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中國土地上,像李詩德中篇小說《一輩子做一個窯匠》中所描述的“窯狗子”那樣的窯匠,恐怕大多已絕跡了吧。窯匠這一行當還在,只是日漸“現(xiàn)代”起來,沒過去那么“土”了,“鼓窯”“燒窯”早已機械化、規(guī)?;?、市場化了。尤其“窯狗子”們當年追求的燒制一窯“清一色的青梗梗的磚瓦”的理想,也被如今盛行的疏松的紅磚砸碎了。
世道變了,這樣一篇將目光聚焦到老窯匠身上的小說暗示我們:隨著“窯狗子”最后鼓的那口窯的轟然倒塌、以及他的離世,標志著窯匠這門古老的手藝行將消失。與此一道消失的,還有那個時代那些磚瓦手藝人對手藝的專注和敬畏。
世道在變,有些東西注定消失,比如窯匠這門手藝,但是附注在這門有著近兩千年歷史手藝上的“文化烙印”,是無法像一筆“買賣”一樣勾銷的。小說極力塑造“窯狗子”這個人物,更像是作者對燒制磚瓦的老窯匠們的一種挽留,一種緬懷,也是一種闡釋,闡釋歲月在窯匠們身上留下的文化密碼。
所以,小說花較多筆墨寫了窯匠這門手藝的程序和“講究”:扳磚——“扳磚用的泥是十分講究的,先要選黏性較好的黃土,將黃土一鍬鍬地挖出來,搗碎,再摻進適當?shù)乃當嚭统刹桓刹幌〉哪唷保?鼓窯——“在鼓窯的過程中,要把碎陶片塞到砌窯的土坯子中間去,說是為了使窯里的溫度能盡快升高,又能保持溫度,確保燒出來的都是青磚”;燒制——“燒好一窯磚瓦講究更多,什么時候燒‘漲火’,什么時候‘瞄青’,什么時候‘整秧角’下水,都得拿捏到恰到好處”。
在一個不長的小說里頭,細致而耐心地描述一位窯匠燒制磚瓦的全過程,與其說是作者想為這門行將消失的手藝留下一頁文獻資料,不如說是作者借助這一并不能為小說情節(jié)添光增彩的描述來表達自己對老窯匠的情感與敬意——不管怎么說,那些精心燒制的磚瓦,“喚醒了沉睡在人們內(nèi)心深處起屋造房的夙愿”,在那個貧瘠的時代,把“東倒西歪的茅草房”變成敞亮結(jié)實的磚瓦房,是人活一世的莫大成就,這一切成真了。多年后,面對那座塌陷的窯址,作者動情地說:“它就像一座座碑,高高地聳立在平原之上?!?/p>
當然,小說不是文獻資料,小說是一門“靜水深流”的暗示的藝術(shù),它對讀者的吸引力來自故事和人物背后的秘密?!兑惠呑幼鲆粋€窯匠》的落腳點仍在“人”——窯狗子身上。窯狗子是個頗有些神秘感的人物,我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經(jīng)歷了怎樣的過去,他像一個無根的浮萍在一個雪夜飄落江漢平原上的雜姓灣,從此落腳于此。他娶了村里的跛女為妻,他身懷燒窯絕技,是一個出色的窯匠;他嗜酒,用“鱉壺”喝酒,有學(xué)問,“四書五經(jīng)”爛熟于心;燒窯制磚讓他興奮,一輩子是做一個窯匠讓他滿足。但是,當“輪窯場”取代“土窯”時,他對自己引以為榮的手藝產(chǎn)生了懷疑,他有些自慚形穢,他“驚奇又憤怒,磚還可以這般做?窯還可以這般燒?這燒出的磚能結(jié)實嗎?能用來做房子嗎?”最終,他決定用自己的年邁之軀,鼓一座屬于自己的窯,與輪窯一決高下?!案G狗子”終究失敗了。
如果我們愿意,“窯狗子”這個人物會留給我們諸多聯(lián)想和諸多闡釋,他不斷暗示我們,“窯狗子”這個“個體”形象是可以上升到“類”的高度上的,誰說“窯狗子”的來路就不是我們的來路呢?誰說“窯狗子”的命運,不是我們終將無法逃脫的宿命呢?不要問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像“窯狗子”一樣來過,執(zhí)著過,傷感過,便足矣,人生大抵如此吧。
小說的暗示還沒有結(jié)束。小說的敘述者是“我”——“窯狗子”和跛女的兒子,一個早已離開了雜姓灣的游子,“窯狗子”和那個時代的故事在“我”眼里顯得很平常、平靜,沒有遺恨,沒有抱怨,如果有什么的話,有的只是一絲敬畏,一絲感傷,這是漫長的歲月留給“我”的,所以說,小說也是關(guān)于時間的暗示的藝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