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隨著日寇的猖狂進逼,國立杭州藝術??茖W校被迫遷移至湘西沅陵小城對岸的老鴉溪。他因為連日的奔波,加上當?shù)厝贬t(yī)少藥,只能用一些土辦法敷衍腳疾,腳上的皮膚大面積潰爛,令他痛苦不堪。
他渡河到沅陵縣城求醫(yī)問藥。醫(yī)生認真檢查后開了藥方,叮囑他一定要按期到醫(yī)院換藥。
他第二次去換藥時,醫(yī)院里的病人很多。輪到他時,他已經(jīng)足足等了兩個小時,臨近中午了。那個年輕的護士,歉意地對他微微一笑,雙手捧起他的病腳,輕輕地拆開紗布,小心翼翼地撥去那些已被吸納完畢的藥物殘渣。她用酒精棉細細地擦拭著傷口周圍,慢慢地敷上調好的藥膏,一點一點地纏好紗布。
她輕柔地做著這一切,他沒有感到一絲的疼痛。她柔聲地叮囑了他兩句,便快步走向另一個病房。
其實,只是那么盈盈的一眼,他的心頭便已蕩起了層層愛戀的漣漪。她的秀氣,她的文靜,她的溫柔,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第二次去換藥時,他沒有遇到最想見的人,悵然若失。
一個周末,他剛剛換完藥,在走廊里遠遠地看到她的背影,忙跑過去靦腆地問了一句:“小姐尊姓?”“姓陳。”她羞赧地低頭,匆匆離去。他責怪自己太慌亂了,竟然忘記問她的芳名。
最后一次去換藥,他沒有見到她。值班表上寫著一另個護士替陳護士值班,他便以為她那天休班。他向替班的護士打探:“陳護士叫什么名字?”對方熱情地在玻璃板上寫下“陳克如”三個字。
回到學校后,他開始埋頭給陳克如寫信,一封接一封,把熾熱的情思都傾注到了字里行間。然而,投寄出去的情書全都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音。
“難道她不想與我交往?看來我是自作多情。”他的心頭泛起一絲苦澀。
在學校將要搬離沅陵的前夜,他再也坐不住了,準備再去醫(yī)院看她最后一眼。他精心挑選了一幅水彩畫作為告別禮物,還邀請了一位好友隨他同去。
那夜,江面上忽然刮起了大風。他與好友頂著狂風渡江來到醫(yī)院,向一位醫(yī)生打聽陳克如護士在哪里。醫(yī)生指著不遠處走來的一位老太太,告訴他:“她就是護士長陳克如。”
他愣住了,自己在信中一次次傾訴深情的對象,竟是一位老婦人。在朋友狐疑的目光下,他羞愧得落荒而逃。
學校搬遷到貴陽不久,他接到了陳克如的一封短信。陳克如一方面提醒他以后做事不要太莽撞,一方面介紹醫(yī)院有位負責換藥的護士名叫陳壽麟,21歲。于是,他給陳壽麟寫了一封封情思綿綿的書信。然而,這些信同樣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一天,他正在貴陽的街頭寫生,幾個身著護士服的女子說說笑笑地從他前面走過,其中有個女子長得特別像陳壽麟。他趕緊收了畫夾,悄悄地跟在她們身后,但他始終沒能鼓起勇氣走到她們跟前,生怕自己唐突認錯了人。
當晚,他又給陳壽麟寫了一封信,卻仍然沒有她的回音。他長嘆一聲:向來緣淺,奈何情深。從此,他把一份刻骨銘心的真情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
后來,他在重慶任教時,結識了牽手一生的伴侶朱碧琴。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人生風雨后,他向相濡以沫的妻子講起年輕時的往事,兩個人都唏噓不已。
1991年,72歲的藝術大師吳冠中撰文回憶自己那段充滿思念與苦痛的初戀。文章的結尾,猶然一往情深地追問了一句:“她今在人間何處?”
文章刊發(fā)不久,已從柳州市工人醫(yī)院退休的陳壽麟才驚愕地獲悉此事。她讓兒子代她給吳冠中寫了一封信,感激他那份沉甸甸的真情厚意。她不無惋惜地告訴他:“這封不該遲到的信回得實在是太遲了。”她也很奇怪,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差錯——他那些飽蘸濃情的書信,她真的一封都沒有收到。
向來緣淺,奈何情深。這樣的故事結局,亦不失為人間一美。
如今,大師已駕鶴西去。他的傳奇初戀與他的那些經(jīng)典畫作一樣,在歲月長河中久久流傳,熠熠生輝,細細品味,令人感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