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潮洪送書給我時曾說,寫作的過程,是他與趙伯先對話的過程,也是他被趙伯先等辛亥英烈的獻身精神感動的過程,他為鎮(zhèn)江涌現了一批推翻清王朝、建立共和的革命先驅而驕傲自豪。
那天是早春中一個寒雨瀟瀟的日子,我與市作協主席王川去醫(yī)院看望手術后的陸潮洪同志。交談中,他知道我們明天要去省作協開會,便囑我們將《趙伯先》的獲獎證書帶回來。這部由他和祝瑞洪合作的長篇紀實文學,獲得了江蘇省作協紀念建黨90周年和辛亥革命100周年重點文學題材作品三等獎。但省作協的會議尚未結束,我們卻接到他突然病逝的噩耗。在這個持續(xù)低溫的早春,一想到他的匆匆遠去,寒意似乎就浸入我的肌骨,只有重新翻開他留下的那許多作品,心中才感到些許溫暖。
在民間文學的沃土中成長
鎮(zhèn)江是座有著豐厚文化底蘊的城市,民間文學是鎮(zhèn)江文化構成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這也是陸潮洪從小汲取的精神營養(yǎng)中的重要元素。這種由民間集體創(chuàng)作,并在大眾中口耳相傳的文學,較之于文人創(chuàng)作,顯然更直接、更廣泛、更強烈地表現了底層民眾的心理情感和意愿,這對他產生了潛移默化的精神陶冶。上世紀60年代初,他在鎮(zhèn)江師范學校求學期間,就依據這些民間文學為素材,默默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
恰巧這時,為搜集整理鎮(zhèn)江抗英斗爭故事和歌謠,市文聯和市文化處成立了鎮(zhèn)江民間文藝采風小組,在鎮(zhèn)江市區(qū)和丹徒縣大港一帶開展采風調查活動。陸潮洪作為年輕的業(yè)余作者,參加了采風小組。鎮(zhèn)江抗英斗爭故事和歌謠,十分富有特色,生動地表現了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鎮(zhèn)江軍民頑強抵抗外來侵略者的事跡。市文化部門領導的重視,省民間文學研究會專家來鎮(zhèn)指導,本市作者的相互切磋,使陸潮洪得益匪淺。采風小組從工廠到街巷,從市區(qū)到農村,采取了個別訪問及開座談會、故事會等方法,更使陸潮洪在民間文學富礦的采掘中獲得了實際的歷練。他注意搜集工作的科學性,做到忠實記錄,仔細推敲。有些重大題材的故事,他多次訪問,啟發(fā)故事家深入回憶,反復講述。他年輕勤奮,善于思考,態(tài)度認真,給采風小組的同志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次采風活動獲得了豐碩成果,整理的抗英斗爭故事和歌謠陸續(xù)在《民間文學》《上海文學》《雨花》《新華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并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鎮(zhèn)江抗英故事專集《畫圌山》,這其中就有陸潮洪與康新民合作整理的《趙二》《血戰(zhàn)焦山》等。這些故事的地域特色、泥土氣息、傳奇色彩也深深影響了陸潮洪的創(chuàng)作道路,這種風格很快就在他進行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時得以表現。
鎮(zhèn)江的童謠創(chuàng)編、傳唱活動,于1964年興起了第一個高潮,那時,陸潮洪剛走出校門不久,踏上了鄉(xiāng)村小學教師的崗位。童謠是兒童最早接觸的一種文學樣式,也是兒童啟蒙教育的教科書。因此,描繪色彩斑斕的兒童生活,成為陸潮洪在教課之余的另一種責任。他創(chuàng)作的童謠想象力豐富、兒童情趣濃郁,表現手法多樣,《社里麥田比天大》《照鏡子》等很快就在《雨花》和上海的《小朋友》等刊物上刊登出來?!犊涓绺纭钒l(fā)表于最為權威的詩歌刊物《詩刊》(1964年第6期)上:哥哥名叫小二子,/能挑二百斤重擔子。/重擔子,食擔子,/挑到圈里喂豬子。/喂豬子,放羊子,/殺了羊子買鋸子。/買鋸子,/打斧子,/專給人家修房子。/修房子,做凳子,/幫助軍屬二嬸子。/二嬸子,三叔子,/都夸哥哥是黨的好兒子。這首童謠以樸實、流暢的語言,重迭、反復的形式,贊美了助人為樂的新風尚,產生了積極的反響。
我和陸潮洪的最初相識也是因為童謠。文革后期,文藝創(chuàng)作稍有解凍,我們都參加了市文化館組織的童謠創(chuàng)作活動。記得他當時在汝山園藝場工作,有農村生活的積累,寫的《護樹》《抽水機》等,散發(fā)著濃郁的生活氣息,收錄在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童謠集《朝霞滿天地》中。
文革動亂結束之后,鎮(zhèn)江又一次興起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高潮,他童心未泯,以滿腔激情為孩子們創(chuàng)作童謠、故事等。他寫的《過江》一詩,語言生動,朗朗上口,表現了當年茅山抗日根據地的少年兒童對陳毅司令員和新四軍的真摯情感,抒發(fā)了人民對抗戰(zhàn)勝利的美好期望,十分富有感染力,發(fā)表在《詩刊》(1978年第6期)上:
過 江
小漁船,像支箭,
穿云破霧飛向前。
司令員,船頭站,
開辟抗日新戰(zhàn)線。
小漁船,像駿馬,
江水滔滔一步跨。
人民笑,日寇怕,
一張捷報一朵花。
小漁船,像尖梭,
萬里長江浪里穿。
一根線,通江北,
江南江北連成片。
小漁船,像飛燕,
展開雙翅貼江面。
報春光,迎新天,
大地處處紅艷艷。
指導和創(chuàng)作的雙重努力
我是1984年底調到市委宣傳部工作的,當時陸潮洪已在宣傳部宣傳科工作了幾年,主要是搞新聞報道,向省以上媒體供稿。這時新設立了新聞文化科和對外宣傳科。他負責新文科工作,我則負責外宣科工作。由于受辦公條件所限,這兩個科室曾經一度擠在一個辦公室里,這也開始了我和他近十年朝夕相處的工作歲月。
我和他都面臨著全新的工作任務,部長因此要求我們到蘇錫常三市去取取經。于是,我們結伴而行,先蘇州后無錫,再到常州市委宣傳部學習、請教一番之后,我要去看一位在當地報社工作的詩友,他不認識這位任副刊編輯的同志,但要我不必當面向這位同志介紹他的姓名和創(chuàng)作方面的情況,我不知何故,只好遵命?;劓?zhèn)江的列車上,他才告訴我,他與我市作家康新民合作的中篇小說《狼窩里的戰(zhàn)斗》(這是一部反映地下黨員潛伏于敵營開展斗爭的作品,情節(jié)曲折,人物形象生動),在《鎮(zhèn)江日報》連載后,受到讀者歡迎。常州那家報紙的副刊未經作者同意,也開始連載這部作品。鎮(zhèn)江方面發(fā)現后,向他們提出了意見。我恍然大悟,陸潮洪是為了怕見面后引起對方的尷尬。明明理在自己這邊,反而考慮別人的情緒,按照現在的說法,確是一種“低調”做人的姿態(tài)?!独歉C里的戰(zhàn)斗》由新華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后,經南京的作家改編成電視劇本,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拍攝成四集電視連續(xù)劇,在中央電視臺播出了幾天。當時彩色電視機尚未普及,我家中那臺黑白電視機收視效果不靈,因此也不??措娨?。早上在辦公室見面,他一聲不提昨夜電視劇播出的事,我是聽機關里其他同志說了,才知道他的作品經改編拍攝上了中央臺。
陸潮洪任新聞文化科長多年,后又任宣傳部的指導員,協助部領導指導、協調新聞和文化方面的工作,人稱“陸指導”。在這期間,他還擔任過一屆市作家協會主席,為團結廣大文學工作者,繁榮鎮(zhèn)江文學事業(yè)做了不少工作。他自己在工作之余,也努力創(chuàng)作,在《人民日報》《雨花》《新華日報》等報刊上發(fā)表了多篇散文。他主編的反映地方風情的散文集《京口紀勝》,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鎮(zhèn)江籍的著名學者吳調公先生評價“這是一冊具有思想性、知識性、文學性的好讀物”,“全面而生動,別饒風采,讀來很有興味”。由于他懂新聞與文化業(yè)務,本身就是作家,工作就顯得駕輕就熟。宣傳文化系統的許多同志有事也常上門來找他切磋、交流,約請他寫歌詞、評論等。以至他調市地方志辦公室工作了幾年,部長還常常感慨道:“老陸調走了,現在部里就缺像他這樣能討論劇本、小說的專業(yè)干部了!”
上世紀80年代,鎮(zhèn)江電視臺正處于籌備、成立與起始階段。他因工作關系,有機會參與了電視片(劇)的文稿撰寫、攝制組組建和拍攝工作。市電視臺在籌備期間與省電視臺合作拍攝的專題片《三山二水故鄉(xiāng)情》,作為向國慶35周年的獻禮片,當年獲得省二等獎。這在當時是很有分量,也很能鼓舞人心的獎項了。這部專題片的成功及其在省內外的宣傳,都凝聚著陸潮洪的心血。
1990年,省委宣傳部為加強愛國主義教育,策劃拍攝江蘇愛國名人系列電視劇。考慮到第二年是辛亥革命80周年,省委宣傳部與各市商定選題時,提出“鎮(zhèn)江可拍趙聲”。陸潮洪與我市作家賀毅武承擔了劇本創(chuàng)作的重任。三集電視劇《趙聲》由市委宣傳部、市政協和市電視臺聯合攝制。江蘇愛國名人系列電視劇,鎮(zhèn)江在各市中首家完成。陸潮洪作為這項工作的參與者,參加了在省政協會堂舉行的《趙聲》首映式和座談會,親聞了有關方面的領導和專家給予的好評。他從南京回來見到我,對會上給予的肯定只是一帶而過,但告訴我參加審片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的專家學者提出,民國政府追贈趙聲應是大將軍,不是上將軍。他說今后有機會對趙聲的史料還需要進一步挖掘。1991年10月10日,紀念辛亥革命80周年當天,中央電視臺、江蘇電視臺、鎮(zhèn)江電視臺同時播放,一時盛況空前。后來,《趙聲》又與其他幾部江蘇愛國名人電視劇一起,由省音像出版社制帶出版發(fā)行。2009年,市政協文史委向他征集我市當年拍攝《趙聲》的有關史料,他回憶了這部電視劇拍攝前后的許多史實,并且為江蘇愛國主義教育增添這樣一部生動教材而感到欣慰,但只字未提他就是編劇之一。
晚年的又一次登攀
陸潮洪到市地方志辦公室工作后,先后任副主任、主任。他擔當的是“盛世修志”、編撰年鑒和地情叢書之類的任務。七八年下來,他已成為一位深諳史志工作的專家。因此在退休之后,他對多年積累的資料,重新爬梳整理,鉤沉探索,陸續(xù)完成了《民國省會那些年》《不能忘卻的日子》等專著。前者是他對民國省會遷鎮(zhèn)后的若干歷史碎片搜集、研究、考訂的成果;后者則是他對鴉片戰(zhàn)爭至鎮(zhèn)江解放的歷史中,發(fā)生在鎮(zhèn)江的十個重點事件的生動回溯。為弘揚地域文化,市委宣傳部組織《鎮(zhèn)江文化叢書》的編撰,其中的一冊《鎮(zhèn)江掌故》即由他完成。陸潮洪雖然較長時期從事史志工作,但文學仍是他不能舍棄的情結,退下來后,追求藝術美的激情又在他胸中涌動。欣士敬先生評論他的《民國省會那些年》是“一部另類的書”,因為它不像是一部標準的歷史書,也不像一部傳說的地方志,寫法自由,結構靈活,沒有固定的套數和格式,是筆記性質的散文。他的《不能忘卻的日子》《鎮(zhèn)江掌故》等其實也是類似風格的文本,都具有較強的可讀性。
記述著名旅日愛國僑胞許朝坤先生生平的《鄉(xiāng)音未改》一書,是由市政協港澳臺僑委員會和文史資料委員會策劃編撰的。陸潮洪因為在電視片《三山二水故鄉(xiāng)情》拍攝時,就認識許朝坤先生,被邀請參與對這本書的整理、潤飾。原來,當年拍攝《三山二水故鄉(xiāng)情》時,按照導演的構思,需要以一位華僑回國觀光為線索,將鎮(zhèn)江的三山風光和建設成就貫穿起來。當時,許朝坤先生正從日本回來創(chuàng)辦鎮(zhèn)江第一個合資企業(yè)“京僑飯店”,時任副市長的黃選能便推薦許朝坤夫婦作為片中華僑。陸潮洪將這段佳話以及他所掌握的有關史料寫入書中,豐富了書的內容,書稿經他的修改增色了不少。這本書出版后,由大阪華僑江蘇同鄉(xiāng)會贈送給旅日華僑和日本友好人士,產生了積極影響。
兩年前的元宵節(jié)下午,我在大市口附近遇見他。交談中得悉他接受市城投集團和西津渡旅游文化公司的約請,創(chuàng)作長篇紀實文學《趙伯先》,作為對百年辛亥的獻禮與紀念。他預感到這次創(chuàng)作對他是一次挑戰(zhàn),但心甘情愿,并已開始著手準備,當年攝制《趙聲》時的史料顯然不夠用了,此刻要做的就是去查找有關趙伯先的史料。趙伯先擔任黃花崗起義總指揮時年僅30歲,起義失敗后即因悲憤成疾逝世,加上經過百年滄桑,現存有關他的史料很有限,供作者選擇的空間則更加微乎其微。在此種情況下,無論是搜集、分析、遴選史料,還是結構框架、鋪展情節(jié)、刻畫人物,不傾注巨大的心血顯然是難以完成這一任務的。這時陸潮洪已是六十七歲了,該是享受晚晴溫暖的時候,他卻硬是將自己的心路進入辛亥革命“驚天地,泣鬼神”的歷史場景中。去年初夏,他和祝瑞洪寫的這部近25萬字的《趙伯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后,他送書給我時曾說,寫作的過程,是他與趙伯先對話的過程,也是他被趙伯先等辛亥英烈的獻身精神感動的過程,他為鎮(zhèn)江涌現了一批推翻清王朝、建立共和的革命先驅而驕傲自豪。但寫作過程中的艱辛他一句未說,這是他一貫的風格。
《趙伯先》一書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重現趙伯先舍生取義的心路歷程和人格力量,注重對伯先精神世界的豐富性的全面開掘,將趙伯先的革命家兼詩人的性格表現得栩栩如生,令人難忘,并且回溯了辛亥革命中的許多重要歷史場景,表達了對歷史事件和人物命運的思考,其文獻價值與藝術魅力融為一體的特點,增強了這本書的可讀性和感染力。市作協推薦這本書參加省作協紀念建黨90周年和辛亥革命100周年重點文學題材作品評選,全省有九部作品獲獎,《趙伯先》獲得了三等獎,但陸潮洪尚未看到獲獎證書,就溘然長逝,令人噓唏、悲痛!好在他塑造的趙伯先的藝術形象,已經留給了親人和朋友,留給了廣大讀者。這正如趙才才先生在悼念他的詩句中的嘆惋:“嘔心瀝血數十年,終成大著《趙伯先》。靈魂今隨先賢去,遺墨長留人世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