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國三年(1914)初秋的一天,高高的風火墻頭剛冒出一縷陽光,從鼓樓街牙道巷的巷口搖搖擺擺走出一個頭發(fā)稀疏的中年男人,只見他一身藍色長衫,披著半新不舊的黃馬褂,手中把玩一枚壽山芙蓉石雕刻的麒麟,一步三搖,向三坊七巷的方向走去。他迎面遇到一個往日電報局的老同僚,其人外號“夜壺嘴”。他故意裝著沒看見,也不打招呼,徑直擦肩而過。那熟人一臉不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說:鄭先生,鄭先生,鄭鑒石先生,哎呀,走路覷天,當心腳下狗屎。嘿嘿,眼高呀,不認識學生啦?
鄭鑒石故意假裝吃了一驚,問:哎呀,還是你,我哪里敢當你的先生,折壽,折壽。
其實,鄭鑒石早已遠遠看見此人,只是看不慣此人喜歡冷嘲熱諷的怪癖,就像躲避蒼蠅一樣厭惡。當初在電報局共事,他曾與此人一個房間辦事。此人牢騷滿腹,什么都看不慣,春來花開,就說花味惡濁,針鼻落地,也說打擾了他的睡眠。好像這個世界欠了他很多一樣,整天一副苦瓜臉,滿心不樂意。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們之間貌合神離,極少在一起交心。
“夜壺嘴”看見鄭鑒石春風滿面,心里酸溜溜的難受:我整日無所事事,要不就呆在辦公室做抄寫文字的枯燥工作。他一個無業(yè)游民,卻到處走動,做起鑒定壽山石的營生,即使不能得到車馬費和潤筆費,也能成為東家宴請的座上賓。他斜睨著眼睛,說:哎呀,很久不見,鄭先生都發(fā)霉了,在哪里發(fā)財?
哈哈,我還能在哪里?就在地球上。
五年前,鄭鑒石看不慣原電報局局長妒賢嫉能,任人唯親,一怒之下,辭職回家,以鑒定壽山石為主業(yè),兼買賣壽山石為生,在三坊七巷頗有名氣。大家忘記了他的真名,只記得他的外號:鄭鑒石。
“夜壺嘴”假惺惺地蹺起大拇指,說:還是你霸(棒),今日,又到坊巷哪一家富人府第鑒定壽山石?順便帶學生打打牙祭。
哎呀……鄭鑒石叫了一聲,雙手抱著下腹部,說:私急,私急,公急不如私急,我要找一個公廁出恭,有閑再和你攀講(聊天)。說罷,鄭鑒石拂袖而去。
“夜壺嘴”哪里不明白鄭鑒石脫身的幌子,露出一臉不屑的神色,嘴里嘀咕著,不知道是輕蔑,還是在自我安慰,他對鄭鑒石的背影啐了一口黃色的濃痰。
穿過車水馬龍的大街,鄭鑒石便到了肅威路的路口??偠礁倪呴T走出一個留著平頂頭,蓄著小胡子,身材五短,貌似管理賬房的中年男子。
鄭鑒石習慣性地拱手作揖,不管是什么人,是生疏的,還是熟悉的,無論年紀大小,他都懷有一種謙讓之心。他認為,謙讓是做學問人最起碼的品德。盡管他沒有出洋留學,靠讀幾年私塾,也自覺滿腹文墨。他能書善畫,尤其喜歡畫梅。
矮男人停住腳步,驚奇地望著鄭鑒石手中的壽山石麒麟,寒暄幾句,笑著說:這位先生,能不能割愛?矮男人的眼睛就像一對琉璃彈珠要射出來,鄭鑒石不由警覺地退后一步,問:貴人,莫非也看中我的小把玩?嘿嘿。你已是二百五十個了。
矮男人大方地一揮袖子,說:先生盡管出價,鄙人自然不會讓你吃虧。
鄭鑒石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傳家之寶,哪里肯割愛?再說,君子不能奪人之愛呀。你如果真的喜歡,就勞駕你往南后街去,那里有很多壽山石的店鋪,慢慢挑選,自然有你滿意的上品。
矮男人好像初來乍到的外地人,聽國語口音帶有安徽腔調(diào)。正好順路,同一方向。鄭鑒石拍著胸脯,自告奮勇要帶矮男人到南后街壽山石鋪。臨行時,又不放心問:先生,孔方兄帶足了嗎?
矮男人瞇著眼睛,瞄了鄭鑒石一眼,打趣道:不足的話,還煩你借我。請!
鄭鑒石笑了,覺著這個男人有點不知世故,性格很怪誕,陌路相逢,半生不熟,就開口要向我借錢。再說,剛才看他從總督府邊門出來,一定來頭不小,至少也是管賬的先生,他還說向我這小小百姓借錢?真是笑話。
前兩周,他在好友伯仲家吃茶,看到一張福州老鄉(xiāng)林白水先生主編的《杭州白話報》。很欣賞林白水文筆老辣,觀點犀利的新聞評論。伯仲是林白水的遠房親戚,剛從北京回來,帶回一個消息。聽說,一個叫做許世英的北洋大佬,被袁世凱派到福建當巡按使,此時,許大人正在閩南一帶巡視考察民情,不知何日才到福州就任。不如向眼前這個矮男人打聽打聽,或許能探得一些新聞,也好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鄭鑒石把嘴巴湊近矮男人的耳畔,輕聲問:我看你由總督府走出來,一定認識一個姓許的北洋大佬。
矮男人瞇著細小的眼睛問:你對他興趣?
鄭鑒石搖搖手,說:隨便問問。
矮男人抖抖袖子,說:你看我像不像那個姓許的?
鄭鑒石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一番:你個子太矮,三寸釘,不像。再說,一個巡按使大人,前后理應吆三喝四,跟著一大幫護衛(wèi)。
矮男人下意識地踮踮腳跟,似乎也增高不了幾公分身材的高度,只好苦笑一聲,說:后會有期。聳一聳雙肩,徑直穿過楊橋巷,往南后街去了。
鄭鑒石內(nèi)疚起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這男人就是戲弄我,我也不該奚落他個矮,讓他難堪,以后,他肯定會罵福州男人刻薄,還是上前和他套套近乎。鄭鑒石正要趕上去賠禮道歉,一輛馬車駛過,擋住了去路。
二
馬車戛然而止,停在南后街街口。馬車里下來一個滿面橫肉,大腹便便,五十開外的漢子。他手中也把玩一枚紅色的壽山石雕,鄭鑒石認識他。這人是電報局新任局長何延。鄭鑒石辭職前,此人還是原電報局局長的跟班,行伍出身,粗通文墨,也是壽山石愛好者。近幾年,他利用職權,收藏了不少名家石雕。他很欣賞鄭鑒石的鑒定壽山石的眼力。此時,看見了鄭鑒石,他豈能放過。他打躬作揖,攔住去路,說:鄭先生,又去南后街淘石的吧?
鄭鑒石不語,嘴角一撇,算是默認。何延急忙亮出手中的一塊壽山石雕。細看,一枚朱紅色的印章。接過手,鄭鑒石翻來覆去看了一遍,上題有一句題詩:焉知住世君非佛,想是前身我亦僧。邊框題名:葉向高。鄭鑒石緊蹙眉頭,覺得這句詩似曾相識,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何延擔心此石是贗品,問:有假?
鄭鑒石微微一笑,說:石頭倒是真的,不過,不是什么珍貴石種,近年來,南后街石鋪有好事之人,為了抬高石價,從中取利,美其名曰:紅袍壽石。其實是粗石。
何延嘆了口氣,說:難怪我也不相信,一個掃地的閑雜人員,不是書香門第出身,哪有什么好石?
鄭鑒石聽出話中有話,后悔自己說了真話,也許那個閑雜人員為了養(yǎng)家糊口,保住飯碗,將家中屜角里最貴重的傳家之寶找出來,行賄局長大人,我如此唐突,豈不是誤了人家大事?鄭鑒石再細看石章詩句,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吟誦一遍,說:石是粗石,但雕刻不差,說不定就是葉宰相酒足飯飽之后把玩的愛物。
何延苦笑一下,以為鄭鑒石在安慰他,說:葉宰相是何等高貴人物,豈能賞玩如此粗俗的石頭?
鄭鑒石故作神秘地再看石頭上葉向高的字跡,說:難說,名人杰士多怪癖,他們把玩石頭,自然和我們凡夫俗子不一樣,有自己的鑒賞標準。你看這石頭,紅彤彤,如火焰,大吉大旺,意向深遠,再加上石頭壽的寓意,福祿壽喜齊全。不要說葉宰相喜歡?連我也喜歡。
何延發(fā)現(xiàn)鄭鑒石手中的壽山石麒麟,執(zhí)意要和他交換:既然你喜歡,那我就割愛了,換了,換了。
鄭鑒石笑了笑:交換可以,可是我不敢。
有何不敢?何延說:有錯買,沒有錯賣,我看,你是怕不合算吧?
鄭鑒石把石麒麟放進袖子,說:你是達官顯貴,我是下里巴人,我是怕將何局長大人的官氣和財氣換走了。
何延滿腹疑惑,對準石章吐了一下口水,再將石章抹亮一番,然后,仔細地察看。這個看石頭的壞習慣動作,讓鄭鑒石心里老大不舒坦,他不由得將手指在褲腿上擦了擦,想將那口水的惡臭擦拭干凈。他不想和何延浪費口舌,急忙告辭,向南后街的人群里走去。
南后街兩邊的店鋪一間挨著一間,裱褙字畫、雨傘角梳、古籍墨硯,通街洋溢著濃郁的閩地文化氣息。游逛的人比肩繼踵,熙熙攘攘,其中多是來福州三坊七巷淘寶的文人墨客。還有夾雜其間喜歡便裝的政客要人。當然,也不乏一些拿著假古董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
鄭鑒石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來掃去,在尋找一個家住郎官巷的私塾齋友潘瑯,他是北京郵傳部的文職官員,上一周返鄉(xiāng)休假。他自幼喜歡篆刻,也是壽山石收藏家。昨天,他約鄭鑒石今日上午到南后街衣錦坊巷口相見,說京城街來了一個老友,帶有一塊老性的壽山石,需要請他幫忙鑒定。此時,日上三竿,還不見潘瑯的影子,鄭鑒石早餐未進,肚子早已咕咕叫了。只好在衣錦坊巷口的小吃攤邊,站著,吃了一碗飄著蔥花蝦油味的扁肉面。
剛要把最后一口扁肉面的高湯往嘴里倒,鄭鑒石感覺肩膀一震,被人輕拍一下。他連忙轉身,定睛一看,是潘瑯!
三
潘瑯笑嘻嘻的,笑得一臉都是牙齒,說:對不住,昨夜酒醉,起得遲,讓師兄久等了。
每次約會,都是潘瑯遲到。俗話說:拳頭不打笑臉。潘瑯總是嬉皮笑臉地賠不是。鄭鑒石拿他沒有辦法,慢慢也習慣了,問:你說的朋友在哪里等?
潘瑯搔搔后腦勺,不好意思,說:都怪我睡過頭了,他已先走一步了。
剛才,潘瑯趕到衙門,遇到一個戴眼鏡的秘書,秘書說,許大人早已獨自溜出衙門去了,秘書還交代,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讓他到桂枝里附近的茶館找找。
鄭鑒石想起剛才不期邂逅的矮男人,莫非那怪人就是潘瑯要找的人?說:那人可是一個矮小男人?四十余歲,瘦長的臉?結實的身材,還留著兩撇胡須,對了,他手里還把弄著一個壽山石件。
一定是他了,潘瑯熟悉這個老友的性格,喜歡獨來獨往。這人就是新上任的福建巡按使許世英,是潘瑯在京都刑部供事時認識的同僚,沒有想到,此人官運亨通,提拔得如此之快。他左右環(huán)視一眼,小聲地說:鄭兄,走,我?guī)愕揭粋€地方。
穿過南后街,他們來到桂枝里護城河邊。河流潺潺,河水清澈。兩邊榕樹隔河相抱,長長的榕須在微風里飄動,好像耄耋老者下巴的胡須。亭臺樓閣處傳來一個伬唱女藝人纏綿悱惻的演唱,唱的正是本地發(fā)生的故事《荔枝換絳桃》。鄭鑒石的腳步不由得停住了,只見彈唱的是一個身材凹凸有致,面如桃花的少婦,那蘭花指婉轉彈出,美如春蘭吐蕊,好不迷人。周圍幾個鄉(xiāng)紳裝束的老人伴著音樂的節(jié)奏,正搖頭晃腦,聽得入迷。
鄭鑒石素來喜歡這吳儂軟語般的腔調(diào),便咿咿呀呀地跟唱起來。潘瑯拍拍他的肩膀,催促他不要拖延時間了,說:客人在茶樓一定等急了。讓客人等,失禮。
鄭鑒石瞥了潘瑯一眼,揶揄他說:誰失禮?講禮,你就得等我呀?讓我多等一個時辰。
潘瑯覺得理虧,漲紅著臉說:不是和你解釋過了,我昨夜酒飲過量了。
好呀,你吃酒,也不帶上我。鄭鑒石囁嚅著嘴,顯得不高興。潘瑯連忙解釋:不是我不帶你去,那是總督府憑帖請客的呀。
他是什么人?難道不認識我?
這人,就是你要見的客人。
是什么人,神神秘秘,不說清楚,休想借我老鄭的一雙法眼。
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潘瑯當心老鄭的怪脾氣發(fā)作了,半途離開,失信于人,無法向許大人交差。鄭鑒石生性桀驁不馴,自認清高,不喜歡替權貴鑒賞珍寶。他私下口口聲聲,說壽山石大多都是這班國家蠹蟲搜刮民脂民膏得來的,是不義之物。潘瑯本想先把他誆到茶館再說,沒有想到,他要刨根問底。潘瑯帶著哀求的口吻,說,跟我走吧,我有幾次讓你白跑?
鄭鑒石還是不走,腳跟就像生根似的,和青石板連在一起了。他雙手抱肩,揚著額頭看天,耍小孩性子。潘瑯見哄他不走,只好低眉順目,雙手垂膝,說:鄭兄,不瞞你說了,此人就是新來的巡按使許世英大人。他仔細觀察鄭鑒石的表情變化,擔心他聽到這話會扭頭就走。
鄭鑒石笑了,前幾天,他聽伯仲說,許世英私心偏重,喜歡為鄉(xiāng)親熟人謀取福利,估計受賄不少。他倒要看看許世英到底是何許人,如果是貪官污吏,也趁機調(diào)侃他一番。
潘瑯看見鄭鑒石皺眉思考,擔心他變卦了,連忙說:都怪小弟沒說清楚。實在關系到保密二字,沒有料到,許大人天馬行空的脾氣,還沒隨他官職提升而收斂。
哈哈,小心眼,你還怕我提刀行刺?鄭鑒石摸摸光禿禿的頭頂,說:我這七斤二,難道不比他貴重?如今,滿清政府已經(jīng)倒臺,我欲行刺,還沒有找到對象。何況許大人乃中華民國大員。
那你的意思?
會會他。鄭鑒石一揮手,示意潘瑯前面帶路。潘瑯心中的石頭剛剛放下,又突然提起,這老兄說話沒大沒小,如果得罪了老友,也很難堪。于是,提醒說:鄭兄,到了許大人面前,你說話謙和一點,給老弟一個面子,事后,我請你去“聚春園”吃佛跳墻。
鄭鑒石嫌潘瑯像婆婆媽媽一樣啰嗦,說:到底要不要去?
要去,要去。潘瑯閉住嘴,帶著鄭鑒石來到吉庇路口一家緊挨桂枝里護城河邊的茶館。鄭鑒石抬頭看見:“一壺春”的燙金匾額高掛茶館門楣。
四
茶館的茶博士把潘瑯和鄭鑒石帶到樓上,只見在一個寬敞的包間里,有五六個裝束體面,舉止斯文的茶客圍著一個矮小的中年漢子在談笑,就像眾星捧月。四壁各掛一幅水墨畫:分別是梅、蘭、竹、菊。滿室洋溢著書卷氣和茉莉花茶的清香。
何延已早半個時辰,來到茶室。他一邊手舉著一對紅色石章端詳,一邊大聲叫好:好石,好石,不愧是閩中瑰寶。在座,還是許大人最有眼力。
潘瑯來到許世英身邊,說:許大人,齋友我已帶來了。
許世英謙和地站起身,對著鄭鑒石打躬作揖,正想說幾句客套話,突然,愣住了,這不就是剛才遇到過的尖刻男人?連忙讓座請茶。說:鄭先生,久仰大名。方才有眼不識泰山,請多包涵。立在一旁的茶博士連忙倒茶,鄭鑒石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他咂了一口茉莉花茶,說:不打不相識,你我有緣,有緣。
潘瑯在一旁附和道:不知者無罪。何況許大人禮賢下士。
許世英對潘瑯一笑:豈敢怪罪?他倒有幾分喜歡鄭鑒石的憨態(tài)直腸。
何延一臉不悅,在他的眼里,鄭鑒石不過在野匹夫,論官職,還是他的下屬,許大人如何這般看重他,請他緊挨右邊入座,卻讓他坐在靠門口的地方擋風,茶博士倒茶時,茶壺往往穿過他的肩頭,稍不注意,便有滴在身上的可能。何延挪了挪屁股,靠近許世英幾公分,說:許大人,這位鄭先生原是下官部屬,鑒定石頭是他的拿手好戲。說著把對章遞給鄭鑒石。他提醒許世英自己是鄭鑒石的頂頭上司。鄭鑒石如能討得許大人的高興,他也能沾光。如有一點閃失,他可以當許大人的面,訓斥鄭鑒石,左右討好。
鄭鑒石把對章放在一邊,看也不看一眼,雙手抱拳,說:幸會,幸會。
許世英淡淡一笑,起身舉杯,說:喝茶。敝人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眾人紛紛起身,敬茶。何延嘴角抽筋一樣難受,好一個不開心。鄭鑒石環(huán)視四座,恭敬不如從命。他舉杯,說:多謝許大人看得起。伸長脖子,吃了一杯茶,說:許大人,不愧是京官,平易近人。不像小地方的官吏,狗眼看人低。說著瞟了一眼何延,何延知道鄭鑒石指桑罵槐,但又不便發(fā)作,只好當聾啞人。
許世英看出鄭鑒石諷刺的話意,轉移目標,說:鄭先生,師出何門,竟有如此高才。
我出生寒門,無門可師。
那你是無師自通,佩服,佩服。
說是無師,倒也不是實話,早年,曾在倉霞精舍,讀過幾年私塾。
師尊何人?
哦,恩師,林琴南——鄭鑒石一字一頓地報出自己老師的名字。
許世英屁股如同安了彈簧,一下子立了起來:難得,難得,在此,遇到林紓先生的高足,再敬一杯。
何延連忙為許大人添茶。
許世英高舉茶杯,說:看到鄭先生,如見林紓先生。名師出高徒,此言不差。
莫非許大人也認識恩師?
豈止認識,林先生與我桐城派文人特有緣分。敝人在京城見過他,個子和我差不多,但才高八斗,是敝人仰慕已久的一代文豪。年輕時,敝人就聽過不少他的奇聞軼事。吳汝倫先生當年在劉鴻章麾下當幕僚時,就經(jīng)常聽他提起林先生的為人。敝人也拜讀過他翻譯的《巴黎茶花女》,其文采,佩服至極。來,一同為林先生的健康長壽,再敬一杯。
眾人附和著,一起把杯中的茉莉花茶干了。
鄭鑒石沒有想到:眼前這位矮個子如此敬重恩師,原先要戲弄他的心思頓時煙消云散。聽潘瑯說,許世英和李鴻章的孫子李國杰相交深厚,年輕時,經(jīng)常到李國杰家高談闊論。有一天,他憂國憂民,說到激動處,聲如洪鐘。不料,驚動了剛從外面應酬回家的李鴻章,李鴻章問旁邊的幕僚,此乃何人如此大聲喧嘩?幕僚答:乃國杰好友。李鴻章?lián)]手,命幕僚把他請進客廳。兩人寒暄過后,許世英見李鴻章面帶愁容,心中暗忖,中日甲午海戰(zhàn)失敗,李大人代表政府前往談判,割地賠償。國人把戰(zhàn)敗罪責遷怒到李大人頭上,多少有失公正。于是,斗膽寬慰說:李大人,如今內(nèi)憂外患,國人紛紛思變,可是,朝廷不想放權,大人就是盡心盡責,料也是吃力不討好,里外不是人,不如急流勇退。李鴻章一愣,沉默良久。然后,嘴里囁嚅著四個字:旁觀者清。第二天,早飯,李鴻章對李國杰說:許世英人微言高,將來必定前程無量。
如今,見到真人,果然名不虛傳。鄭鑒石仔細打量許世英略顯消瘦的臉,濃眉下,雙目閃爍著睿智的眼神,比一些官場中人少了許多官氣。
潘瑯見許世英滿面喜悅,心也放到肚子里,插嘴說:許大人何止認識林紓先生,也是桐城派文學的追隨者。
何延連忙曲背彎腰,應和道:下官也久聞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許世英面上不覺露出一絲得意之色,心里明明知道這班地方官吏鄉(xiāng)紳在吹捧他,可是,聽得順耳,也不再自作謙虛了,不知不覺賣弄起學問。他抖擻精神,說:清末桐城派文學興旺和林紓、嚴復兩位大師的嘔心瀝血分不開,可以說,承前啟后,發(fā)揚光大,是開啟現(xiàn)代白話文源頭的前驅。尤其是林紓老先生,敝人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眾人豎著耳朵,聽許世英演說,生怕聽漏了一個字。何延側著耳朵,作諦聽狀,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仿佛一部打字機在記錄。
許世英環(huán)視一眼,提高音量,說:十三年前,桐城派大師吳汝綸在北京五城學堂,與林先生一見如故,結下莫逆之交,他稱林先生的古文“抑遏掩蔽,能伏其光氣者。”坊間有不少文學青年模仿林譯小說筆法作文,可見影響之大。赴閩之前,我還讀到林先生的名篇《蒼霞精舍后軒記》。說著,許世英站起身,高聲朗誦:建溪之水,直趨南港,始分二支,其一下洪山,而中洲適當水沖,洲上下聯(lián)二橋,水穿橋抱洲而過,始匯于馬江。蒼霞洲在江南橋右偏,江水之所經(jīng)也……
好!眾人鼓掌喝彩。
何延的嗓門最大,拼出吃奶的勁叫好,生怕許大人聽不到,還比潘瑯多叫了幾聲好。只有鄭鑒石沒有吭聲,在一邊品嘗茉莉花茶,有滋有味。他并不是因為許大人的好記性有好感,而是感佩他對林紓先生的敬重。水漲船高,鄭鑒石也覺得臉上有光。
突然,鄭鑒石發(fā)現(xiàn)墻角放有一個竹雕畫筒,上面斜插著幾軸國畫,其中一軸畫外面包裹著一張過時的報紙,似乎有一種親近感,勾起鄭鑒石的好奇心。他離開座位,取出那軸畫 細看,原來是《杭州白話報》,主編正是福州青口人林白水。
林白水早年曾經(jīng)和林紓先生同在福州老鄉(xiāng)林伯穎杭州的家中任私塾先生,門下?lián)碛袃蓚€得意門生,一個叫林長民,一個叫林尹民。林長民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目前任北京國務院參事。由于家傳文化源流的影響,林長民的女兒林徽因后來成為五四時期最著名的才女之一。
鄭鑒石小心翼翼地揭下報紙,展開再細看,頓時,雙眉緊蹙,好像烏云密集,他大聲嚷道:荒唐,荒唐,近廟欺神……
五
許世英不由吃了一驚,這個怪杰怎么了?難道是本官對他不敬?
鄭鑒石指著報紙說:恩師,何等人物,在外名聲卓著,在自己老家,居然有人拿他的文章包裹爛畫。諸位請看,《白話道情》,恩師的曠世奇文,在這里受到如此糟蹋,是可忍,孰不可忍。
何延搖頭,低聲說:一張舊報紙,何必如此動怒,驚動許大人。此話不敢對著鄭鑒石說,只能對許大人說。善于見風轉舵,是他在官場一路升遷的奧秘。潘瑯叫苦,這老兄發(fā)什么神經(jīng),又在生事,連忙打圓場,說:過路的村夫俗人,有眼不識文字,罷了,何必計較發(fā)火?吃茶,吃茶。
許世英倒像是大人看小孩子發(fā)脾氣一樣,微笑著,心里直犯嘀咕:林紓先生的弟子果然個個才高性拗,行為怪異。
鄭鑒石展開那一幅畫。上面畫著一樹梅花,枝干筆墨枯澀,花瓣紅艷且俗,整幅畫顯得毫無生氣,再細看作者姓名,很生分。想必是哪一個茶客手癢,茶余,即興畫下這涂鴉之作。鄭鑒石高聲呼喚茶小二過來。
茶小二忙不迭地彎著腰跑進包間,打聽何事?鄭鑒石指著那梅花圖,問誰這么狂妄無知,爛畫不嫌出丑,還把他恩師的文章拿來包裹?
茶小二說,這梅花圖作者是肅威路衙門一個官員,也是這茶館的??汀_@張報紙就是他隨手將畫包裹起來的。他有交代,暫由茶館保管,過幾天有空來取,送南后街裱褙店裱褙。
鄭鑒石肝火又起,一把將整幅畫撕成兩半,揉成一團,扔到墻角。潘瑯伸手沒有擋住,暗自叫苦。
茶小二嚇得快哭了,臉色煞白。他一個茶博士,收入微薄,哪里賠得起。如今,畫家們瘋了,不管出名不出名,動不動就把自己的畫價提得天高,這還了得?就是將茶小二和他的厝里(老婆)都賣了,也賠不起呀。
鄭鑒石哈哈一笑,安慰茶小二說:安心,我也畫一幅梅花圖,就當賠他,不過,這張報紙,我收了。他恭恭敬敬將報紙折好,放進懷里。大聲又叫茶小二筆墨紙硯侍候。
許世英和眾人來到一張紅木畫桌邊,只見鄭鑒石揮筆作畫,宣紙上洋洋灑灑,開了十幾朵紅梅,枝干遒勁崢嶸,富有傲骨。背景一輪淡月,一江秋波,意境淡雅,頗有林紓老先生的畫風。眾人叫好,許世英也不由點頭贊嘆,希望能求得一幅,可是,他不好意思放下矜持開口,就怕求不到畫,反而挨奚落。于是,對潘瑯暗示一個眼色。
潘瑯久在官場行走,自然明白許大人的意思,說:鄭兄乃我閩都才子,不僅看石頭真,畫得梅花也好,何不也畫一幅贈送許大人?
鄭鑒石嘿嘿一笑,說:許大人沒有開口,我哪里知道伊喜歡不喜歡?你叫我畫,還是不畫?
許世英連忙接著話題,說:畫,畫,潘兄所言,正是敝人意思,你可賜一幅墨寶?
鄭鑒石見許世英開口了,哪有不畫的道理?答應過幾天有空,好好畫一幅贈送許大人。許大人滿心歡喜,又仔細欣賞鄭鑒石的梅花圖。
鄭鑒石舉筆,沉吟片刻,又在梅花圖的左上角,題上一首打油詩:
此國畫非彼國畫,
梅花風骨自瀟灑。
權將墨寶換舊報,
只緣師恩系倉霞。
他鄭重地署上別號:“閩縣草民鄭鑒石”。接著,又從袖子里摸出一枚印章蓋上。據(jù)說,這一枚印章是林紓先生親自為他篆刻的,他經(jīng)常隨身攜帶,稱之“有求必應(?。薄?/p>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最高興的應當是茶小二,他不必擔心賠償,可能還會得到那個官員茶客的賞錢。他收好梅花圖,千恩萬謝地跑出包間。鄭鑒石剛剛坐下,又見茶小二提著一壺新泡的茉莉花茶,興沖沖地來到包間,殷勤地為他泡茶,當是他畫梅的酬勞。
鄭鑒石屁股坐定,從懷里摸出《杭州白話報》,指著林白水的名字,問:許大人,在北京,見過林白水先生嗎?
許世英很欣賞林白水的才華,但是不喜歡他不近人情的性格。他空余時間喜歡看林白水主編的《中國白話報》。那一篇《商部尚書吃花酒》的新聞,他記憶猶新,私下也擔心自己的言行哪一天會被林白水寫入新聞報道。他對林白水先生是敬而遠之,尤其不敢正視林白水一雙鷹一樣銳利的目光,仿佛五臟六腑都暴露在他的眼前。即使路上相遇,也只是禮節(jié)性的抱拳致意,沒有相交。他故作坦然地笑笑,說:各為其政,各自忙碌,見面不多,他可是民國大名人,現(xiàn)在也棄文從政了。
去年初冬,鄭鑒石聽說林白水先生已當選為國會眾議院議員,并被聘為總統(tǒng)府秘書兼直隸省督軍署秘書長,擔心多于高興。鄭鑒石估計他沒有讀透厚黑學,難以在官場周旋。再加上個性嫉惡如仇,眼睛容不得一粒沙,在官場定然混不長久,倒不如往日馳騁報界來得自由自在。鄭鑒石若有所思地嘆了口氣,說:有所得,必有所失。
初到閩都,人地生疏。許世英不便發(fā)表什么議論。擔心言多必失,讓鄭鑒石不悅,壞了品茶氣氛,只是含蓄一笑。福州人在京城名人云集,黨、政、軍以及文化界,人才濟濟。要是漏了福州人,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真不知道如何寫了。他暗自感慨,卻沒有想到,若干年后,林白水真的成了他的冤家對頭。此是后話。這時候的許世英在官場上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潘瑯踱到窗前,揭開竹簾,探出腦袋,看天,日頭當午。他擔心耽誤了正事,附著許世英的耳朵問:許大人,那寶貝帶來了嗎?
如果沒有潘瑯提醒,許世英還把這事給忘記了。離京赴閩任職前,他在北京琉璃廠閑逛,路遇一個自稱來自福州的窮酸文人,哭說回家服喪沒有盤纏,欲將祖?zhèn)鞯囊粚凵绞瘜φ伦儞Q幾百塊銀元,以解燃眉之急。起先出于同情,接著出于對壽山石的喜愛,后又相信對方的胡吹海侃,林世英出三百大洋買了對章。銀票到對方手里后,就見那人匆匆忙忙地拐入一條胡同,不見了蹤影?;丶液?,老覺得有點不對頭,林世英把那個顏色微紅的對章反復細看,又看不出名堂。雖然石質(zhì)不夠靈透,看那一對印鈕麒麟雕刻還算有模有樣,也就不再深究了。來到福州后,忙于公務,也想出來透透氣。于是,他就將這對章帶出衙門,借題尋訪名人,體察民風。他委托舊日好友潘瑯替他找一個行家,幫他鑒定對章。潘瑯滿口答應,當場就將同窗好友鄭鑒石推介給許大人,并約好相會的日期和地點。
唉,哪里去?只顧說話,冷落了對章。許世英摸一摸口袋,抬頭發(fā)現(xiàn)那對章正在何延的手中把玩。
何延一手近距離地拿著放大鏡,一手愛不釋手地揣摩著,嘴里喃喃自語:好,石好,色好、工好,意好。許大人眼力非同凡人……
鄭鑒石在一旁冷笑,何延拍馬屁功夫實在高,可謂無孔不入,難怪此人高官得做,駿馬得騎。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統(tǒng)領的政府遲早會敗在這一幫草包飯囊的手中。
許世英看何延如此喜歡,懷疑自己眼拙,缺乏審美鑒賞力。就對在座的人說:諸位,我從北京帶回的壽山石對章,有勞各位過目,哪位高手幫我鑒定,答疑解惑。
何延第一個叫好,眾人也跟著叫好。只有鄭鑒石不發(fā)一言。許世英將對章遞到鄭鑒石眼前,說:鄭先生,你看如何?
鄭鑒石接過對章,放在手里,掂掂分量,搖搖頭,說:恕我直言,這不是什么壽山石,你看,石質(zhì)紋理不清,血色呆板,缺少光澤。有涂抹紅漆之嫌。以我愚見,是利用粗糙的巴林石,采用一種煨色法,加工冒充的。
許世英回憶那個賣石人的口音,說話翹舌音很重,不像福州人發(fā)音微硬的腔調(diào)。想必是北方騙子偽制的。錢被騙,是小事,人被騙,實在可悲。他沉下臉面顏色,一把抓過偽制的壽山石對章,走到窗前,揭開一角竹簾,隨手將對章扔出窗外,只聽撲通一聲,對章在桂枝里的河面濺起兩朵水花,隨即銷聲匿跡。
何延和幾個陪客瞠目結舌,呆望著窗口。何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袖子中的壽山石章,暗自在罵那個勤雜工:那廝莫非也把老子當作一個傻瓜!
潘瑯搖頭苦笑,帶著責備的眼神,望著鄭鑒石,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該說不說,不該說的,卻口無遮攔,以后帶他出門做客,我必須提十二分小心。
鄭鑒石撲哧一聲笑了,說:許大人,何必如此?石頭雖賤,但是無過,你卻判了它水刑,這是一錯。有過的是世人貪婪,為達目的,不惜造假。許大人卻讓他蒙混過關,這是二錯。你眼力不準,壽山石真假不分,這是三錯。你合該上當,卻錯罰了對象,哈哈……
許世英抱拳一笑,自我解嘲,說:敝人已經(jīng)自罰了,三百塊大洋拋進水里了,只聽到了兩聲水響。哈哈哈……
鄭鑒石忘記了尊貴之分,拍了拍許世英的肩膀,說:許大人,吃一塹,長一智,也不算吃虧。哈哈……
就當繳學費罷了,多謝鄭先生指教。說著,許世英一把拉住鄭鑒石右邊胳膊,執(zhí)意要做東,請在座所有陪客一起到福州最出名的酒樓“聚春園”吃佛跳墻。潘瑯沒有料到,陰差陽錯,鄭師兄直言,還能有如此歡喜的收場,甚好。不過,還是算鄭鑒石幸運,遇到許世英這般見過世面,禮賢下士的達官貴人,他畢竟也是由一個桐城派文人蛻變成的民國政客,骨子里還保留有傳統(tǒng)文人式的豁達。
大家走出茶館,穿過南后街,往鼓樓街“聚春園”的方向走去。許世英與鄭鑒石并肩而行,有說有笑,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知己。
別打啦,別打啦,求你們別打啦……前方有人在大聲哭求,聽聲音幾分熟悉。鄭鑒石看見楊橋巷口圍著一堆閑人,就加快了步伐。
六
福州人有一句俗話,吃酒莫退后,打架莫爭先??墒青嶈b石和他的恩師林紓一樣好打不平。他雙手撥開人群,鉆進圈內(nèi),只見一高一矮,兩個賣虎皮膏藥的江湖漢子正在掄拳暴打一個背影瘦長的中年男人。那挨打的人雙手抱著頭,翹著屁股,像鴕鳥一樣趴在地上,圍觀的人沒有一個跳出來勸架,都在一邊看熱鬧。鄭鑒石發(fā)火了,怒氣沖沖,喝道:住手,兩個打一個,算什么好漢?
高個子壯漢圓瞪雙眼,指著鄭鑒石的鼻子,罵道:老賤,少管閑事,哪里皮肉癢了?連你也一塊打。說著沖過來,伸手就要拎鄭鑒石的衣領。
早年在倉霞精舍讀書,鄭鑒石就練過武術。林紓先生擅長拳擊劍術,教過鄭鑒石幾手防身御敵的功夫,今日正好派上用場。他想以四兩撥千斤,借對方?jīng)皼皝韯?,順勢來一套拳腳,也好讓許大人見識一番福州男人的威猛。
何延擋在許大人面前,擺出護衛(wèi)的架勢,充當臨時保鏢。他一邊冷笑著,沒有挺身出來幫腔。他要看鄭鑒石挨打出洋相,也好發(fā)泄剛才憋了半日的郁悶。
許世英擔心鄭鑒石吃虧,舉起雙臂,正要大聲喝止,潘瑯卻笑嘻嘻地按住他的手臂,說:安心,吃不了虧。
許世英退后一步,眾人也跟著退后一步,讓出一塊空地,就像比武擂臺。只見鄭鑒石身子如猿猴一樣靈活,閃過一邊,拉住高個子壯漢左邊手臂,順對方來勢,往前給力。那漢子踉踉蹌蹌,身子往前傾斜,鄭鑒石飛起一腳,踢中對方的小腿彎,一個回合,就將對方摔了一個狗撲屎。
高個子壯漢吃了一驚:遇到高手了。他連忙爬起,拉住正要沖過來幫手的矮個子壯漢,雙雙跪在鄭鑒石面前,連叩三個響頭,向鄭鑒石賠禮道歉。
許世英興奮得摩拳擦掌,對潘瑯說:鄭先生能文能武,身手不凡,果然有林紓老先生的風范。
鄭鑒石請兩個壯漢起身,問:為何打人?
矮個子壯漢漲紅著臉色,說:不瞞師傅,我與兄長走南闖北,賣膏藥謀生,專治跌打損傷,風雨不移,糊口養(yǎng)家,可是,這個男人卻在一旁說風涼話,誣賴我們賣假藥,挑唆別人砸我攤子,我一時氣不過,就動手了。
鄭鑒石扶起還撲倒在青石板上發(fā)抖的中年人。
那人不敢抬頭,鄭鑒石低頭細看,原來是老同事“夜壺嘴”,詫異地說:原來還是你,也怪你多嘴?!耙箟刈臁蹦槑Ю⑸?,用袖子遮著額頭,翻起身,老鼠一樣鉆出人群,消失在此起彼伏的笑聲中。
嗶嗶,嗶嗶……遠處傳來警察吹哨的聲音。七八個警察正向這里跑來,后面跟著一個氣喘吁吁的眼鏡男人,他就是許世英的貼身秘書。鄭鑒石一邊幫賣膏藥兄弟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虎皮膏藥,一邊勸他們快點離開,免得被警察拘留,耽誤了生計。
賣膏藥兄弟挑著行囊,鉆進楊橋巷深處。警察趕來了,賣膏藥兄弟已腳底抹油——溜了。眼鏡秘書看見許大人也在圍觀的人群里,驚出一身冷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許大人受驚了,都怪卑職來遲了,來遲了……
警察立正稍息,像木偶一樣等候在一旁,聽許大人發(fā)落。圍觀的平頭百姓發(fā)現(xiàn)這個其貌不揚的矮男人,就是新上任的巡按使許世英,頓時,掌聲暴雨一樣響起。
幾天后,南后街,一個年過半百,身子孱弱的男人正吃力地拉著一個肥胖如豬的商人,跌跌撞撞地往光祿坊的方向奔去。鄭鑒石認識這人力車夫,他就是何延從電報局辭退的那個勤雜工。
鄭鑒石記起,那一天,他看到何延手中的那一塊紅糟顏色的壽山粗石,上面雕刻的葉向高詩句錯了一個字,原句應是:安知住世君非佛,想是前身我亦僧。此“安”非那“焉”。這一句也是葉向高親筆所題的楹聯(lián)。至今,在福州郊外北峰的林陽寺里還能看到真跡。鄭鑒石過意不去,不由自我責備起來:都怪我這一張嘴,只顧實話實說,卻害得人家丟了飯碗。他狠狠掌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民國五年(1916)春天,許世英辭職,離開福建,前往北京。臨行前夕,特地宴請鄭鑒石,并把鄭鑒石贈送的梅花圖帶回京城,懸掛在臥室,朝夕相處。不久,許世英被段祺瑞請進內(nèi)閣,先后擔任內(nèi)閣總長、交通總長。
有勢利的文人,夸鄭鑒石不僅看壽山石真,看人也真。這下高攀上京城街的大官,以后必定解下布衣?lián)Q官袍。甚至當?shù)氐囊恍┕賳T也對他刮目相看,電報局局長何延就來過鄭鑒石家三次,想通過他舉薦,走許世英的后門,調(diào)往北京交通部當官。不過,何延三次拜訪,都吃了閉門羹。對來訪的官員,鄭鑒石一律拒絕,并在柴門上,貼上一幅狂草書法:醫(yī)囑謝客。
同年七月,許世英開始整頓交通部人員,大量裁減舊系人員,引發(fā)內(nèi)部矛盾。舊系官員乘機反撲,借津浦鐵路局購買機車收受回扣的案件,牽出許世英貪污瀆職的內(nèi)幕。此時,已棄政從文,重返新聞界的林白水獨家披露了許世英的丑聞,舉國上下輿論大嘩。許世英畏罪辭職。
消息傳到福州,鄭鑒石恨不得挖一個洞躲進土里。
何延到處散布鄭鑒石的壞話,說他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倒是“夜壺嘴”說了鄭鑒石的不少好話:神仙也能丟落劍,何況人?
從此,鄭鑒石遠離壽山石名利場,不再為人鑒定壽山石,放棄名號,改行畫畫。后來,隨著鑒定壽山石的人越來越多,“鄭鑒石”的名號也就逐漸被人淡忘了。
民國十五年(1926),在三坊七巷的一家大院里,展出了一百幅梅花圖,轟動一時。奇怪的是,參觀者始終沒看到這個專攻梅花的畫家在場,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何許人?從圖上的落款來看,只曉得他的別名:“梅蒂”。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