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鱉壺”
“再過幾年,我得鼓一座窯,一座屬于自己的窯?!?/p>
窯狗子有這個想法的時候還是一粒草籽,隨了風在空中飄蕩,落不到實處。窯狗子孤身一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連這個美好的想法都不知擱在哪兒。好在那時他還年輕,年輕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年輕得渾身上下都是蠻氣。窯狗子的這個想法像一枚桃核,深深地埋在地底下,好長時間都沒有了發(fā)芽的跡象。窯狗子說出這個想法時,他已經在雜姓灣落下腳,已經有了我這個能聽他陳述的對象。
那時,雜姓灣還只是僅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雜姓灣周圍是大大小小的湖泊和大大小小的垸子,水深的地方是湖泊,水淺的,在無水災的年月可以種點莊稼的地方叫垸子,垸子連著垸子,湖泊連著湖泊,就這樣一直連到八百里洞庭湖。雜姓灣被水包裹著,像一座孤島,更像一葉浮萍,隨時都有被水淹沒的一副可憐相。村子與外界相連的唯一交通工具是一條小船,出門就得駕船。駕一葉小舟,穿行在河湖港汊之間,送往迎來,娶親嫁女,走一條水路,也可以走出很遠。風里雨里,撒網捕魚,種幾畝薄地,船上船下的日子,雖然有些搖晃,倒也不至于落入饑餓的深水而無法挽救。
窯狗子原本不是雜姓灣的人,窯狗子像一片雪花飄落在雜姓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據說,那天夜晚,北風肆虐,大雪彌漫,他被風雪挾裹著,漫無目的地在空中打旋,醒來時才知道被吹落在這個叫做雜姓灣的地方。我總覺得這事本身有些蹊蹺,隔山隔水,他究竟從哪里來?是因了什么緣由來到了這里?是為了躲避饑荒?政治事件避難?還是僅僅因為一次深度醉酒而迷失了方向?一切皆有可能。我曾就這件事旁敲側擊地拷問過他,他卻顧左右而言他。好在那時他灑脫得把家綁在自己小腿上,走到哪是哪,無牽無掛。
我的印象中,江漢平原上興起鼓窯,與六指隊長有關。突然有一天,六指隊長說,要鼓一座窯,鼓一座雜姓灣的人只是聽說并沒見過的窯。美好的想法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六指隊長這個想法也是由來已久,剛開始只是個懵懵懂懂的印象,就像捂在孵雞母翅膀下的雞蛋,還看不出雞的形狀,等到雛雞破殼而出,搖搖擺擺地走出一路驚喜,才給人以恍然大悟的感覺。確切地說,六指隊長的這個想法是在知道窯狗子是個燒窯的窯匠之后就有了。當時,村子里上上下下正忙著“插紅旗”、“背語錄”、“呼口號”的事,狠斗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的當口,你想要鼓窯,無疑是要“鼓”一頂走資派的高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因此鼓窯的事是萬萬不能說出的,否則不但窯狗子在村里呆不下去,就連六指隊長這頂小小的烏紗帽也難保住。
六指隊長說,從今往后,用不了幾年時間,要讓全村人都住上磚瓦房。這個大膽的決定,讓雜姓灣的男女老少只差要喊六指隊長萬歲了,這比當時他做出瞞產私分的決定還要讓人熱血沸騰。這段時間,六指隊長和窯狗子打得火熱,有事無事,從村頭走到村尾,從村后小河的走向,到村外荒坡上的一蓬雜草,仔細地看,認真地說。察天色,觀風向,指指點點,神神秘秘,似乎一件天大的事即將發(fā)生。這些天,窯狗子一連串的怪異舉動,讓我和我的跛子老娘也驚訝不已。他先是將那個總是藏藏掖掖著的裝酒的“鱉壺”,換了根新吊帶,堂而皇之地掛在了腰間。在這個還并不冷的天氣,鬧著喊著找出了那件包裹得要上霉了的狗皮大衣,他將狗皮大衣小心翼翼地攤開,用毛巾蘸了水,一處一處,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一遍,掛在通風處晾了起來。然后又不知從哪里找出了那把已經生銹的瓦刀,用干枯的稻草打磨得锃亮。他忙碌得像一位老農聽到了春雨的聲音,迫不及待地搬出他的耕耙耖磙,準備春耕一樣。
這應該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天色微暗,村頭的那棵大重陽樹上,一群群鳥兒烏云一樣悠悠蕩蕩地飄落在樹冠上,落出一樹歸巢的熱鬧。窯狗子出門時轉過頭望了望身后的茅草棚,又抬頭望了望天,他覺得今晚的天比任何時候都要高朗。晚上,六指隊長特意為窯狗子安排了一桌酒席,并鄭重其事地親自上門來接,這讓窯狗子很不適應。六指隊長走在前面,窯狗子跟在后面,開始,步伐還走得有些忸怩,走著走著才逐漸走出些精神來。
田野里莊稼收完了,路旁的野草開始枯黃,幾株狗尾巴草在不遠處得意地搖晃。六指隊長顯然心情不錯,回過頭來對窯狗子說:“你還差我一餐酒呢?!备G狗子不好意思笑了笑:“好說,好說?!薄昂谜f,好說,好說個屁?!绷戈犻L哈哈地笑著說,笑聲里一種居高臨下的戲謔?!拔艺垼艺?,等鼓好了窯,立馬就請?!备G狗子跟在六指隊長身后,有那么點賠不是的意思。“要你請個屁,媳婦娶進房,媒人丟過墻,兒子都這么大了,一餐酒還沒喝到口,你只要給我把這窯鼓好,把磚燒好就行。”六指隊長樂呵呵地說。
幾經推讓,窯狗子被六指隊長摁著坐了上席?!敖裉炷闶菐煾?,你不坐誰坐?不要像一盤狗肉,上不了正席?!绷戈犻L的話對窯狗子來說,就是絕對權威。一桌人都附和著,這倒讓窯狗子有些不好意思。能和村里的隊長平起平坐,窯狗子也覺得自己成了村民眼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他又一次感覺到矮小的身材似乎高出了那么一截。當時你們沒看錯我窯狗子是你們的眼光,現在我窯狗子終于有了回報的機會那是我的能耐嘛,窯狗子想到這些,陡然生出一些叫做自信的東西來,請沒請六指隊長喝酒的事就放下了。
先端上來的一碗雞子煨蘿卜,用瓦罐煨的。殺一只雞,然后在自留地里扯些經初霜打過的蘿卜,放在瓦罐里煨,煨得爛熟了,再倒出一碗,香噴噴的。這是只有來貴客了才上的一碗菜。坐在身材魁梧的六指隊長身邊,窯狗子矮小的身材更顯精瘦。最富有的是他臉上的笑,就像一只風干雞吊在屋檐下,晴天雨天,高興快樂都是一副模樣。窯狗子最上心的是這碗菜中的佐料——紅辣椒醬,紅紅的,辣中略帶絲絲甜味。這種辣椒醬釀制其實非常簡單,秋天的時候,在自留地里留出一小塊長得壯實的青辣椒,讓它慢慢長老,等到顏色由青變紅后,連同辣椒的把子一起摘下來,洗凈,晾干,再把辣椒把子去掉,放在盆里剁碎。在剁碎的紅辣椒里,多放些鹽后,再用腌菜壇裝好,一壇紅辣椒醬就做成了。無論炒什么菜,放上一瓢羹醬,又辣又咸,既當家,又下飯。這種辣椒醬,一直要吃到接上來年再做醬的時候。窯狗子對紅辣椒醬情有獨鐘,是因為在很長時間里,能有一瓢羹辣椒醬下酒都是一種奢侈。
“來,我敬你一杯!”六指隊長端起酒杯,朝向窯狗子。
窯狗子習慣性地拿出他的“鱉壺”仰脖子就灌了一大口。窯狗子喝酒——不用杯,這已成了大家熟知的歇后語,跟他喝酒是用不著勸的,你喝他也喝,你不喝他也會喝好。
“好在你窯狗子還是有良心的,沒忘記我六指隊長,也沒忘記我們雜姓灣的人,今天就讓你喝好。”六指隊長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搶過他的“鱉壺”,拿在手里搖了搖,又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后高聲說道:“你們都說窯狗子喝酒還有個歇后語,那就是不知道真假,今天這酒是真的,還有大半壺呢,大家都得他敬,酒敬好了,窯才燒得好。”
一桌人就開始輪番敬酒。
用“鱉壺”喝酒,是窯狗子的獨創(chuàng)。所謂“鱉壺”,其實也就是部隊上用的鋁制行軍水壺。這種東西當時的確是個稀罕之物,我還真不知道窯狗子從哪里覓得的這個寶貝,自從他來到雜姓灣,這個“鱉壺”就長年累月帶在身上。之所以叫做“鱉壺”,我固執(zhí)地以為,這東西掛在腰間,就像吊著的一只老鱉。我曾經捉到過一只鱉,那年秋天,塘里的水淺了,許多人都去塘里撈魚。撈了半天,我還是兩手空空,忽然腳下踩著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伸手下去摸了摸,圓圓的,四周薄薄的,軟軟的,是鱉,是鱉。情急之中,順手將一只老鱉擰出了水面。有人就喊,抓老鱉的脖子,否則它一口咬上了你,粗而有力的脖子往里一縮,你就是叫爹喊娘它都不會松口。我連忙用腰間的繩索,將老鱉的脖子拴死了,系在腰間,一晃一晃地晃動了好長時間。窯狗子經常把“鱉壺”拴在腰間,極像我拴住的那只老鱉。“鱉壺”上綠色油漆早已剝落,露出一塊塊白色的鋁的本色來?!镑M壺”灌滿可以裝兩斤燒酒,恰好夠他喝一天的。窯狗子的唯一嗜好,就是“鱉壺”里的那點東西。那年月,并不是想喝就能喝到的,為了不讓別人難堪,也為了確保自己每餐能喝上幾口,窯狗子每天出門,無論如何得把“鱉壺”里的酒灌滿。窯狗子喝酒從不用杯子,而是拿著“鱉壺”嘴對嘴地往喉嚨里倒。這種喝法的妙處只有窯狗子心知肚明。主人有酒拿出來招待時,大家都盡情地喝,喝多喝少也用不著人勸,自己喝好就行。主人家沒酒時,窯狗子就把“鱉壺”拿出來倒幾口,別人也不好意思喝他“鱉壺”的酒。即便是“鱉壺”里沒有了酒,他也會拿出來象征性地來那么幾下。各人的煩心事都裝在各人的肚子里,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就像窯狗子的“鱉壺”,你根本不知道它里面是否還有酒,還有多少酒,也根本不知道里面是酒還是水,有個“鱉壺”做做樣子就行。窯狗子的酒量,也像這“鱉壺”一樣,似乎沒“底”,沒人見到他喝醉過。窯狗子要是喝好了,一個顯著的標志,就是開始“丟書袋”,也就是賣弄學問,什么孔子、孟子、離婁、告子,他隨口就來,也不管別人能否聽明白,能明白多少,他自顧自地說。只要窯狗子開始“之乎者也”了,大家就知道他已經是喝得差不多了。
時間久了,窯狗子的“鱉壺”就成了他獨特的標志。無論走到哪里,總是把它掛在腰間,像傳說中俠客的短刀,這一掛就讓人來精神。乏了,困了,拿起“鱉壺”朝嘴里倒上一口半口,那個爽啊,只有窯狗子才能領會得到。別人喝酒時總是齜牙咧嘴的一副難受相,他喝酒時,從牙縫里透露出的都是快樂。他信奉的是: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求一口酒,足矣。
“敬涂師傅!為磚瓦房干一杯?!?/p>
“敬涂師傅!為新媳婦干一杯?!?/p>
“敬涂師傅!為生個胖兒子干一杯。”
這個涂師傅就是窯狗子,不是在這樣正規(guī)場合,人們倒真是把窯狗子的真姓真名都忘了。窯狗子并不在乎這些,有他的“鱉壺”在比有個真名真姓要強。
“你狗日的想媳婦想兒子想瘋了吧,這跟涂師傅有什么關系?”
“關系大著呢,這窯就像你媳婦的肚子,沒有窯,你個憨頭能生出個兒子?”
哈哈哈哈——粗獷的笑罵聲,摻和著酒氣,不知不覺把酒興推向了高潮。
幾杯酒下肚后,窯狗子就越來越覺得自己成了涂師傅。那年月,準確地說還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月,這個叫做雜姓灣的村子幾乎還沒有磚瓦房,互助合作社、大躍進、人民公社,又來了個“文化大革命”,換過去換過來,人們把肚子搞飽都是難事,哪還顧得上起房建屋。東倒西歪的茅草房,靠幾根麻稈撐著,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讓人感到極不穩(wěn)實。反正大家也不會想得更多,茅屋里能鉆進去人就行,有塊不濕的地方安放身體就行。老一輩人這么過來的,下輩人跟著過。窯狗子的手藝是在燒窯興起之后才被人看重的。他不但窯鼓得好,磚瓦也燒得好。別人鼓的窯燒出的磚瓦時不時都會有一兩窯紅的或者雜色的,只要是他鼓的窯,只要他親自燒,燒出的都是清一色的青梗梗的磚瓦。這門手藝究竟是跟誰學的?連窯狗子也忘了。反正從小到大都在跟泥巴打交道,跟窯打交道,無師自通吧?!白迂曉唬贺毝鵁o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窯狗子一邊喝著酒,一邊開始“之乎者也”了。他隨口說出的話,自己都未必明白,旁人就更不知其所以然了。
這天的酒他一準是喝好了?;位斡朴频鼗氐郊依锖螅杂X得余興未盡,拉著我陪他再續(xù)兩口。酒的妙處在于提神鼓勁,平時不想說、不敢說的話,酒一喝就說出來了,平時安放在心底的遠大志向,羞于向人透露,酒一喝也就豪氣沖天了。我一邊看著他喝,偶爾自己也吮一口,喝得他看著我越看越高興,我看他越看越覺得不認識這個人了。他喝得興起,不是碰翻了碗就是弄掉了筷子?!啊釉唬翰换既酥患褐疾恢艘病?,知道么?”我只知道他喝得差不多了。末了,他的聲音像蚊子一樣附在我耳邊,說出了這個他蓄謀已久的想法:再過幾年,我要鼓一座屬于我自己的窯。
許多事都是在發(fā)生過或者消失之后,才顯示出其意義。時至今日,每當觸摸到他那個想法,我就感覺有一只溫柔的蚊子又飛到了耳邊,撩撥得耳根癢癢的。其實,我對這個用“鱉壺”喝酒的男人總是一臉陌生,好像我出生前他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瘦小而干枯得有些猥瑣的形象,讓我想象不出他也曾有過年輕,有過頑皮與瀟灑,我只是對他身上的酒氣、還有那件狗皮大衣保持著熱切的期待。那段時間,也許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間,我很難見到他的身影。他只是一個影子——一個瘦小而有力的影子,一股酒氣——一股摻和著泥土和煙熏味的酒氣,被一件狗皮大衣包裹著,偶爾影子一樣飄蕩在家里。我當時還沒有形成想法,沒想到去認識這個男人,等到我有想法時,他已經不在了。關于在我之前的他,我無法知曉,而旁人對這些也只是胡亂的猜疑。這是個不能就此而中止的問題,我如果不去認識他的全部,我也就很難認識我現在這個自己。
狗皮大衣
一個人身上一定是依附著某些叫做屬命的東西,他生命的軌跡中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經劃出了一條虛虛實實的線。窯狗子的屬命,就是他一輩子也無法逃脫與窯的關聯。好多年以后,我已遠離了鼓窯、燒窯的這些事,但那座鼓在我心底的窯,依然旺旺地燒著,我時不時想通過窯孔,看看里面燃燒的程度,那已經不是一塊塊磚瓦,那是我童年的記憶?;叵肫饋?,雜姓灣的那座窯,雜姓灣周圍一時間鼓起的一座座窯,我還是覺得它就像一座座碑,高高地聳立在平原之上,這些碑前睡著的是一個村莊。
窯狗子的這件狗皮大衣,寬寬大大的,裹兩個人在里面也不見形。我被他裹在大衣里面時,就像被罩在熱氣騰騰的火爐旁,毛茸茸,熱乎乎的,即使在冰天雪地里走,也暖和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大雪覆蓋了整個村子,小河里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那天夜晚,窯狗子像雪花一樣飄落在了雜姓灣。他裹著這件狗皮大衣,從天而降,在一個牛棚里,隨便一歪就睡過去了。楊忠國老爹這天早上醒得早,煨在被窩里,不想起來。門外下著雪,用稻草堵塞著的窗戶,并不嚴實,凌厲的風帶著聲響,嗖嗖嗖地朝屋里灌。一道強烈的白光從窗戶的縫隙中穿過來,正好照在他煩心的事上。女兒臘香被婆家送回來了,成天呆在屋里嚶嚶地哭,哭得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臘香小的時候,長得不說國色天香,倒也有鼻子有眼的,很是惹人喜愛。五六歲時,一次去放牛,騎在牛背上摔了下來,把腿摔斷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哪能說好就好呢?再說楊忠國老爹也沒錢帶她去城里醫(yī)治。誰知百天之后,臘香走路就一歪一歪的,左腳長右腳短,兩條腿再也長不齊整了,成了個跛子,如花似玉的女孩就這樣落下了殘疾。好不容易說了個婆家,嫁過去沒過兩年,不但沒生個一男半女,本身就有癆病的丈夫也一命嗚呼了。婆家嫌麻煩,把臘香送回了娘家,并且說了,不管再嫁與否,與娘家沒關系了。楊忠國老爹的臉愁得像半熟的李子,青青的、酸酸的,讓人不忍看。楊忠國老爹到牛棚里是去弄水給牛喝的。好大的雪啊,飛雪加冰凌,地上厚厚的雪已經把門都要堵死了。屋檐下長長的凌勾兒晶亮晶亮的,恨不得要垂到地面,風在凌勾兒的縫隙中亂竄,行走的聲音,就像彈棉花的弓發(fā)出的嗚嗚的響聲,直往人心里鉆,冷到骨頭縫里。楊忠國老爹燒了鍋溫水,用桶提了就往牛棚里走。就在這時,他發(fā)現一坨黑糊糊的東西挨著牛睡在一起。他以為是一頭凍得慌不擇路的豬獾。這下好了,過年不用殺豬就有肉吃了,楊忠國老爹心中暗喜。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生怕驚動了豬獾。一看,不像,用木棍撥了撥,再看,才發(fā)現是個人,楊忠國老爹驚訝得大雪天冒出汗來。一件灰不溜秋的大衣,將一個瘦小身材的男人,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在里面,滴水成冰的天氣,大牯牛都被凍得有氣無力,他居然沒被凍死。驚訝之余,讓楊忠國老爹大失所望。
第二個見到窯狗子的是臘香,也就是后來成為我老娘的那個女人。她以為是發(fā)現了一個只有書中才有的小姐許身、公子落難的故事。臘香一大早心如枯井,身如薄冰地縮在床上哀嘆自己的命不好,河里有水,坡上有繩,正想著用哪種方式尋個短見死了了事的問題,就聽見楊忠國老爹在牛棚里扯著嗓子在喊。是不是那頭作為全家人唯一依靠的叉角牯牛被凍死了?等到她一瘸一拐地來到牛棚一看,原來是個蓬頭垢面的年輕人,裹著件狗皮大衣在那里瑟瑟發(fā)抖。她一看就覺得他不像是個乞丐,也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強盜,倒像是為生活所迫流浪到此的落難者,心里竟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暖意。第三個見到窯狗子的是六指隊長。六指隊長事后說,窯狗子是我從灰坑里扒出的一顆金蛋。楊忠國老爹風急火燎地將六指隊長找到時,早已驚動了一灣子人。六指隊長仔細看了看窯狗子的狗皮大衣,又看了看他腳下的一雙毛皮靴子,這身打扮是雜姓灣人沒見過的?!澳闶歉墒裁吹??怎么睡這里呢?”六指隊長問。窯狗子只凍得咧著嘴傻笑,抄一腔外地口音,說不清楚話。最后連說帶比劃才勉強明白個大概,窯狗子是個逃難之人,流落到了這里。那年月許多大人物從顯赫的位置流放到偏僻農村的事是經常發(fā)生的,許多小人物因受牽連被趕到天涯海角的事也是常有的,許多不大不小的人物也摻和在里面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竄,誰敢說其中一兩個經過磨難后不會發(fā)跡呢?后來六指隊長發(fā)現了窯狗子會鼓窯、燒窯的手藝后,總是得意地說,好心必有好報,大雪天里從牛棚里救出個乞丐,還真是個寶貝呢。從這點上來說,雜姓灣人的確是善良的,他們根本不問他的出處,也無需判別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并沒有要求窯狗子拿出可以證明他身份的可靠證據,憑著最淳樸的善良,就收留了他。是人都會有落難的時候,在別人落難的時候幫人一把,是整個雜姓灣的人都樂意做的事,也是六指隊長樂意做的事。
窯狗子在牛棚現身后,就落戶在了雜姓灣。最初引起六指隊長注意的是窯狗子的一雙巧手,村子里誰家要蓋個豬圈,搭個牛棚,用黃泥糊個壁子的事,只要找到窯狗子,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跟你整得漂漂亮亮的。手藝人靠手藝吃飯,這也是窯狗子得以在雜姓灣生存下來的原因之一。
窯狗子是個手藝人,窯狗子的本行是個窯匠。在得知這一確切的消息后,六指隊長就動了心事,就想把他留在雜姓灣,管他是不是地富反壞右,只要會燒窯,日后必定會有用處。六指隊長的高瞻遠矚,令雜姓灣的男女老幼望塵莫及。
第二年春上,六指隊長一手策劃的陰謀有了個漂亮的得逞。起初,六指隊長對窯狗子說:“留下來吧,我們這個灣子人少,心眼好,你就幫隊里打打雜?!备G狗子搖搖頭:“我不會做農活?!焙髞砹戈犻L又對窯狗子說:“你就不走了吧?我跟你做媒,娶個媳婦,怎么樣?”窯狗子被凍結的心思有了松動,臉上有些笑意:“我一個跑江湖的,誰要哇?”六指隊長說:“你只要答應就行?!备G狗子以為是句玩笑話,也沒往心里去。等到六指隊長做通了楊忠國老爹的工作,把跛子臘香推到他面前時,他已經是無話可說了。楊忠國老爹并不看好這樁婚姻,將女兒的終身托付給一個不知底細的流浪漢,本身就是冒險,但他又別無選擇。楊忠國老爹提出的唯一條件有些絕情,他要六指隊長幫他們小兩口搭個茅草棚子搬出去住,今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再不與楊家相干。臘香只有一個條件:不管到哪里,只要帶上我就行。六指隊長的條件更簡單,不管你走到哪,你只要把家安在雜姓灣就行。窯狗子一副不明事理的樣子,在他看來,這就是天上掉餡餅的事,不但白撿了個媳婦,還意外地有了個家,從那時起,小臉上的笑掛上去之后就沒取下來。至于是不是寡婦,是不是跛子,那不是他窯狗子可以挑三揀四的。
據說,窯狗子結婚的前一天,不知從狗皮大衣的什么地方摸出兩塊銀元,交到了六指隊長手上。窯狗子十分動情地說了一句話:“隊長啊,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從此,我就是雜姓灣人的兒子!”這話讓六指隊長感動得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僅從兩塊閃閃發(fā)光的銀元就可看出,窯狗子已鐵了心,他把自己交給雜姓灣了。
面對一座座房子,很少有人去探究砌成墻的一塊塊磚,正如每天吃著米飯,很少有人去琢磨稻谷的生長過程一樣。其實那會兒整個村子幾乎是清一色的茅草屋。壁子是用麻稈之類的東西用草纏裹了,一根根編好,再用黃泥土糊成的,屋頂是選用上好的稻草一把一把蓋起來的,僅有的幾棟像樣的老房子,大多是用木板鑲嵌和用竹片夾成的壁子,即便是七柱九檁的屋,也只不過是多了些木料雕花的窗子,很少用到磚。我不知道用磚砌墻造屋起于何時,但我親眼目睹了村子里用磚砌屋的興起。這都和窯狗子有關。如果沒有窯狗子鼓窯,燒窯,那磚就出不來。
后來幾年的時間里,時局動蕩,雜姓灣斗了幾回走資派,大家對給誰帶“高帽子”的事漸漸興趣索然,也就相安無事了。窯狗子除了給隊里做些打雜的活,偶爾也出村去轉轉。每次回村,六指隊長都要迫不及待地拉著窯狗子聊聊閑話,窯狗子從不說他從外面賺了多少錢,他帶回的是外面最新的傳聞,六指隊長從一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中敏銳地覺察到,世道要有新變化了。
這年春上,六指隊長給窯狗子安排了一項特殊的活路——扳磚。
窯狗子和六指隊長一起,在村子南面一片荒坡上,選了塊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行動起來。六指隊長和窯狗子私下商定,六指隊長負責每天供應窯狗子一“鱉壺”酒,每天給他記十二分的工分,窯狗子負責把所要的磚扳出來。
扳磚是項強體力活,六指隊長指派好全村的活路后,就蹲在一旁看窯狗子扳磚。扳磚用的泥是十分講究的,先要選黏性較好的黃土,將黃土一鍬鍬地挖出來,搗碎,再摻進適當的水攪和成不干不稀的泥。要把一堆有粘性的黃土和成泥,是件不容易的事。先是牽來壯實的大牯牛,用人拉著在泥堆上轉圈,一邊轉一邊澆水,牛在泥堆上深一腳淺一腳吃力地轉著,轉得差不多了,還得人用腳去踩,否則難以將泥和均勻。只有把泥和勻,和得軟軟的像面團,這樣扳出來的磚坯、做出的瓦坯才結實,燒出來的磚瓦才沒有縫隙。黃泥的黏性好,一腳踩下去,不使出吃奶的力根本拔不出來,人高馬大的六指隊長試過幾次,他自恃還有些蠻力,結果沒踩幾下,就陷在黃泥里,拔不出腳來。
窯狗子掀開用稻草蓋著的軟黃泥,雙手插進泥堆里挖出一坨,高高舉起,朝磚模子扳下去,“嘭”的一聲,泥就鋪滿了整個模子。磚模是用非常結實的桑木做成的,有四塊磚一個的大模子,也有兩塊磚一個的小模子。無論是大模子還是小模子,你得將一泥團用力扳下去,將模塊填實,然后再拿用鋼絲做成的弓,在模子上一拉,將剩余的泥去掉,抱著扳好的磚模在事先平整好的空地上,將模子反過來朝地上一撲,四四方方的磚坯子就倒出來了。窯狗子身材矮小,人也是精瘦精瘦的,扳起磚來,一招一式,一趟一趟,行走如風。扳磚必須在天氣晴好的日子里進行,扳出來的磚坯,攤在地上,要讓太陽曬個半干才能碼成堆,碰上陰天,幾天干不了,再來一場雨,就前功盡棄了。從春到夏,窯狗子光著膀子,在胸前系一片圍布,頂著太陽,專心致志地扳他的磚。只要一餐有幾口劣質的燒酒,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
陶 片
若是站在村外的高坡上,撿個土塊閉著眼朝村里扔,十下二十下也不可能砸著貓啊狗的,更不用說砸到人身上??晌胰映龅囊粔K陶片卻準確無誤地砸到了我自己頭上。
六指隊長大張旗鼓地開始準備鼓窯。也不知道窯狗子出的什么歪點子,六指隊長逼著全村人找“陶片”。六指隊長說了,這陶片跟鼓窯有關,跟各家各戶能否住上磚砌瓦蓋的房子有關,就是捅破缸也得完成任務,否則就扣你工分。六指隊長的話就是“圣旨”,全村人都得聽。窯狗子曾經跟我打個一個比方,說六指隊長好比過去的族長,比族長還大,族長只管一族的事,六指隊長管一村的事,一村就有好幾個族呢?;噬系脑捒梢圆宦?,六指隊長的話不能不聽,有理無理,六指隊長說了算。天高皇帝遠,皇帝哪有空來跟你斷是論非,六指隊長握著村里的生殺大權,他說黑基本上就白不了。我覺得這個比喻很貼切,因此,有時連窯狗子和我跛子老娘的話都不聽,就是聽六指隊長的。
我一直認為,窯狗子在我們家只能算是陪襯,無論大事小事他說了是不算數的。他在我和我跛子老娘面前總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只有受氣和賠笑臉的份。他的一句話讓六指隊長這么俯首帖耳是我沒想到的。
一般來說,有了目標,再加上十二分的用心,就該有個過得去的結果。尋找陶片的這件事,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我的全部努力換來的是意想不到的亂七八糟。早上起來,天陰沉沉的,像鍋蓋一樣罩著,天空中時斷時續(xù)地丟著雨點。六指隊長那個大喇叭如老鴰一樣哇哇哇地叫開了:“今天是最后限期,各家各戶繳陶片啦!”
六指隊長隨身的三件寶物,一個是用洋鐵皮做成的喇叭筒。喇叭筒用紅的白的布筋搓成布帶系著,掛在肩上,每天早晚,順手拿起朝村里一喊,所有人就魚貫而出,魚貫而入。好像只要他六指隊長愿意,他就是朝空曠的田野這么一喊,莊稼也得聽他的,叫長高就長高,叫結籽就結籽。一個是用上好木料鑲成的石灰盒印章。秋天,谷子上場了,六指隊長拎著他的石灰印章在一個個谷堆上來來回回地蓋,蓋過的谷堆上清晰地印著“第三生產隊印章”的石灰字樣,這一行字就是一個封印,只有六指隊長才能開啟。還有一個寶物是一桿大秤。每當村里要分稻草、分口糧了,六指隊長就叫人把大秤抬出來,將一捆捆稻草,一筐筐谷子過秤。人頭加工分,按“人六工四”或者“人五工五”的比率公平合理地分到各家各戶。過了秤,公家的東西才可以說成了每家的私有財產,再說,六指隊長就是用手掂量掂量,也能知道全村人誰有幾斤幾兩,更何況還有這么一桿秤呢?
這幾天,我都在為尋找陶片的事煩心。一間茅草房,巴掌大點的地方,沒什么東西可以藏得住,問題是一旦要找某件指定的物件也還是挺費神。我在伙房里找,在放雜物的柴草棚里找,在神龕下找,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沒找到所要的陶片。四壁漏風的茅草房,陽光不管從哪個方向照射,都會有幾縷光線落在屋里。有光亮的地方找了,沒有光亮的地方也找了,找不著陶片的影子。平時到處可見的破損了的壇子、罐子一瞬間全部消失了。門前那棵桃樹上,我清楚地記得是掛了個破茶壺的,等我再去看時,連茶壺把都不見了。家里除了口裝水的水缸,哪來的什么陶片??!這不是要人砸鍋賣鐵嗎?我憤憤地想,等窯狗子回來一定得問問他為什么出這么個歪主意,不是有意整人嗎?
正當我急得團團轉的時候,我的跛子老娘在伙房里殺豬似的喊開了:“死砍頭的,缸里沒水了,還不死去挑水。”我的跛子老娘一開口就是死去死來的,反正我還活著,也習慣她這種詛咒似的說話方式。我的跛子老娘除了一條腿不方便外,其他基本完好。正因為這條不方便的腿,她更有理由只干一些輕微的活,窯狗子總是處處護著她,寵著她,很容易就養(yǎng)成了她驕橫的脾氣,尤其是在有了我之后,她更是把窯狗子當成了我們家的長工,橫挑鼻子豎挑眼,哪怕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也會惹得她暴跳如雷。好在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打過罵過了,接下來便是兒長女短的甜言蜜語,讓你對她生不出氣來。其實,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在雜姓灣,沒有哪家不因為一點小事,悶在家里打得頭破血流的,罵完打完之后,該出工的出工,該生孩子的生孩子,日子也就在這種暗地里的相互廝打中慢慢朝前走。我的跛子老娘對穿什么用什么從不講究,但她對吃的東西情有獨鐘,也許是一直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原因,嫁給窯狗子后,她從饑不擇食漸漸到挑剔食物了。她總是想得開,從不小鼻子小眼地去攢錢,只要手頭活便,她會隔三岔五地炒幾個雞蛋,弄點肉湯什么的給窯狗子下酒,也為她自己解饞。后來我發(fā)現,她貌似大大咧咧的外表下也掩藏一塊不敢示人的傷疤,那就是她與原先的那個家的關系。每每看到別人走親戚回娘家,她會主動上前與人搭話,臉上流露出羨慕的神情。多年來,雖說與娘家近在咫尺,自從搬出來和窯狗子住在茅草棚后,她就沒有回過娘家。這種苦楚苦在心底,比黃連還要苦十分。她并不是個記恨的人,但她怕被人瞧不起,尤其是被娘家人瞧不起。楊忠國老爹當初之所以提出要她搬出去住,用意十分明顯,就是要與她這個喪門星斷絕一切往來。嫁出去的女人,就像掃地出門的一掃帚灰,潑出去的一瓢水,讓她隨風而散,不再跟娘家有半點瓜葛。既然如此,她也就不把熱臉朝冷屁股上貼,各人的福各人享,各人的罪各人受,親生爹娘又怎么樣呢?要說和娘家還有點聯系的話,那就是將他們徹底遺忘。
窯狗子時常不在家,挑水砍柴都是我的事,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本來心情不好,還不得不去干不高興干的事,這就注定要出錯。這時,天已下起了麻麻細雨,整個村子像一片濕漉漉的樹葉,隨意地丟棄在大地上,一條泥濘小路滑溜滑溜的像條蚯蚓,踩不到實處。我極不情愿地挑起兩只小木桶,朝水塘邊走去。那時,河里塘里還有水,河里的水是用來洗衣淘米的,吃水要到較遠的水塘里去挑。置身于村莊之外的水塘,少了人畜的打攪,清亮、甘甜,聞得出水草的味道。我一邊走一邊關注著路旁,只要是一塊黑糊糊的東西,都要用腳碾開仔細看看,說不準就是一塊陶片呢。來到塘邊,卷起褲管,也不管渾水清水,挽起兩桶,挑著就走??纯淳鸵郊伊耍艙Q了個肩,腳一滑,就失去了平衡,前面一桶水撒出了大半,后面一桶全潑在了身上,我也摔了個四仰八叉。沒辦法,只得返身回到塘邊,重新再來。一缸水,得四五擔才能挑滿,我恨不得趴在塘邊吸了半口塘的水再吐進缸里才好。更要命的事出在最后一擔水上,當我拿出吸奶的力氣把最后一桶水倒進水缸時,水缸不知怎么就破了,“嘩”的一聲,水漫金山,一地都是水。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喃喃地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只胖兴坪踹€有些幸災樂禍,有些快感??茨氵€要不要我挑,這下好了吧。我曾經有過捅破鍋的經歷,所以這次捅破缸并不顯得十分慌張。那天,我的跛子老娘趕我出去挑豬菜,也許是心情好,我硬是要挑滿一籃豬菜才肯罷休,因此就回來晚了。她以為我又偷著躲出去玩耍了,以示懲罰,既沒給我留菜,鍋里的飯也只剩下一層鍋巴了。冤枉是可以冤死人的,我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鍋鏟在鍋里一陣亂捅。我的跛子老娘自知有愧,在一旁哇哇地叫:“死砍頭的,別把鍋捅破了,捅破了誰都吃不成?!边@明明是火上澆油,讓人一聽更來氣:吃不成就吃不成,我一個人該死的吧,說著更加用力地捅了幾下。不幸被我的跛子老娘言中,第二天鍋真的破了,一邊燒飯一邊漏水,生米硬是沒做成熟飯。這次捅破缸雖說不是故意,我卻找不著一個可以搪塞的理由,躲是躲不過的,我連逃跑的架勢都懶得做,任憑我的跛子老娘將她手中的燒火棍在我身上打成了兩截,我居然不知疼痛。其實我只要一跑,她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我的,事后我才明白,缸破了,我要找的陶片就有了著落。
等我拎著一口破缸的陶片來到窯場時,窯場上早已挖好一個圓圓的洞,那是窯基,一座窯就要從這里鼓起。六指隊長有些興奮,叫人抬著那桿大秤,把一家一戶的陶片稱了,讓全村人聚集到窯場上,做最后一道工序——錘陶片。窯狗子說了,在鼓窯的過程中,要把碎陶片塞到砌窯的土坯子中間去,說是為了使窯里的溫度能盡快升高,又能保持溫度,確保燒出來的都是青磚。
窯場旁,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有的使榔頭,有的使鐵錘,有的用斧頭,咬牙切齒地開始錘陶片。錘過谷子,錘過衣服,有時也錘過丈夫,錘過老婆,就是沒錘過陶片,這讓一村人在抱怨中略帶一絲新鮮感,怨氣歸怨氣,但也不得不錘。大家就甩開膀子錘?!澳銈円詾檫@是糊弄工分的事?這是關系到我們起屋做房的事,關系到子孫后代的事?!绷戈犻L的話就是在理,讓人不得不服氣。咚咚咚——嘭嘭嘭——叮咚咣啷,窯場上一下子熱鬧起來。鐵錘與陶片相撞所發(fā)出的聲音,千奇百怪,不堪入耳。響亮清脆的卻帶著尖銳,像鐵釘劃過玻璃,直往人心上劃,厚實沉悶的卻有破損震顫的力度,好像要在身體里面炸開,還有些被錘飛的陶片,呼的一聲飛出去,像過年玩的爆竹,引信點燃了,甩向空中后,不知會在哪個地方炸響,讓人擔驚受怕。誰不想有間磚砌瓦蓋的新房呢?想到要貓著腰才能鉆進去的茅草房,大家的心情才平和了些,如果陶片錘過之后,立馬就錘出了一間新屋,這當然是大家所樂意的事,問題是從錘陶片到看到一塊塊燒好的磚,再到一棟棟新屋,就像是在插秧的時候要看到成熟的谷子,路還遠著呢。
捅破缸之后,窯狗子的一句話讓我身上的傷痛減輕了許多:捅破一口缸算不了什么,到時候我賠你一個磚瓦屋。這話也讓我的跛子老娘消了不少氣。
窯狗子
雜姓灣這個村子很小,小到一泡尿可以從村東頭撒到村西頭。要不是村子周圍、房前屋后長出的一蓬蓬楊柳樹,要不是早晚間從樹梢上冒出的一縷縷炊煙,你根本難以發(fā)現這里還隱藏著一個村子,隱藏著十幾戶人家。村子里叫狗兒牛兒馬兒名字的人司空見慣,那都是小名,長大成人后,就該叫大名。大名只有上學后,老師根據姓氏、輩分來取的,雖然屬于自己的只有一個字,但要獲得這個字的前提是你必須上學,因此,無論再窮的人家,男孩子必須得“啟蒙”,也就是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否則就會連個大名也沒有。窯狗子肯定讀過書,并且有一個有著深刻含義的大名——涂家平?!巴俊笔撬男?,“家”是他的輩,只有“平”這個字才真正屬于他自己。家平,取《禮記·大學》中“修身、齊家、平天下”之意,一看就是有很深學問的名字,一聽就是有著遠大志向與抱負的名字。窯狗子在哪兒讀的書?他是怎么讀的書?他的書究竟讀到了什么程度?這已成為一個謎。我只知道窯狗子對“四書五經”爛熟于心,他時不時會引用幾句文縐縐的經典語錄,叫人不敢小看。有些是大家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什么“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什么“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諸如此類,在大家看來他還是個有學問的人,但為什么落得到處流浪,為什么流浪到了雜姓灣這個村子,同樣是個謎。人生就是由好多個這樣的謎所組成的,你根本不可能解開。我們能做的只是依據某些蛛絲馬跡,進行猜測,以滿足可憐的窺視欲。有了大名,尤其是結婚之后,是非常忌諱別人叫自己的小名的。除了自己的長輩,別人叫了就帶有了侮辱的意思。窯狗子是不是本身就是他的小名,是不是由父母所取,我并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我只知道在給我取小名時,窯狗子還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他依稀跟我說起過,我的小名是周圍這一帶頗有名氣的王瞎子取的。哪家生了孩子,哪家要請喜酒,王瞎子都算得出來,他總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就來到了主人家,算命排八字,掐時選日子,盡往好話說。也不知是窯狗子請了他,還是他算出了我還沒取名,他在一個正好的日子來到了我們家里,我的跛子老娘客客氣氣地奉上茶水之后,報了我的生辰八字。王瞎子“甲子乙丑,丙寅丁卯”這么掐指一算,說我命中缺水,就取了個名字叫水生。水生,水生,有水就生。我根本不相信這些胡說八道的東西,照這么說,窯狗子這個小名缺的是什么呢?金木水火土,你說缺金吧,那燒出來的磚不就是金?你說缺木吧,燒窯不用柴能燒得成嗎?缺水、缺火、缺土?照理說一樣不缺,可又樣樣都缺。一個人的名字金木水火土都有,又全都缺了,那算命的瞎子還有活路可尋?
窯狗子怎么就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呢?別人都這么叫他,我也曾這么叫過他。這個名字實在有些窩囊。窯狗子啊,窯狗子,這三個字是我要命軟肋,以至于我和人相罵吵架的過程中,只要別人高聲叫喊“窯狗子”這個名字,我就早已輸了三分。為這事,我沒少跟人打架,衣服撕爛了好幾回,書包扯破了好幾個。窯狗子肯定不是他的小名,窯狗子一準是他的綽號,唯一的原因就因為他是燒窯的,所以就叫他窯狗子,我只能這么認為。因為他除了與窯打交道,對于農活來說,什么都不會。窯狗子是個很爛的綽號,一聽就叫人想起那條灰不溜秋的癩皮狗。就是現在說到這幾個字,我也感到渾身不自在。那時候,我最忌諱別人叫窯狗子,哪怕是聽到“狗”這個字,都會本能地生出惡意。雜姓灣村名的由來,就是因為這個灣子里十幾戶人家,一家一個姓。姓余的后來人丁興旺,一下分成三家。對于一戶一姓的雜姓灣來說,“余”姓也算是大姓了。姓余的人多,更何況我還是個外來戶,自然更低他們一等,其實也就是從篾席上到地下,僅隔一篾片的事,但人家要的就是這點高人一等的榮耀。因此,在村子里和我一般大小的余姓人,甚至比我小得多的我都得叫叔,年齡大點的叫爹,除了不當著我的面故意喊叫窯狗子以外,就是叫他們祖宗又怎么樣呢?問題恰恰是他們總拿窯狗子這個名字說事,讓我無處躲藏,讓我苦惱萬分。燒窯本身就是件很辛苦的事,以種田為本的人自信地以為,除了讀書人,其次就是種田人了,其他行業(yè)都叫不誤正業(yè)。燒窯的這個行當是被人瞧不起的,一年到頭都在窯里面混,煙熏火燎的,渾身都是柴灰,看不清人形。一個窯燒下來,整天整夜地吃睡都在窯上,哪還談得上體面呢?三教九流里面沒有燒窯的位置,只有從九老十八匠里才能找到有個窯匠的排行,這恐怕也是村里人習慣于叫他窯狗子的一個原因。叫我無地自容的是窯狗子本人還喜歡別人這么叫他,有時候人家叫他一聲涂家平,他半天回不過神來,搞得人哭笑不得,讓我為他拼命爭得的那點尊嚴蕩然無存。我改變不了窯狗子燒窯的形象,也改變不了別人叫他窯狗子的習慣,更改變不了他對自己這一稱呼的毫不在意,但這并不影響我為窯狗子這個名字進行不懈斗爭的決心。
鼓 窯
窯狗子是個有心之人,大家以為他在村子里閑逛時,其實他是在勘查地形,選擇窯址。既然是吃江湖飯的,就得有些江湖門道,否則難以讓人信服。六指隊長曾私下跟人說起,別看窯狗子人長得不起眼,他知曉陰陽五行,看風水、擇吉日都很在行的,比只會掐時算命的王瞎子強得多。六指隊長這樣講的時候,他自己自然也就學問高深了。
燒好一窯磚瓦的前提是要有一座好窯,好窯的前提是要選好窯址。在這方面窯狗子對有些東西雖然說不知其所以然,但他還是知其然的?!熬透卟痪偷?,就東不就北。就后不就前,就濕不就干?!边@個選擇窯址的秘訣,是不是哪本燒窯秘籍上載著的,已無法考證,憑著多年的經驗,窯狗子摸索出來的這套方法就是適用。平原平原,首先是平,村莊所在地,也就是平原上高出的一片臺子。窯址肯定得選在村子里最高的地方,只有這樣,窯里燒出的黑的白的濃煙,才會高過村子,從一間間茅草屋的上方飄散,平原上刮東風的時候少,而刮南北風的時候多,燒窯肯定會有濃煙,否則,濃煙在低矮去盤旋,煙霧往各家各戶的大門里灌,不但人受不了,就連牲畜也會不興旺。窯一般要建在村子后面,建在離村子遠些的地方。燒窯本身也是件有風險的事,成天與火打交道,有時還要搞得水火相容,弄不好容易出毛病。百疏一漏,后來,窯狗子終于在自己的窯上失了一次火,也就是這次失火把窯狗子燒成了一塊毫無生氣的冰冷的磚,他再也沒回過神來。水火平衡,才能出好磚瓦,燒窯離不開水,窯燒到一定火候之后,就得在窯頂上“整秧角”下水,使窯里的磚在冷卻過程中變青。離水遠了肯定不行。
燒好一窯磚瓦講究更多,什么時候燒“漲火”,什么時候“瞄青”,什么時候“整秧角”下水,都得拿捏到恰到好處。這些東西都是靠個人慢慢領悟,跟著師傅學是學不來的。
正式鼓窯的日子是在十月的一個艷陽天。窯狗子腰間掛著“鱉壺”,手里拿了瓦刀,早早地來到了窯場。他沿著挖好的窯基正轉三圈,又反轉三圈,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這門手藝雖然爛熟于心,也擱置了幾年,終于有了一展才華的機會。對于種莊稼的人來說,一個不會種莊稼的人等于廢人,對于窯狗子來說,一個燒窯的鼓不出一座好窯,燒不出一窯好磚,那就是個江湖騙子。他反復掂量著手里的瓦刀,似乎一座漂漂亮亮的窯已在他面前鼓起,一窯窯磚瓦已從窯里燒出,一排排磚瓦房代替了原來的茅草棚子,就連他自己也有了一座磚砌瓦蓋的漂亮的屋。這時候,他內心底處的那個想法也跟著冒了出來:再過幾年,一定鼓一座屬于自己的窯,那座窯并不一定是為了燒磚,而是為了好看,為了展示師傅的手藝。
全村的勞力都集中在了窯場上,連楊忠國老爹這樣上了年紀的人都被安排來幫忙,平時只動口不動手的六指隊長也加入了搬送磚坯的行列。一行人一字排開,兩兩相對站了,把早已干好的磚坯從堆上取下來,兩塊一摞交到下一人手里,下一人以左右最大的幅度再傳送到另一人的手里,最后送到窯狗子手里。窯狗子這時更像是一位音樂指揮家,他喊聲,傳,大家就加快速度往窯基上送磚,他再喊聲,停,大家就得停下來休息會兒。只見一片锃亮的瓦刀在他手中上下飛舞,一塊塊磚坯在他手下各司其事地找好了自己的位置。窯狗子一邊砌著磚坯,一邊把錘好的陶片往縫隙中塞,人們這才知道那些拼命錘出來的陶片的用途。
并不是窯狗子想把這事搞得神秘,而是大家覺得肯定有些神秘的東西在里面,空閑的間隙,大家就圍在窯狗子身邊,師傅長師傅短地說些好聽的話,慫恿他講些離奇的事。這正好應了窯狗子希望有人聽他說事的欲望。
你絕對想不到鼓窯的事還會與女媧娘娘扯上關系。也不知是不是窯狗子的胡編亂造,反正這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說,女媧娘娘補好了天,無事可干,順勢挖了坨泥巴照著自己的樣子捏泥人,女媧娘娘將捏出來的泥人攤在手掌中,吹口氣,泥人就活了。是人就得要吃要穿要住。吃就吃野果子,穿就穿樹皮,住就住山洞。又過了很長時間,山洞住不慣了,人們就想建房子。既然女媧娘娘可以把泥捏成人,人也能將泥捏出磚。問題是泥捏的土磚不牢實,經不起風吹雨打。有個領頭的提議把捏好的土坯子放到火里去燒。怎么燒呢?大家想到鼓窯。窯哪是那么好鼓的呢?鼓著鼓著又塌了,鼓著鼓著又塌了。正當人們垂頭喪氣的時候,恰巧女媧娘娘路過,看到了這一切。人是自己造的,就再幫人一把吧。女媧娘娘這樣想的時候,她自己也著急起來。女媧娘娘一急,也和我們凡人一樣,要“解手”,人一著急就屎尿多,是吧。你還別說,這“手”一“解”,倒“解”出了個主意。女媧娘娘對那個領頭的說:來,我教你怎么鼓窯。女媧娘娘解完“手”后,并沒有把褲子提起來,而是蹲在哪兒,叫那個領頭的趴在地上教他怎么鼓窯。說到這緊要處,窯狗子不再往下講,而是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把聚精會神聽他瞎侃的人笑得莫名其妙。
“怎么鼓的呢?怎么鼓的呢?”大家情緒高漲。
“怎么鼓的嘛,你們去猜吧。”
“照女媧娘娘屁股的樣子鼓?”
“照女媧娘娘肚子的樣子鼓?”
“照女媧娘娘褲襠里的那個東西鼓?”
聽到這兒,一些大姑娘、小媳婦面含羞色自覺地走開了,騰出一片空間讓男人們去胡亂想象。
在方圓幾十里內,雜姓灣率先鼓起了一座窯,并且燒出了一窯青得讓人嘖嘖稱贊的磚瓦。這是件可以載入雜姓灣史冊的大事。用不著奔走相告,青磚青瓦的消息不脛而走,人們紛紛來到窯場,拿起燒好的磚瓦輕輕地撫摸,輕輕地敲,清脆的聲音帶著無限遐想,喚醒了沉睡在人們內心深處起屋造房夙愿。窯狗子一下子成了雜姓灣人心目中的能人,連他隨身攜帶的“鱉壺”都裝滿了大家欽佩的目光。
秋末冬初,風吹在身上有了一絲寒意。田里的莊稼該割的割、該收的收,該上交的公糧也交完了,接下來便是上農田水利工程。當國家大事如陣風一樣吹來又吹走之后,這個間隙中,人們不約而同地開始設計起屋造房的事,雜姓灣的人鼓起了窯并且燒出了磚,這讓鄰村的人羨慕不已,都是種田打土塊的,別人能蓋,我們也能蓋,于是在江漢平原這個小角落里,在一個特定的年代,跟風似的流行起鼓窯、燒窯的事。
這一段時間,窯狗子就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一條狗,一條發(fā)情的狗,在方圓十多里地的圈子內神出鬼沒地上躥下跳,左奔右突。窯狗子身材矮小,一雙小眼睛露著機警的光,在腳不粘地的奔跑過程中,他突然停下來,十分詭異地伸出手,在空氣中抓一把什么,放在鼻子底下聞聞,然后再趕往另一處。他這么隨手一抓一聞,心里便有了底,他抓住的是彌散在空中的從一個個窯里冒出的煙,通過窯煙的濃淡、窯煙的干濕、窯煙的味道,他能準確地估摸出這一窯磚瓦燒到了什么火候。
一時間,幾乎每個村都有了一座窯,每個村莊的窯都開始冒煙。先是公家燒,再慢慢地私人也偷偷地燒。窯狗子就是在這當口走紅的。凡是與窯有關的事,窯狗子都可以說是到了精通的地步。方圓幾十里就他這么個窯師傅,他自然成了香餑餑,被人爭搶著。人走運的時候就感覺日子過得飛快,一天一天,日子推著人向前跑,想慢也慢不下來。窯狗子閑著的時候,老覺得日子像頭老水牛,慢騰騰地,拿鞭子抽著、打著,日影也難得趕過南墻。而現在他一個人同時照看著三座窯,這村的窯要“點火”,那村的窯要“瞄青”,另外一個村里還等著他去“裝窯”。窯狗子就開始沒日沒夜地輪軸轉,到這個窯上撒泡尿,再到另一個窯邊拉攤屎,忙得不亦樂乎。
窯狗子急匆匆從一個窯場趕往下一個窯場時,他像一位指揮兵團作戰(zhàn)的將軍,馬不停蹄地奔跑在窯與窯之間,每到一處就是一片歡呼之聲。趙家灣的窯已燒得差不多了,李家灣的窯已定好了裝窯的日子,陳家灣窯就等著點火了。窯狗子來到新窯前,窯門口嘰嘰喳喳的人群便朝他圍過來。窯狗子掃視了一下人群,笑著打了招呼,立馬嚴肅起來。他走近旁邊的稻草堆,鄭重其事從中抽出一把干稻草,纏成個草把子。又等了一袋煙的工夫,才用隨身攜帶的洋火將草把子點燃,從窯門中塞了進去。“轟”地一聲,窯內一片火光。
“點火啦,點火啦!”人們一邊歡呼一邊圍在窯狗子旁邊說些道謝的話。窯狗子只是點了點頭,便默默地走向了窯的另一邊,眼睛一刻也沒離開窯頂上的煙囪,此時,在他眼里,煙囪里冒出的已不是煙霧,而是他飄忽不定又有些高高在上的形象。
鼓不起的窯
過了幾年,又過了幾年,在窯狗子還沒有鼓成屬于自己的窯的時候,村子里已不再鼓窯了。這讓窯狗子非常失落。也正因如此,我才沒有步窯狗子的后塵去扳磚燒窯。
窯狗子年紀大了,身子骨已不如以前硬朗了,我的跛子老娘和他吵架的次數在不知不覺中也減少了許多。窯狗子雖然每天還是掛著他的“鱉壺”在村子里招搖過市,我明顯地感覺到他掛在臉上的笑似乎有了枯萎的跡象。
仿佛一夜間,村子里的茅草棚全都變成了磚瓦房,又仿佛一夜間村子里的磚瓦房幾乎全部推倒,建起了一層或兩層的鋼筋水泥小洋樓。村里人不再以種幾畝薄地為根本,而是以外出打工賺錢為時尚,青壯年勞力一撥一撥地涌向讓他們渴望已久而又心醉神迷的城市。雜姓灣極像一只蠶繭,飛蛾從繭中破殼而出后,僅留下殘缺的空殼。那些曾一度紅紅火火、濃煙翻滾的窯,破鞋一樣被遺棄在草叢中,紛亂的腳步再也無意去關注它的存在。整個窯身已被拆得千孔百瘡,像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知趣地蹲在村子的一角,感嘆著世間眼花繚亂的變化。窯狗子一向開朗的心情因此變得沉郁,周圍的村子再也沒有人請他去鼓窯、燒窯了,他再也用不著慌慌張張從一個窯竄到另一個窯,先前的無限風光,似乎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又似乎是從沒發(fā)生過。突然的冷落,讓窯狗子又回到了從前落寞的狀態(tài),叫他師傅的人少了,叫他窯狗子的人又逐漸多了起來。
自從去鎮(zhèn)上看了現在用來燒窯的“輪窯”,窯狗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成天呆在家里,悶悶不樂,煩躁不安,先前總是掛在臉上的紅辣椒一樣的笑,就像被人摘去之后替換成蔫蔫的紫茄子,一臉暗色。
這天,我好說歹說勸他出去走走,到鎮(zhèn)上去逛逛。尤其是對鎮(zhèn)上那個原先的大眾餐館現在叫福來茶社的地方,著意描述了一番,福來茶社現在是鎮(zhèn)上最熱鬧的酒樓,我想,對于酒的誘惑他應該是無法拒絕的?!昂阮D酒了回來,別喝多了就行?!蔽乙贿吶o他錢一邊說。我永遠記得窯狗子第一次領我上餐館的那回事,我現在能做的,就是讓他也去享受享受。
窯狗子第一次領我上餐館,就是在這個當時叫做大眾餐館的地方。那碗“陽春面”,讓我大開眼界,想不到世上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大眾餐館沒多少人,還沒走進去,就聞到一陣特殊的香味,這是我在雜姓灣從來沒聞到的一種香味。一位長得好看的女服務員,穿著干凈的的確良襯衫,留著好看的劉海,坐在柜臺前嗑瓜子,見我們進來,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柜臺后面貼著的一張主席像,有一角已經耷拉下來,害羞似的捂住了半邊臉,也沒人去管。窯狗子用一毛八分錢就換回兩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碗面上飄著一層細細的油花,一撮綠得好看的香蔥撒在上面,一看就讓人流口水。我像平常吃米飯一樣,拿起筷子就往口里扒,面條不像飯粒,口里扒滿了,面條還連在碗里,我把頭盡量朝后仰,面條還是有一截留在碗里。窯狗子在一旁只是笑,不吱聲。恨得我把扒進嘴的面條又吐到碗里重新來過。這下我并沒著急,我看窯狗子是怎么吃的。他拿起“鱉壺”,悠閑地喝了一口,然后把筷子在油膩膩的桌上掇兩下,將筷子掇整齊了才下手,先是挑起碗里的幾根面條,然后將挑起的面條在筷子上繞幾圈,面條就全繞在筷子上了。他朝我怪笑了一下才將面條送進嘴里。我學著他的樣子吃起來,吐進碗里的面條再吃進去還是一個勁的香。大眾餐館的“陽春面”,一種扯不斷的味道,至今還讓我回味無窮。
哪知窯狗子并沒去福來茶社,而是轉到了鎮(zhèn)上的“輪窯場”?!拜喐G場”建在離鎮(zhèn)上不遠的一片平展的田野里,表面上一層黝黑的泥土翻開后,露出質地很好的黃泥土,窯狗子暗自佩服同行們的眼力,這種黃泥土是做磚的料子。這里原來是生長稻子的良田,現在挖成了大坑小坑,像被蠶食后的一片桑葉,早已千孔百瘡,并且這種趨勢還在迅速向周邊蔓延?!拜喐G”中間,一座高高的煙囪聳入云天,從煙囪里冒出的白煙高得和云塊糾纏在一起了,經久不散,一股濃濃的煙煤與泥土混合的味道彌漫在空中,十里八里都能聞到。窯狗子聽說過,現在的“輪窯”再不是用成堆成堆的稻草去燒了,用的全是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煤。稻草灰飄落在田里水里,很快就溶化了,還可以作為肥料用來改良土壤,使來年的莊稼長得更茂盛,這種煙煤灰,一粒一粒,石子一般硬,飄灑在哪里,就沉淀在哪里,別指望還能從它上面長出什么。窯場上壓磚的機器震耳欲聾地轟鳴著,那頭一堆泥土進去,這頭便是一塊塊滑溜溜的磚坯出來了。長長的一溜架子車等在出磚口,把剛出來的磚坯拖到場地上碼好,風干。一排排窯洞像整齊的鴿籠,好看地排列著,拖磚坯的架子車,出出進進的,這邊送進去的是土坯,那邊出來的已經是燒好了的磚。這讓窯狗子又驚奇又憤怒,磚還可以這般做?窯還可以這般燒?這燒出的磚能結實嗎?能用來做房子嗎?不管窯狗子相不相信,人們現在都在用這種磚做一切了。窯狗子有些自慚形穢,他甚至懷疑自己鼓窯、燒磚的那門手藝是不是真的已無用武之地了。但這就像窯狗子對酒的嗜好,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得了的。這次“輪窯場”之行,倒是更堅定了窯狗子早前就有的那個想法,他一定要鼓座窯,這座窯不但是屬于他自己的,他還要用這座窯燒出的磚和“輪窯場”的磚一比高下。
過了幾天,他鄭重地跟我宣布:不能再等了,從現在開始,要在自家的屋后鼓一座窯。這時正值梅雨季節(jié),隔三岔五的雨像布簾子一樣把江漢平原遮蓋得密不透風,屋里潮濕得長出了一層白色霉斑。我的跛子老娘成天在家里哼哼唧唧喊著關節(jié)疼,抱怨著見不到一絲陽光的天氣。她恨不得在有個好太陽的日子把她發(fā)霉的心情也搬出去晾曬晾曬。這絕不是扳磚鼓窯的好時節(jié),但我無法說服窯狗子,從他堅定的語氣中,我知道他這不是酒話。
窯狗子一下子又年輕了許多。門前是一小塊菜地,菜地周圍是我的跛子老娘用棉梗精心扎成的籬笆,春天里,有許多好看的蜻蜓、蝴蝶在園子上飛舞,夏秋時節(jié),里面結滿了瓜果、茄子、辣椒之類的時令蔬菜,小小的菜園子是我們一家餐桌上的笑意。窯狗子居然要把它鏟了平為窯場,并且強硬到不容我和我的跛子老娘的強烈反對。起初我并沒太在意,以為這只是他閑得無聊了沒事找事做,誰知他竟然當真了。這一次他好像不是在鼓窯,而是在做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他佝僂著身子,從遠處挑來一擔擔黃泥,和好,扳成磚坯,然后細心地碼好,在等磚坯風干的空隙,四處找來一些陶片,錘碎,整整齊齊地堆在一處,那神態(tài),像存放他的錢幣一樣小心翼翼。
窯鼓好了,他整個人也瘦了一圈。那天,他在整理燒窯的工具時,翻出了他隨身多年的寶貝——那件狗皮大衣和毛皮靴子,狗皮大衣里面的毛已脫得差不多了,毛皮靴子也裂開了口子,他愛不釋手地反復撫摸著,像在撫摸過往的時光。他似乎是忘了季節(jié),得意地把這套行裝穿了起來,在家里來回走動,一臉怪怪的笑。這時我發(fā)現,他真的老了。他的頭上滿是灰白的窯灰,再怎么也洗不干凈,整個人像一小堆即將熄滅的灰燼,沒有了往日的旺盛。常掛在臉上的那種職業(yè)的笑,似乎已被歲月風干,僅剩下勾勒出的輪廓。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傷,這個我好多年并沒關注的男人老了,不知不覺中就老得白了頭發(fā),老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舉動了。在他鼓自己的窯的過程中,我并不是沒想到應該為他做點什么,但他無論大小事都不讓我插手,好像別人插手后,他的這件作品就有了瑕疵,就不成其為一件完整的作品了。我唯一能做的是到鎮(zhèn)上給他打回滿滿一壇酒,好讓他專心致志地鼓他的窯。
窯點火的那天,按照窯狗子的意思,我好說歹說,勸我的跛子老娘做了幾個菜,把老得走路都有些艱難的六指隊長請了來,共同見證這一重要時刻。一桌菜自然比以前豐盛許多,但窯狗子執(zhí)意要我的跛子老娘端出了一碗紅紅的辣椒醬,每喝一口酒,他都要撮一點辣椒醬,放在嘴里細細品味,似乎在回味那些曾經輝煌的日子,咀嚼著已過時的幸福。六指隊長更老了,老得那第六根指頭也縮了回去,像是從大拇指旁長出的一節(jié)指甲?!袄狭耍狭税?。”六指隊長口齒不清地說。窯狗子隨聲和著:“是啊。老吾老以及人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咧?!绷戈犻L說:“還要燒一窯嗎?”窯狗子答:“燒啊,燒啊。人心不古,不復周禮,如之奈何?”窯狗子說著,把那個已經磨得白亮白亮的“鱉壺”拿起來往嘴里倒。我在一旁也沒聽出個完整的意思,他們好像在說著只有他們兩人才懂的暗語。
這件事還是惹出了一些麻煩。只要是窯,只要燒窯,就得冒煙,這回窯狗子把窯鼓在了自家的屋后,這在選址上就犯了大忌,窯狗子并不是不知道這個理,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時下的田地、荒坡,都一分不留分給了各家各戶,整個村子根本就沒有空地讓他鼓窯。既然是鼓自己的窯,也只有在自家后院鼓了。再說離家遠了,他也沒有了裹著狗皮大衣就走的那份豪情。窯一點火,煙灰亂竄,我的跛子老娘就在屋內團團轉:“老不死的啊,你不把我們熏死你是不放過手的。”罵歸罵,你總不能去滅了他窯里的火吧,看窯狗子那架勢,誰要是滅他的火,他就要滅你的命。我的跛子老娘深知這一點,她也只是在屋里咳嗽幾聲,罵罵而已。鄰居家可不管這些,你這一點火,燒得別人家滿屋是煙,嗆得大人小孩鼻涕眼淚流,誰能受得了啊。
這天夜里,隔壁三家的人齊齊聚在了我們家,一個個義憤填膺,恨不得把窯狗子拉去塞進窯里算了。我一個個賠小心,一個個裝煙點火,還是不解眾人之氣。我急中生智,想出了個辦法,仿照煤油燈罩的做法,將我們家的曬墊卷成筒,淋濕水,像燈罩一般罩在了窯的煙囪上,說來也怪,曬墊罩上去之后,煙囪里的煙就不再四處飄散了,而是聽話地直直地向上冒。其實曬墊的那點高度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窯煙的方向的,好在當時東西南北風都停了,煙也就沒四處散開。這恐怕也是窯狗子平時口碑還好,鄰居們已在心里原諒了他。
窯狗子又一次感受到了“瞄青”的樂趣。正是因為現在“輪窯”上做出的磚都是紅磚,窯狗子憋足了氣,必須要燒出一窯青磚,至于青磚做什么用已不重要了。“瞄青”就成了整個燒窯過程中最關鍵環(huán)節(jié)。窯狗子把一捆硬柴塞進窯后,就靜靜地站在窯門口,死死盯著窯里的動靜,以至于從窯門中冒出的火星幾次將他的頭發(fā)胡子都燙卷了。窯燒到一定程度后,從窯門的“瞄青”眼看去,窯內的火會是一條線地從上向下流,流出艷艷的顏色,像是雪天里的一口溫酒,順著喉嚨流下去,立刻有一股暖意從心底升起,頃刻暖遍全身,整個人因此而暖洋洋的。窯狗子看著好看的線條一下下地流,就習慣地摸到了他的“鱉壺”,將壺里的酒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那種愜意、那種滿足、那種快慰是旁人難以領會的。
樂極生悲的意思,就是在人們快樂之時,忽略了災難的窺視。事后,窯狗子沮喪地說,我怎么就忘了“福兮禍倚”的這句古訓啊。窯狗子這座屬于自己的窯,本來在選址時就有些先天不足,從風水的角度來看,相生相克未能做到共生,好在離水近,窯狗子抱著一絲僥幸心理,認為這只是座小窯就沒有太理會。當時的環(huán)境也沒有更不可能給他有太多的選擇,他這叫不可為而為之。正要封窯門的當口,一團飛來的天火點燃了旁邊的稻草,窯里窯外莫名其妙地燃燒起來。來救火的人把小河里的水劈頭蓋臉地朝草堆上、窯上一陣亂潑,根本不管是不是潑到了該潑的地方。此時窯狗子更像一條瘋狗,他嘶聲竭力叫喊著:“潑不得呀,潑不得呀!”死命地搶奪別人手中的救火的工具,大家都不理會他,只管潑水。一瓢一瓢地潑,一桶一桶地潑,在火快要熄滅之時,轟的一聲,窯就塌了,濺起的火星照亮了整個村子。
窯狗子就此而病了。窯里好端端的一窯青磚相互扭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怎么也無法一塊塊地分開。像是一團泥土,在經歷了分崩離析的苦難之后,回到了一起,緊緊地摟抱著,一副到死也不分開的樣子。窯狗子圍著已塌陷的窯,圍著一團團鎦在一起的青磚,一邊走,一邊苦苦地笑,笑著笑著就摔了一跤,將他扶回家后就躺在了床上,不知他真的是摔傷了還是不愿再起床,他就此而懶在床上了。
多年以后,我回到雜姓灣,專門去看了看老屋后面的那座塌陷的窯,窯基還在,亂七八糟的磚散亂在那里,已沒有人去關顧。我越來越覺得這座破窯就像是一塊殘存的碑,碑上明明寫清楚了窯狗子生前生后事。
他彌留之際,我守在床邊。他的手臂像被剝去了皮的麻稈,細得讓人傷心,他連睜一下眼的力氣都沒有了,但就是久久不肯咽氣。我從他床底下拿出那個伴隨了他一身的“鱉壺”,送到他嘴邊,他居然一下子坐了起來,對著“鱉壺”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安然躺下,再沒有動靜了。我知道,這下他應該是把“鱉壺”的酒全喝光了。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