發(fā)?!拔以干釛壱磺信c君相守!”她靠在他的胸口。
在這一晚,那個原來的她,以文字的形式,死去了。
宗人府通過了他的請婚奏折,奏折上那個將要與他成婚的女子,是他府上一個護衛(wèi)的女兒,婚期定在重陽節(jié)后。
他欣喜若狂,一面催促家人籌備婚禮,一面提筆寫信,將消息告訴即將成為新娘的她。她展開信箋,他龍飛鳳舞的字跡倏地躍入眼簾:“人間路杳,天邊期近。望斷燕趙南北,癡??椗谓K年,只一日相逢難得?!?/p>
她輕撫著濃黑的字跡,聽到了他深情的心跳。那日正是七夕,重陽日遠,更添相思苦。為了她,他冒險挑戰(zhàn)皇家的清規(guī);為了她,他不惜得罪輿論和宗族。能得此佳婿為伴,此生何求?
他終于可以娶她進門,合府皆稱她:“側福晉。”他滿眼熱淚,她泣不成聲。此時,據(jù)他們的蘇州相逢,整整過去了10年。婚后,他們吟風弄月,如膠似漆。她稱他為“夫子”,他教她賦詩填詞。他們騎馬并行,酒酣而歸。幾個孩子,接連出世。
6年后,正妻病逝,他未再娶亦未納妾,只想和她共度余生。又過了8年,他病重。她衣不解帶地伺候他,求神祈愿,卻最終沒能留住他的生命。那一年,她剛滿40歲。她茫然無措,總覺得他只不過出了遠門。
無聊的文人們開始設想她的孀居生活,甚至僅憑一首詩就拼制出了她偷情的“鐵證”。正妻的長子恨她奪走了父親的愛,趁機將她和她的兒女趕出了家門。她無處可去,所有的錢只夠租一間破屋,她忍痛賣掉了他送給她的金鳳釵。
她如此困窘,連斗米尺布的生活都難以維持,流言蜚語卻依然窮追不舍。她想過死,但又舍不下他的骨肉。淚,只能流在詩句里。
只有在每年他的忌日,她才被獲準來到他的墳前痛哭一場。他的墳無人照管,她堅持用微薄的收入修護,不忍看他死后如此不堪。
丁香花敗了又開,她的心,在清貧的生活中得到了超脫。
兒子長大成人,承襲了爵位,她終于回到了家。此時,她已是白發(fā)老嫗。她曾經目睹了孫子的夭折,體會了被人污蔑的酸楚,飽嘗了人情冷暖的艱辛。在她眼里,富貴榮華已如浮云。
79歲時,她對孩子們說:“生同衾,死亦同穴。”然后,她合上疲憊的雙眼,安靜地睡去了。她不會知道,她的詩詞將會在后世流芳,她的經歷也被演繹成無數(shù)種版本,被后人傳唱。
她,就是與納蘭性德齊名的清代女作家顧太清,原名西林春;而他,則是乾隆第五子永琪的孫子,奕繪。
他們的故事,并不只是一場風花雪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