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狗街上的女人

在倫敦的北三區(qū)，有一條街道，名叫Bitch street。我將其翻譯成母狗街。

我在母狗街住了一年，也正是在這一年里重新認識了王臘月。

王臘月是鄭西的女朋友。鄭西是我的同學。

鄭西，是我來倫敦讀的第一家語言學校里的同學，我先來的，他后來的，我比他早來大概一個月吧。如果我說他長得很像我的前任男朋友，會不會有人笑我老套？

可事實確實如此，那頭那臉幾乎一樣，都是秀秀氣氣的，只是鄭西要比孫井矮好多。鄭西就坐在我對面的座位上，我忍不住多看了鄭西幾眼，等到完全熟悉了以后，我對鄭西的女朋友，也就是這篇文章的女主人公說，鄭西長得和我前任男朋友一模一樣。

王臘月輕輕一笑，事情就過去了，以后我們誰也沒有再提這事。

鄭西從西部的大城市西安而來，臘月從遼寧的一個大城市鐵嶺而來。兩個人在倫敦認識的，那時他們住在一個宅子里，各與一個同性的朋友租住在這個宅子里的一個房間里，共用廚房和衛(wèi)生間。他們不可能在衛(wèi)生間里認識，只能在廚房里見面。

鄭西第一眼見到臘月時，臘月正在做飯，一看到她的身影他心里就一動，哎呀，這個妹妹長得真好。后來才知道不是妹妹，是姐姐。一個胖姐姐。

臘月很胖，一米六一二的個子，一百四十多斤。她和鄭西身高相仿，體重卻相差甚遠。我看鄭西多說有九十斤。鄭西還是個毛頭小伙子，加上這一次，他才戀愛了兩次，第一次失敗，第二次成功。

比我強多了，我戀愛的次數(shù)比他多多了，第一次失敗，第二次失敗，第六次還失敗，至今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鄭西的戀愛成功率是百分之五十，我的戀愛成功率是負百分之百。

鄭西很快就向臘月示好了。臘月問了他家的一些基本情況后，對他說，我不反對和你談，但有兩件事，我要提前告訴你。

鄭西直點頭，一百件我也應(yīng)。

第一，我比你大，大兩歲。

沒問題。

第二，我離過婚……

沒……問題。

我還沒說完呢，我有個女兒，判給我了。

沒……問問……題。

鄭西咬著后槽牙說。

臘月說，我沒工夫和不想結(jié)婚的人談戀愛。

鄭西直點頭，我就是要和你結(jié)婚啊。

臘月和鄭西很快就搬走了。確定戀愛關(guān)系以后，兩個人商量了一下，覺得做房客不合適，不如也包個房子當二房東，一來可以掙點零花錢，二來嘛就算掙不到零花錢也可以免費住，節(jié)約就是掙。當時臘月和鄭西都在上語言學校，時間很充足，房子很快就找到了。于是兩個人順理成章地搬到了一起，就像所有在英國的中國情侶一樣，哪怕認識才一天，都會搬到一起同居。

同居不是因為愛情，是為了省房錢，一個月下來最少能省一百六十鎊，按當時的房價。那時一英鎊等于十五元人民幣。

鄭西是個大少爺，臘月是個大丫頭。鄭西除了上學打工家里的事管得很少，臘月除了上學打工家里的事幾乎全包了，包括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刷廁所擦浴缸找房客貼廣告，臘月任勞任怨，鄭西心安理得。

兩個人在同一間房子里過著彼此滿足的生活。

臘月在壽司店里打工，鄭西在咖啡店里打工。臘月生在東北小鎮(zhèn)的平民之家，鄭西的父母是西安一所大學的高級教授。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人不約而同地采用了極具中國特色的打工方式，那是骨子里長著的，他們無法反抗無法抵擋也無法拒絕，不管是小家女還是大家子。就像所有打工的中國人一樣，店里有啥家里有啥。

那時臘月和鄭西很幸福，下班回來，兩個人吃著壽司喝著咖啡溫溫暖暖。

隨著房客的入住，兩個人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多彩是次要的，豐富是主要的。全租房子也是有中國特色的一種海外生活方式，很快房子里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中國的留學生。

在母狗街93號的房子里，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肯德基的抹布一捆一捆的，麥當勞的垃圾袋一打一打的，漢堡王的橙汁一瓶一瓶的，星巴克的衛(wèi)生紙一卷一卷的，汗牛充棟不勝枚舉。

臘月嘴巴甜甜的，說話先帶笑，房客們都愛和她閑聊，聊一會兒就成好朋友了，大家都心甘情愿地往家拿東西，從店里。

臘月省了好多錢，她不用再為日用清潔品花錢了。四五間臥室的大房子每天要消耗不少呢。

鄭西十分信任自己的女朋友，包房子的本錢他拿的大頭，臘月出的零頭。為了合作方便兩個人開了一個合用銀行賬號，進進出出的全由臘月把著。臘月總抱怨，說鄭西是甩手大掌柜，懶得連錢都不管。

為了留住房客，鄭西說，我們得裝個網(wǎng)線。臘月同意了。

鄭西有一臺筆記本電腦，自從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他每天只有三件半的事可做。上學、打工、上網(wǎng)，睡覺只能算半件事。

臘月讓鄭西教他用電腦，鄭西高高興興地教會了她。在這以前，臘月沒有碰過電腦，但這并不妨礙她在一小時之內(nèi)學會上網(wǎng)沖浪。臘月說她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強，別看她文化低。在來英國之前，臘月沒有碰過英語，到了英國不到一個星期就可以跟老外砍價了。

鄭西包了房子后，對學校的同學們詳細地說了他的房子的優(yōu)越性。近車站有地鐵有商店有銀行到學校有直達公汽……所以他的房客大部分是一個學校的同學，在起初第一批的房客中。

他對我說過，我也去看過，但當時我住得還算理想，就一直沒有搬到他那里。而且我住的地方，離他的房子只隔著兩條街，實在沒有必要大動干戈地搬過去。那天放學，我們坐在一輛汽車上，離我們下車的那一站還有三站地時，臘月上車了，鄭西叫過她和我認識。

這是我女朋友臘月，這是我的同學米歇爾。

我說，你好。

我叫米歇爾的時候，大家還不知道就在不遠的將來美國的第一夫人會和我重名。

你好，米歇爾，叫我臘月吧。你是哪的人？

我是遼寧的。

哈，我也是，大城市。

我一聽就知道她是鐵嶺的。

上我家吃飯吧，我買了排骨，等一會下車后買點豆角，我給你做排骨燉豆角。

鄭西一皺眉，怎么又做這個菜？

臘月對我說，你看，咱們東北人愛吃的菜鄭西不愛吃呢，多香?。?/p>

我迎合道，是香。

那上我家來吃飯啊。

我忙說不了，下次吧，一會兒去看看你家就走。

臘月問，你家在哪？

我笑著說，就在你家的前兩條街，很近。

那有空來玩啊。

好啊。

我們在車上認識，不到三站地的工夫就成了朋友。

和臘月認識后，我們總會不經(jīng)意地就在附近遇到，純屬巧合，每次都打招呼說會兒話。

后來，我和鄭西都換了學校，但還經(jīng)常會在附近遇到，不是在商店里就是在大街上，每次遇到我們就像在學校一樣那么親熱地打著招呼。

再后來，我搬得遠了，再很難看到他。

再再后來，我又搬回這個街區(qū)，有一天又在一家商店外遇到了鄭西，距離我離開這里已經(jīng)兩年多了。

啊……你不是米歇爾嗎？

我同時認出了他，哎呀，你怎么還在這里住啊？

我看鄭西手里拎著一袋面，就知道他家還在這里。

是啊，我一直在這附近包房子，但不是以前的那個了，搬到另外一家了。

在哪？

就在超市一拐彎的那條街，母狗街93號。你在哪住呢？

我在Woodgreen，下車買點東西。

Woodgreen離母狗街也是三站地，從這里一直往北走。

你還自己住嗎？

是啊，我和一個女孩兒合租。

走，上我家坐坐吧，現(xiàn)在的房子比以前的好多了。

我說，不了，我還得回去寫作業(yè)呢，咦，你不是去普茲茅斯上大學了嗎？

啊，是啊，偶爾回來一趟，學校沒啥事，老師布置了作業(yè)回來做一樣。你就在倫敦上大學嗎？

嗯，我不想再挪到外地了，折騰不起，就近讀吧，在哪都一樣。

我突然想起臘月來，臘月好嗎？

好啊，她現(xiàn)在當護士了。

在英國當護士？

她在國內(nèi)就干過護士嘛，人家現(xiàn)在還是牙科護士呢，一小時六鎊五。

我心里暗罵，我大學畢業(yè)還掙不過一個初中生，我一小時才拿四鎊五。

我罵我自己，沒罵王臘月。

我知道這種事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沒出息。

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以前的電話號碼早就更新了Ｎ遍了。

在偶遇鄭西沒幾天，我和房東發(fā)生了一點不快，于是就想換個地方住，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鄭西。

我撥通了他的電話號碼。

喂，鄭西，你家還有地方嗎？

現(xiàn)在沒有。

什么時候能有？

有個泰國女房客一個月后搬走。

我說，那好，我先訂了。

我很快就買了機票，回了一趟國，呆了一個月，這時是暑假期間。我在回英國前給鄭西打了電話，喂，我要回倫敦了，那個女孩兒走了嗎？

走了走了，給你留著呢。

我告訴他我哪天到，他說他那天就回普茲茅斯了，讓臘月去接我。

在離家最近的一個地鐵站，我剛下地鐵，就有人來拍我的肩。我一回頭，是闊別了近三年的臘月。

哈，你和以前一樣，一點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臘月卻變了，更胖了。

我問她，你怎么下來了？

我下來幫你拿行李啊，走。

她幫我拖著最大的箱子往車站外走，我拎著個大包跟著她。

走了十幾分鐘，到了母狗街93號。臘月開門讓我先進去。

房子干干凈凈，規(guī)規(guī)矩矩，有五間臥室，她和鄭西住一間，其余四間全租了出去。

臘月幫我把行李放好，我自己收拾房間，她跑到廚房做飯，晚飯我們一起吃的。我很感謝她，要不然，自己還要出去現(xiàn)采購。

吃完飯后，臘月說，你快去睡覺吧。

不用她說，我也知道。

第二天醒來，臘月不見了。她上班去了，下午三點就回來了。牙醫(yī)診所能有多少工作，做牙科護士輕松得不能再輕松了。

我問她，你是怎么當?shù)难揽谱o士？

一問之下知道，兩年前臘月家里來了一個房客，香港人，是個醫(yī)生。他從香港移民到倫敦，還沒來得及買房子，就暫時租房子。他租的第一個房子，就是臘月家的。

臘月和所有的房客都處得很好，沒幾天，香港醫(yī)生介紹她當牙科護士了。一個小時六磅五，每天六小時，每周四天。臘月還同時干著壽司店的工作呢，多干晚班了。從診所回來休上兩個小時就去壽司店上晚班，她基本都在半夜十二點回家。學是不上的了，她不是讀書的材料，初中畢業(yè)證還是托人辦的。

她對我說，鄭西的學費都是她出的。

鄭西的碩士學位一年下來八千鎊。我聽了直咂嘴，我很奇怪鄭西自己怎么不拿錢交學費。這個話題臘月對我說了很多。

鄭西的家庭條件很好，父母都是大學教授，獨生子。別說一年的學費，三年的學費也能拿得起，但鄭西不要家里的錢，鄭西對父母說他自己有錢。父母大得安慰，逢人便夸兒子有出息。在他們工作的那所大學里，沒有人不知道老鄭的兒子有出息，農(nóng)業(yè)大學畢業(yè)后到英國留學，現(xiàn)在英國大學讀研究生呢，學費全是自己掙的，合人民幣十二三萬呢。

鄭西在去普茲茅斯讀書前回國探過親，他向父母匯報了戀愛的事，他說他要和臘月結(jié)婚。他的父母極力反對。尤其是他媽。鄭西留了個心眼兒，他只向父母交待臘月大他兩歲，沒上過大學，別的什么也沒有說。

他媽是教哲學的，很厲害的一個女性老知識分子。

鄭西苦著臉回了英國去了普茲茅斯，他告訴臘月，他媽不同意。臘月沒放聲。鄭西走了……

過了沒多長時間他回到倫敦，對臘月說，有一件大事，我必須得和你說了。

臘月泰然自若地問什么事。

我媽過兩個月要來。

鄭西在一個周五晚上趕回倫敦，他要和臘月一起為他媽的到來做準備工作。第二天兩個人打掃房間購置物品，從早上九點商店開門一直走到下午五點商店關(guān)門。鄭西回家就喊累，臘月在廚房做飯。鄭西難得回一趟倫敦，每次回來都要把在倫敦的朋友們找來聚會，這天也不例外，一到晚飯時間，朋友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帶老婆的，帶老公的，請四個來八個。臘月要做十個人的晚飯，好在朋友們都沒空手來，有幾個女孩兒和臘月一起在廚房忙活聊著天。臘月很累，心累身子累，鄭西和男人們在樓上的房間打游戲，男人們各自攜帶“筆記本”。

樓下的女人們忙得熱火朝天，飯菜一道道上了桌，馬上開飯的時候鄭西蹬蹬蹬跑下樓來，瞪著眼珠子大罵臘月：

你這個賤女人……

鄭西和男人們正打得起勁時，網(wǎng)絡(luò)斷了，他猜是臘月搞的鬼，不禁罵起人來。臘月一肚子的委屈，她扔了勺子跑到樓梯口還嘴。兩個人對罵一陣，鄭西要上樓，臘月拉著他不讓他走，鄭西隨手推開她。臘月放聲大哭，男朋友和女朋友們?nèi)笛哿恕?/p>

鄭西，你打我？你居然打我……我跟你拼了。

接下來大打出手，在場子的中國人都拉不住母老虎一般的臘月，還是這個房子里唯一一個從歐洲某小國來的男房客中止了這場駭人的男女戰(zhàn)爭。他再不出手，鄭西就得被打死。那個老外房客身壯似牛，胳膊和臘月的大腿一樣粗。

因著外國勢力的干涉，臘月最終沒有和鄭西拼成命，晚飯不歡而散，臘月收拾了一個小包把所有的銀行卡和證件都裝在里面。她跟著其中一對朋友走了，那對朋友也是個二房東，家里有空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臘月回來了，她又和鄭西兩個人出去給鄭西他媽購物去了。

后來，我問臘月你為什么回來？我若是你可能一走了之了，才懶得伺候鄭西和他媽。

臘月說，我要把我的愛情進行到底。

鄭西他媽來了。

鄭西和臘月去機場接的，直接接到母狗街的家。鄭西媽板著臉，一路上沒說話，臘月和她打招呼，她就像沒聽見一樣。

回到家后和臘月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和我兒子的事，我不同意，他爸也不同意。

臘月笑了笑說，我媽也不同意，我爸更不同意。

鄭西他媽馬上閉口了。

臘月說，阿姨你別看我個子不高，我家里的人都是大高個，我爸一米八二，我媽一米七，我弟一米八五。我把鄭西的情況對家里人說了，家里人都不同意，還說就算我們偷著結(jié)婚，也別把他帶回東北老家，他們丟不起那人。

鄭西他媽想了一會兒說，我兒子是大學生。

我知道，不就是學農(nóng)業(yè)的嗎？畢業(yè)后找不到好工作，混了幾年才辦了個自費留學，和我一樣。

鄭西他媽又說，我兒子現(xiàn)在英國大學讀研究生。

臘月滿面微笑，她們在廚房里說話，她的手一直沒閑著，洗魚切菜燜米飯……

臘月說，阿姨，你看這個房子里住的人哪個不是在英國讀碩士博士的。樓上我隔壁的那個人，人家在讀博士后呢，還是UCL的呢，那可是世界一流大學，普茲茅斯那個下流大學算什么??？讀博士后又怎么樣？打工的工資沒我多，還得交給我房租。

她們說話的時候，鄭西在房間里上網(wǎng)。

吃完飯后鄭西他媽還沒回房休息，就看著臘月在廚房收拾，鄭西又跑回去上網(wǎng)了。

鄭西她媽對著臘月門板似的背影說，我兒子有出息，學費都是自己交的。

臘月頭沒回，用后腦勺對著她說，我給他的，他哪有錢，吃我的喝我的，住著我的，還得我伺候，他什么活也不干還愛往家?guī)笥眩@樣的好事哪個男人不想？

鄭西他媽一下子就火了，尖聲說，他不打工嗎，他不掙錢嗎？

臘月刷著鍋笑嘻嘻地說，他早就不打工了，嫌累，阿姨您看您兒子的那個小身板，干了沒幾天就吵吵累，我真怕把他累壞了，給英國人干活不能磨洋工，真得干啊。我在我們店里搬的材料，都是從冷凍庫里搬出來的，凍得邦邦硬，一箱子四十斤呢。一天晚上我最少要搬八箱子，從地下室到三樓廚房，他能行嗎？別說四十斤，他在咖啡館里多輕松，沖個咖啡端個點心，就嫌下班晚，給辭了。

鄭西他媽忙問，什么時候辭的？

臘月告訴她，他總共才打了不到四個月的工，來英國都三年多了。

臘月收拾完廚房后，就請鄭西他媽回房間休息。臘月說，因為阿姨要來，來得太突然，她沒有辦法只好把租住在最大最好的房間里的房客趕走了，賠了人家一個月的房租，三百八十鎊呢。

三百八十鎊，五六千人民幣呢。

臘月說，這些錢干什么不好？能買一臺大液晶電視，或者一個筆記本電腦。

鄭西她媽看著臘月鋪被，全新的鋪蓋，都是新買的。臘月一邊鋪一邊說，鄭西不會買東西，像這樣的活全得她干，問他阿姨喜歡什么顏色他都不知道，哪有這樣的兒子，都是阿姨給慣壞的?？刹幌袼龐?，她媽把她弟弟教育得可好了，她弟什么活都會干，已經(jīng)結(jié)婚有小孩兒了，家外掙錢家里做飯，弟媳婦可享了大福了，還不知足，嫌老公不夠帥。

臘月嘆氣，唉，我的天啊，我弟都一米八五了長得像劉德華一樣還不夠帥，現(xiàn)在的女人怎么就這么不知足？也不看看自己，長個大驢臉，老?？ù窝郏ㄏ嗝矘O顯老）的，二十八歲看上去像八十二歲似的，一天沒個笑模樣，看見長輩也是愛搭不理的，就像別人都欠她。臘月說她媽氣得不行了，說她弟瞎了眼找個二百五回來。

我聽臘月跟我講述她和鄭西她媽之間發(fā)生的故事時，笑得我前仰后合。

鄭西他媽在母狗街93號的房子呆了一個星期不到，鄭西在家時所有的飯菜全是臘月做的，頓頓不重樣，有湯有水。鄭西說過，他家的人都愛喝湯。

臘月說起她弟弟就生氣，有一次還哭了，當著鄭西和他媽的面。

臘月家里兩個孩子，她是大姐，一向能照顧家里，也就是出國這幾年顧不得了，她弟弟才多干了點。其實家里能有什么活？不就是冬天挖地窖買秋菜嗎，他弟弟那么大的一個漢子，挖幾個小地窖算什么？讓臘月生氣的是自從他弟弟認識了現(xiàn)在的老婆后，總是先給老丈人家里挖窖先給老丈人家買菜，一挖挖十個，一買買一車。自己家里的倒靠邊站了。所以臘月她爸媽很生氣，說等找個女婿回來給他們干活。

鄭西他媽聽了直哆嗦，不停地瞧瞧兒子的小身板，比搓衣板只少幾條棱。

臘月也生爸媽的氣，有一次在電話里就和爸媽吵起來了，還是當著鄭西和鄭西他媽的面，當時他們正在吃飯。

臘月拿著電話氣呼呼的。

我可不是家里的長工，鄭西更不是，別指著我們挖土種菜給那兩個混蛋吃。家里又不是沒有兒子，沒有兒子行，女婿干。有兒子憑什么女婿干啊，家里的錢全給媳婦花了，結(jié)個破婚三十輛車四十桌酒，滿大街地顯擺啥？人家教授都沒你們張狂，鄭西說西安那么大的城市很少有像咱家那么鋪張的，我看也是，人家鄭西他媽可文明了，大學教授，白給的嗎？素質(zhì)可高了，哪像你們有兩說三的……

鄭西他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過了三天鄭西說要回學校了，他媽只得讓他走了。又過了幾天，鄭西他媽給兒子打電話，非要上他的學?？纯?。

鄭西不在家，鄭西他媽在母狗街93號呆不住了。太悶了，而且累。

臘月天天上班，白天上晚上上，她和兩個老板說了，多給了她一些鐘點。鄭西他媽兩頭見不著臘月，臘月在店里吃飯在朋友家吃飯在外面吃飯就不回家吃飯……鄭西他媽只好自己做飯。不但自己做飯，還要自己買菜。

房東不在家，房客們有事都找鄭西他媽，一會兒說應(yīng)該掃地了，一會兒說廚房臟了，一會兒說浴缸里有頭發(fā)，一會兒說廁所惡心，一會兒說垃圾桶滿了……鄭西他媽沒有別的選擇，只得打掃。

偶爾見到臘月，還沒等鄭西他媽說話，臘月就先叫上了，哎呀，累死我了，累死我了，阿姨，真不好意思，我們老板給我加班了，天天這么連軸轉(zhuǎn)機器也得歇一歇啊，我去睡覺了，冰箱里有東西你自己隨便吃，只有第一個格子的東西是咱們的，別吃錯了。說著，她關(guān)上自己的房門蒙頭大睡。

臘月沒有時間送她，鄭西只好回倫敦接他媽去了普茲茅斯。臘月馬上就把自己的鐘點分給別人一半。她一個人自得其樂地在母狗街93號吃香的喝辣的，呼朋喚友地打撲克搓麻將。

過了一周多，臘月拿了一些零食跑到了普茲茅斯，她去探望鄭西他媽。一見面臘月雙手把東西遞給鄭西他媽，說，阿姨您還好嗎？我不放心來看看，鄭西粗心，不會照顧人，我好不容易請了假跑來的，下午就得回去，要不您和我一塊回去得了。

鄭西他媽說來不及收拾東西，你自己回去吧。

臘月陪著她呆了兩個小時就坐返程車回倫敦了。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她做了一頓飯，三個人剛吃完飯，她就走了，臨走前說鄭西麻煩你自己收拾吧，我快趕不上車了。

又過了兩個星期，鄭西把他媽送回倫敦，他媽第二天就從希思羅機場回中國。鄭西他媽在英國的最后一晚，臘月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還把自己新買的衣服送給鄭西他媽。

本來沒想送的。鄭西他媽看這件衣服真漂亮，翻皮帶白毛，又暖又輕，不自覺地就穿上試一試。她前后左右照著鏡子說，哎呀，這衣服我穿正合適。她舍不得脫，吃飯的時候都穿著，臨睡覺前也沒有要脫的意思。鄭西他媽嫌冷，穿著這件衣服暖和。

臘月說這衣服是她才買的，三百五十二鎊，阿姨喜歡就穿走吧，穿回國也可以對別人說是兒媳婦送的。

第二天，鄭西他媽走了，把那件翻皮帶白毛的衣服也穿走了。

在我搬到母狗街93號以前，鄭西就和臘月登記了，登記就算結(jié)婚，在英國也是一樣的法律。他們是在普茲茅斯市政府下面的婚姻委員會登的洋記結(jié)的洋婚。

登完記照完相，鄭西給西安家里掛了個電話。

鄭西他媽接的，鄭西高興地宣布，媽，我結(jié)婚了。

電話那頭，什么也沒有，只有喘氣聲。

臘月的耳朵緊貼著電話，聽得很清楚，那是鄭西他媽的喘氣聲，她太熟悉了。在英國時鄭西他媽一沒話說了，就如此這般地喘著又粗又長的氣。

我在母狗街93號住了將近一年，一直住到回國前。從那以后再也沒有見過王臘月，只在網(wǎng)上聊過兩次。

后來，聽別人說，鄭西回國了。

再后來，又聽別人說，王臘月也回國了。

再再后來，那是我回中國的四年后了，很平常的一天，王臘月的頭像在我的窗口跳動著。我連忙點擊了……

還是視頻。

我看到了王臘月，闊別四年，她又胖了。

我們倆歡快地說著話，她的懷里抱著個小孩兒。

你看，米歇爾，這是我兒子。

我問她，你在哪？

西安。

你兒子多大了？

兩個月。

長得真像你，胖乎乎的，哈哈……

是啊，都說像我。

你在鄭西家住嗎？和他爸媽住在一起？

是啊。

你公公婆婆不在家？

不在，他們在家我就不能上網(wǎng)了。

怎么，連兒媳婦上網(wǎng)都管著？

我懷孕時他們說上網(wǎng)對孩子不好。我坐月子更不能上了，現(xiàn)在他們還不讓上，說還要喂奶。

鄭西他媽呢？不是退休了嗎？

出去買菜了，我想吃豆角燉排骨，她去買排骨去了。

看得出來，有了兒子的臘月更加漂亮了，她不時地親親兒子的小臉蛋。我說這個兒子是上帝賜給你的。她直點頭，對！是上帝賜的。

在網(wǎng)絡(luò)上，王臘月對我說起一件極隱秘的事。她說你猜我和鄭西在一起這很多年為什么沒懷孕嗎？

我想當然地說，避孕了吧？

臘月一撇嘴角，說不用避也孕不了。鄭西有問題？咦，米歇爾，你不知道嗎？

我大笑著說我哪里知道鄭西有沒有問題。

臘月也大笑，她以為和我說過呢。鄭西身子弱，性方面肯定會有點影響，我可以理解，對于一個體重九十斤的男人好像也不用指望著他能在床上表現(xiàn)得會有多么的生龍活虎。

臘月對這件事很有感觸，他的前夫是個身強體壯性能力極旺盛的男人。他們好的時候一天能做七次愛，他們不好的時候一天能打七次架。他的前夫沒有別的愛好，只愛打架，家里打外面打，打來打去打進了派出所。先是派出所后是拘留所再是勞改隊，最后終于進了監(jiān)獄。前夫打瞎了別人的眼睛，被判了三年。臘月對前夫失望透頂，和他離了婚，他們的情況特殊，孩子只能判給女方。前夫不離，法院硬判的，前夫咬著牙說，等他出去饒不了臘月。臘月一害怕，把孩子交給她媽帶，她去鞍山的一家出國中介辦了自費留學，她一句英語不會說，就跑到了英國。

我也替臘月感慨，臘月第一次結(jié)婚時年紀小，被前夫英俊壯實的外表迷惑了，二十出頭就嫁了，出嫁五個月后就生了女兒。

臘月連連搖頭，她能和鄭西生出兒子來真是不可思議的事。那時鄭西已經(jīng)畢業(yè)回國了。鄭西不讓臘月回國，他怕他在國內(nèi)的工作不好找，萬一不行他還得回英國來混。他走了以后臘月自己過著小日子，依然住在母狗街93號里。小半年后，在國內(nèi)沒有找到工作的鄭西去英國看老婆，呆了三個星期，就在那三個星期里，臘月懷孕了。

臘月發(fā)現(xiàn)懷孕以后馬上給丈夫打電話。

鄭西聽了后張嘴就罵，你這個蠢貨……

臘月說，鄭西你別罵我，我比你還害怕……

鄭西他媽聽說兒媳婦懷孕了，馬上讓兒媳婦回國。王臘月急匆匆結(jié)束了在英國的一切，回到了中國，去了西安，住進了丈夫鄭西家的三房一大廳里。

數(shù)月后王臘月的兒子平安地誕生在中國的黃土地上。

鄭西一看到臘月生出來的兒子是黑頭發(fā)黃皮膚才放下心來，把嘴巴咧到了耳朵根。

你女兒在哪？我突然想起臘月和前夫的女兒來。

還在鐵嶺，我媽看著，都上初中了，比我都高，像她舅。

鄭西他家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了……

母狗街上發(fā)生的故事，是不是很奇怪？

我一想起來就笑，事隔多年終于忍不住給記錄了下來。希望臘月的婆婆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不知道是她家的事，就算覺得和她家的事一樣，我還可以再加上一句“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