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是故鄉(xiāng)
回到山村,是一個午后。夏天曾經的青山碧水已經被冬天的枯黃代替,干冷的風把田野里的茅草吹得緊緊貼在地皮上,和黃土融為一色。村子里紅磚褐石的屋墻隔出一道道小街,風裹了土在小街里竄來竄去。我行走在街道上,與那些已經落盡葉子的樹木和高高低低的墻頭一樣,被揚起的塵土裹成一個個渾黃的影子。離開這個山村已經二十年,城里的日子漸漸成了習慣,居室里纖塵不染,衣服上更看不到一絲土星兒,甚至每天都要洗澡后才能入睡……當我又一次回到這里,面對紛紛揚揚的飛塵,就像一個人見到了兒時的伙伴……
土是養(yǎng)命的根子。順著山坡,兩側起伏著一塊塊的田地——大的不超過一兩畝,小的則不過二三分。這樣的小地塊,造就了人的勤勞與艱辛,因為你無法讓一臺比地塊還大的收割機之類的東西在上面收割莊稼。梯田一層層順著山路向上盤旋著,直到遇到峭立的山巖。這里的土地,不是平原上的沃土,甚至連丘陵地帶的砂壤都比不上。一鍬挖下去,已經觸到了土層之下的砂巖。這樣的土地,不能播下麥子,更不能插植水稻,因為僅有的土層無法涵養(yǎng)住多少水分。陽春時節(jié),山里人播下的希望,是谷子、芝麻、綠豆……當這些種子跟著草長起來,綠色也便鋪滿了黃土。秋后,谷子熟了,芝麻熟了,綠豆莢也變成了黑色。山里人的餐桌上,是香噴噴,有著亮麗黃色的小米綠豆粥。就靠這貧瘠的一層黃土,山里人活得結結實實。
山里人離不開土。莊稼收割了,就在平整好的土場里打軋出糧食;糧食收獲了,就在土地上晾曬。晾曬干凈了,就收在黃土燒制的瓦甕里。煮飯的灶臺,是用土坯和黃土和的泥砌成的,憨憨的樣子,讓灶間燃著的柴火沸騰出別樣的滋味。莊稼人永遠不嫌棄米里有些許的沙子。他們用最原始的方法,在米下鍋之前像淘金一樣把沙粒淘出來。粥喝完了,飯鍋里總有一小撮沒有淘凈的沙粒。耍鍋的聲響一起,那些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的雞們已經 “咕咕”叫著聚攏在門前,習慣地等著摻著沙子的剩米粒灑在地上……山里人從來不把泥土當做骯臟的物件,鐮刀割破了手,他們會找那些細細的、干燥的黃土,把它們當做最好的止血藥;勞作的間隙,沾滿黃土的雙手會拿起水瓢舀一瓢涼水解渴;甚至他們僅拍拍手把黃土撣掉,就拿起饅頭或大餅大嚼起來……
土是山里人的歸宿。人老了,腰彎得離黃土更近了。當他們親吻黃土的時候,就是黃土在召喚他們了。仰躺在滿是塵土的門扇上,臉上蓋一張如土色的黃紙,沉沉地睡在黃土的懷里。幾番風雨,黃土上長了細細的山草,已經看不出有人睡在那里,人已經變成黃土……
我走在村子里,山風從山崗上流下來,卷起地上的黃土,我的鞋子上瞬間蒙了厚厚的黃土。我沒有縮著脖子躲避那漫天的揚塵,我只感覺像一個孩子被母親圈進了懷抱……
我是母親做不完的一雙鞋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卻鮮有回鄉(xiāng)與父母團聚的機會。去年終于將父母從鄉(xiāng)下接了來,因此,今年的中秋,是最團圓的一個中秋。
母親常年在農村生活,是個閑不住的人。乍一到城里來,一下子沒有了可以勞作的營生,很不習慣。她不像父親那樣可以識文斷字,通過報紙、書籍來尋找快樂,先是生出許多寂寞來,漸漸她的精神也萎頓下來。我很是擔心。
暑假母親帶孫子返鄉(xiāng)小住,回來時帶了許多半成品的布鞋底來——鞋廠用帶料加工的方法將納鞋底這樣的手工活包給農村的婦女們,母親從村里一位老太太那兒轉攬了數十雙鞋底。
有了這些針線活,母親的精力霎時旺盛起來。我再去的時候,她便常常坐在床頭,一針一線地在那兒做活,錐子從鞋底中拔出來的“嘣嘣”聲,麻繩拽過來時的“嗤嗤”聲,就常常在我午睡時的耳畔響著。我醒來還見她伸著胳膊,拽繩或者將針在頭發(fā)上抹一下,姿勢悠揚如舞,屏氣凝神的樣子仿佛又回到了故鄉(xiāng),而我也仿佛回到了兒時,我突然有了讓母親再做一雙鞋給我的想法。
我是穿著母親做的鞋長大的。鞋底是用碎布鋪成的千層底,母親一針一線將它納結實。鞋幫在我兒時是家織的粗布,年齡大一些生活條件有了變化,粗布換成了黑色的條絨布。春秋兩季是夾鞋,冬季里鞋幫絮上棉花就是棉鞋——我穿著母親做的厚實的棉鞋,在沒有爐火的教室里從來沒有凍傷過腳。
我穿著母親做的鞋子,走出山村,走向遙遠的城市。上師范那年是一九八九年,我?guī)е赣H用手織布縫制的被罩、床單和枕巾到學校報到,腳上是她新做的一雙布鞋。同學們覺得我有些怪異,我就在這樣的目光中一直穿母親做的鞋子,直到畢業(yè)。
我穿著母親做的鞋子走出校門,走向城市里的工作崗位??粗聜兡_上千姿百態(tài)的皮鞋、旅游鞋,我腳上的布鞋顯得格格不入,但我并無改變。每次回家,我照舊穿著母親做的鞋子。村里人嘴里夸著我不忘本,眼里卻是一種“怪異”的神態(tài)。姐姐說你看哪個出去工作的人回家來不是西裝革履?我說我就愛穿母親做的鞋子。
我不愿顯得與眾不同。當人們的目光常常閑集在我的腳上時,我的審美也發(fā)生了變化。母親從我的眼神中發(fā)現了端倪,終有一天她對我說:“以后你還是在城里買鞋穿吧!離家這么遠,我也不能按時地給你做鞋子了?!?/p>
我心中有些愧疚的感覺,但終于學著穿起了皮鞋,并漸漸與周圍的人一樣起來。以后回鄉(xiāng),常常翻看放在炕頭上的一本舊書,里面夾著全家人的“鞋樣兒”,待翻到某一張時,母親會說一句:“這是你的!”——從小到大,我的“鞋樣兒”全夾在里面,母親不經意間為我留下了成長的足跡。 母親漸漸放下了她手上做鞋的活計,原因是沒有人再穿她做的鞋子了,包括她自己??粗屹I給她的平底皮鞋,母親說:“好看是好看,總是不如自己做的舒服?!彼莻€心情很開通的人,漸漸地也接受了這一切,那本夾“鞋樣兒”的舊書也被她從炕頭拿開,藏到了衣柜里。
節(jié)前去看父母,吃罷晚飯,母親拿出一雙新做的布鞋來讓我試穿,“這是比照你原來的鞋樣兒做的,這么多年不做了,怕不合適?!蔽乙姷侥窃偈煜げ贿^的鞋子,急忙套在腳上——哪兒會不合適?照舊是十幾年前的感覺!“看來,你的腳還是沒有變??!”母親高興極了。
怎么會變呢?我這被母親養(yǎng)了近四十年的腳,走到哪里,都是母親最熟悉的!
今天,我穿上了母親做的這雙新鞋,步行著到父母那兒去吃中秋的團圓飯。聽著新鞋底踏在東風路新建的天橋臺階上的聲響,看著橋下的車水馬龍,我想我又何嘗不是母親手中一雙永遠也做不完的鞋子呢……
母親的田園生活
父親病重,母親力主讓他離開城市,盡管有一套樓層不高的房子,盡管有子孫輩的一堆孩子們,但這里不是他的根?;氐嚼霞移咛熘螅赣H安然離開了。他的面孔至死如生,以至于我回到城里,也仍然以為父親住在鄉(xiāng)下,只是沒有再回到城市里來。他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石南坡,石姓居多,且村南是坡,故名。母親在隨父親離開石南坡18年之后,又回到這里。雖然之前每年他們要回來住上一兩月,但畢竟沒有不離一日地侍弄過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院子里大大小小有十幾棵樹,它們撐起樹蔭,也提供著可供食用的果實和葉子,甚至是取火的能源,更令這個小院子成為“家”的所在。剛回來的時候,西鄰正兒哥說把那些大榆樹和樹下的小榆樹砍掉吧,除了長蟲子,實在沒有什么可用之處。母親不同意:留著大榆樹還要吃榆錢,小榆樹要吃榆葉,長大了可以燒柴。對于那些槐樹、棗樹、柿子樹、苦桃樹、香椿樹和臭椿樹,它們也都是母親眼中的寶貝,每一棵樹都有一段故事。
三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農村沒有四季可供新鮮蔬菜的超市,即便偶爾有種大棚菜的人來賣些反季蔬菜,畢竟貴得很,村里人舍不得拿外出打工掙來的血汗錢填了這口無底洞。有了這些樹,便解決了問題。三月初榆錢先于榆葉長起來,母親先就蹬梯子上到房頂,將那些榆樹上的枝條拽過來,捋下榆錢來,拌了玉米面,蒸了榆錢疙瘩,澆上些醋蒜汁,擺上屋門前的石頭餐桌。你說不清那是主食還是蔬菜,毫厘不花卻口味、功用俱全——而蒸榆錢疙瘩的火,就是被風刮下來的榆樹的枯枝。長得最粗最高的一棵樹是西窗外的一棵槐樹,榆錢老了,長著翅翼的圓片落得滿地金黃的時候,這棵槐樹上便開了槐花?;被ㄩ_的時候先是鼓出泛著青的槐苞,一兩日大串的槐苞就開成雪白,再有三兩日便是微黃的花——此時香氣才從像瀑布一樣垂掛著的花串上散出來,滿院飄香——就在蜜蜂們的嗡嗡聲清晰可辨的時候,母親又摘了槐花,用開水焯過,拌成清香的包子餡。因為甜味仍在,槐花餡要用紅薯面和榆皮面和在一起的面來包才好吃。
那株苦桃樹有點來歷不明,母親說偶然在某年春天回來發(fā)現西門口有一株長成膝蓋高的樹苗,大葉紅桿,像是苦桃。如今這棵樹已經長成鴨卵粗細了,但尚未開花,因為枝葉稀疏,它承受來自茂密的槐樹葉泄漏下來的陽光,但并不遮擋匍匐在地上的刺藤、野葡萄的生長,草和樹之間和諧相處著??嗵沂撬乃酌乙膊恢浪膶W名叫什么。與苦桃樹相對的東門口,是兩株旗桿粗細、比人稍高的香椿樹,清嫩的葉子像火炬上的火苗隨風舞動著。母親愛做香椿攤雞蛋,她甚至把火點著,雞蛋打到碗里,才去香椿樹上摘幾片葉子切碎,竟然也來得及!這怕是世界上最為生態(tài)的餐飲了。
知道我的父母即將回鄉(xiāng),街坊早把院子里半人高的冬草除掉,地面平整得干凈又不荒涼。清明過后,伏地生長的小草返青了,漸漸有黃色和紅色的花開了——它們開在自家院子里,不同于盆栽的植物,充滿了城市找不到的自然美感。母親喜歡欣賞這些花草,但她不甘心讓院子里尚算肥沃的土地只用來生長養(yǎng)眼的花草。18年前已經把地讓給別人去種,如今母親雖然沒有力氣再去耕種,但總得干點什么吧!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她的手上必定得摸索著某種活計,心里才踏實。好在院子里還有這些空閑的地塊。于是,院子里離開樹蔭的地方被她分割著開出一畦畦的菜地——想必也是邊干著邊與門前路過的鄉(xiāng)親大聲聊著閑天吧,豆角、芫荽、絲瓜、冬瓜種子撒下去,鄰居送來的西紅柿、黃瓜、芹菜、根荙、水蔥的秧苗栽下去,從此,母親便天天有了希望,盼著種子發(fā)芽,盼著菜秧成活。
父親故去,本不該讓母親一人孤單地生活,我說了幾次讓她跟我回城里住。但母親卻反對我說她“孤單”,她說我怎么會孤單呢?我有這么多事情要干,和你叔嬸平日里常來常往,你舅舅家的表姐每晚會來給我作伴;電燈不亮了,電工增民哥一叫就來了;你妗子下午才去放羊,上午會有空來玩;每天傍晚街里會有賣肉、賣菜的來,大街里跟集市一樣那么熱鬧;鄰村賣豆腐、賣饅頭的小販也天天在村里轉;你那兩個大娘每天會在房后杏樹下閑坐,我可以去湊趣;有個頭疼腦熱,村里的醫(yī)生月坤或者惠敏會隨叫隨到。再說,有了大事一個電話,你們不也就來了……母親一樣一樣擺列在村里住的好處,我仿佛找不到讓她回城的理由了,于是只能順了老人的心愿,讓她安享這里的田園生活。每周我回來探望母親,問她需要買些什么,她總會說什么都不要買,家里吃喝不愁!有父親留給她的積蓄和父親單位給她每月的補助,有兒女孝敬她的錢,即便在城市里生活,母親后半輩子的生活也衣食無憂。如今,每天天一亮,她即點起炊煙,煮飯的間隙就到菜畦里,時而看秧苗,時而揀除雜草,時而正一正為豆角和絲瓜搭的架……
端午節(jié)再回家探望母親,院門用一小細樹枝別著鎖扣,屋門虛掩著,打母親的手機,很快她從鄰居家回來。母親本就偏瘦的身材更加硬朗,黝黑的臉膛讓她的精神更比在城里時還好。進門我說天熱了,把冰箱弄回來吧!母親說像你們這樣一點都不能湊合的人怎么能行?用不著冰箱,我這兒有天然冰箱!說著,她揭開了地窖的蓋子,麻利地提上來一個繩子吊著的筐,筐里是半個存得冰涼的西瓜!母親一邊切著瓜一邊說,這不比冰箱省電么?
入夜了,村子里安靜下來,間或有幾聲狗叫。此時,就在我寫字的這張桌子上,一只七星瓢蟲爬到鍵盤上來,像一座小小堡壘,或者是一株艷麗的微小蘑菇在移動,順著我的胳膊,爬過我的腿和身體,隨后消失在地上。地上有一只小小的甲蟲,夾在鋪地的青磚的磚縫里,也許是昨晚遇到了某種事故,它才是這樣一種姿態(tài)。昨晚開著燈,我躺在床上,大大小小的飛蟲聚攏過來,它們仿佛先要看看我書上的字——它們中的大多數,是沒有一個字大的——然后要陪我入眠。母親睡在外屋的土炕上,黑著燈,摸索著爬上爬下高高的炕沿。我說母親把燈打開吧,她說開燈做啥,家里這么熟悉,難道會有看不見的東西嗎?我無言以對。
明天我即將返回城里,返回喧囂的世界。那里有高高的摩天大樓,有筆直寬闊卻擠滿汽車的馬路,入夜有霓虹燈的珠光閃爍,有徹夜不眠的網絡和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