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綿的夏日,撐著油紙傘獨自行走在棲霞山的石砌山路上,在風雨中聆聽歷史掩埋不住的那份滄桑,于枝繁葉茂中尋覓裸露在時間之外的那份神跡,只可嘆 “南朝四百八十寺”的佛教盛世早已不在,“多少樓臺煙雨中”那份蒼茫又歸何處?一千年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站在山腳下,仰視那神秘而雄偉的大山,人之個體顯得是如此的渺小,而當面對棲霞寺內(nèi)的佛像時,你才發(fā)現(xiàn),大山同樣渺如煙絲小如蚍蜉?!俺恢匏罚瞅敛恢呵铩?,佛之廣闊,無邊無際,佛曰:不可說。所以,眾佛皆默然不語,聲色不見眉梢。
于是,從初識棲霞寺的那一刻開始,我就不言不語不聲不響,用靈魂來迎接這場與佛祖的相遇。
婉轉(zhuǎn)而神秘的棲霞寺依山勢層層而上,煙雨中樓臺朦朧隱秘,你閉上眼,心無雜物,四大皆空,你會明白,青山再青綠樹再綠,都遮不住千年佛門圣地所積淀下來的莊嚴和淡定。寺前那片經(jīng)過精心剪修的草坪十分開闊,無形中拉伸了寺廟的深遠意境,清澈見底的明鏡湖和形如彎月的白蓮池相互映襯,四周是蔥郁碧綠的樹木花草相伴,遠處山峰蜿蜒起伏,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新怡人,幽靜秀麗,恰如王維筆下的禪境,肉身未進得寺內(nèi)便洗盡了塵世的鉛華。作為曾經(jīng)的江南佛教三論宗的發(fā)祥地,棲霞寺注定要歷經(jīng)滄桑,毀于火災,成于重建,涅槃之后,“棲霞精舍”佛魂已散,所幸的是,寺內(nèi)的主要建筑風骨猶存,有山門、彌勒佛殿、毗盧寶殿、法堂,有念佛堂、藏經(jīng)樓、過海大師紀念堂、舍利石塔等。寺前明徽君碑氣勢磅礴,寺后千佛巖嘆為觀止,棲霞寺無愧位居南京地區(qū)眾寺廟之首。
進入山門,便是彌勒佛殿。殿內(nèi)正中央,彌勒佛袒胸露乳、笑容可掬,彌勒佛達觀隨性,世間萬劫不復、仇大苦深對于他來說也只是笑談,這是笑對人生的最高境界吧。彌勒佛的背后是韋馱天王,他昂首挺立,氣勢凌然,兩具佛尊形色迥然。出殿拾級而上,寺內(nèi)的主要殿堂棗大雄寶殿映入眼簾,殿內(nèi)供奉著10米之高的釋迦牟尼佛祖像。佛祖塑像雖難稱巨碩,但那一覽眾山小的風骨依稀可見。佛之廣大,不在形體之廣、音容之大,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其后為雄偉莊嚴的毗盧寶殿,大殿正中供奉著高約5米的金身佛,毗盧遮那的弟子梵王、帝釋侍立左右,而20諸天分列大殿兩側(cè)。金身佛后是海島觀音塑像,觀世音佇立鰲頭號,善財、龍女侍女三旁,觀音32應化身遍布全島。堂內(nèi)塑像,工藝精湛,出神入化,美輪美奐,令人拍手叫絕。置身幽暗而空闊的大殿內(nèi),我再次深深感受到了個體的渺小,如何像觀音那般善美,像如來那般大氣?這恐怕是人類永遠難以企及的境界。佛離我們很遠,高山仰止,望其項背;但又很近,立地便可成佛,只要你能脫離那滾滾紅塵,羽化而去。
穿過毗盧寶殿,便可見那依山而建的法堂、念佛堂和藏經(jīng)樓,三座建筑與山一體,巧奪天工。藏經(jīng)樓內(nèi)珍藏著漢文《大藏經(jīng)》7168卷,另有各種經(jīng)書14000余冊。藏經(jīng)樓左側(cè)為“過海大師紀念堂”,堂內(nèi)供奉著鑒真和尚脫紗像,陳列著鑒真和尚第6次東渡圖、鑒真和尚紀念集等文物,這些都是日本佛教界贈送的,是中日佛教界友好往來的歷史見證。寺內(nèi)還新建了玉佛樓等建筑,正中供奉著臺灣著名僧人星云捐贈的一尊玉佛像,玉佛高1米5,重約390公斤,雕鑿精細,鑲金著彩,仿佛天外來客。另外,玉佛樓兩壁還掛有釋迦牟尼佛成道彩圖。
盛夏時節(jié)的江南,雨水細碎纏綿,難道是沾染了佛家靈氣才會化滂沱為霏霏、變急驟為連綿?瞻仰過佛尊,瀏覽過圣殿,來到這殿外的塵世凡界,恍如從虛境醒來,那高高聳立的佛塔撲面而來。舍利塔!是的,寺外右側(cè)便是遠近聞名的舍利塔。經(jīng)過雨水清洗的塔體如出水芙蓉般將它那精致工巧的軀體展現(xiàn)出來,緊湊而舒展豪放,淋漓而意猶未盡。據(jù)說,這座舍利塔是南唐遺物,乃長江以南最古石塔之一,同時也是棲霞寺內(nèi)最有價值的古建筑,它始建于隋文帝仁壽元年(公元601年),七級八面,用白石砌成,高約15米。塔基四面有石雕欄桿,基座之上為須彌座,座八面刻有釋迦牟尼佛的“八相成道圖”,有白象投胎、樹下誕生、九龍浴太子,出游西門、窬城苦修,沐浴坐解、成道、降魔和涅槃。八相圖之上為第一級塔身,塔身尤高,八角形,每角有倚柱,塔身刻有文殊、普賢菩薩及四大天王像等浮雕。檐下斜面上還雕刻有飛天、樂天、供養(yǎng)天人等像,與敦煌五代石窟的飛天相似。整個舍利塔造型精美,不僅是隋唐時期江南石雕藝術的代表作,也是研究古代佛教、藝術、文化的珍貴實物。
順著舍利塔往東走,便可覓見大佛閣,又稱三圣殿,里面供著無量壽佛,為南齊時弋開鑿。佛像坐身高10.8米,連座高13.3米,觀音、勢至菩薩左右立侍,高11米。佛像的衣褶風格與大同云岡石佛有異曲同工之妙,十分微妙秀雅。大佛閣前立的兩尊石佛,原為舍利塔旁的兩尊接引佛,高3米有余,秀美典雅,頗似洛陽龍門石佛,亦為中國佛教藝術黃金時代的絕世珍品。
大佛閣后,舍利塔東,無量殿后山崖間,便是那素有“江南云崗”美譽的千佛巖,乃中國唯一的南朝石窟。拾階而上,一個個石窟或坐或立于洞內(nèi),或靜如處子、或貽笑大方、或莊嚴肅穆、或神秘莫測,栩栩如生,巧奪天工,幾百尊佛像彷佛等待了千年,等待每個虔誠者、每個心有靈犀者與之交游,恍然間,已忘卻那世間的繁華,年少的心不再輕狂,靜靜地聆聽佛的聲音。而我,是其中一個嗎?至少,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佛在微笑、在招手。也罷,參悟佛道并非一定要遁入空門。我為佛而來,觀佛而悟,離佛而至,足夠了。也許,一次神游,勝卻塵世間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據(jù)《棲霞寺碑》載,南朝齊代明僧紹死后,其子仲璋與沙門法度首先在西峰兩壁上鐫造無量壽佛及觀音、勢至兩菩薩。相傳,佛像雕成后在佛龕頂上放出光彩,于是,齊、梁的貴族仕子,風聞而動,各依山巖的高低深廣,在石壁上鑿雕佛像,或五六尊或七八尊為一龕,號稱千佛巖。南朝造像共計有294座佛龕,佛像515尊。唐宋元明各代均續(xù)有開鑿,累至700尊。南朝時期,由于特殊的地理文化環(huán)境,佛教造像多為面容清癯秀勁的秀骨清像,面容柔和,嘴角向上彎起,露出神秘微笑。佛像褒衣博帶,衣褶層疊稠密,衣裙垂蔽,由此可以看出佛教藝術在中國的發(fā)展已逐漸擺脫了印度佛教文化的影響,中國佛教藝術逐漸走向了世俗化、本土化。佛道入中土,中國化是其無法逃避的命運,基督教、伊斯蘭教等莫不如此,中國五千年佛家入世和道家出世的雙向浸染,早已深入骨髓,要么治國齊家平天下,要么羽化成仙,那些遁入佛門大多都是被迫而為,主動向佛者又有幾人?
面對這宏偉壯觀的千佛巖,那份歷史的厚重感壓迫著我的胸腔,我彷佛看到。1000年前,貴人俗子眾聲喧嘩,擁堵在山石之間,追逐著屬于那個時代的時尚,功利也罷、虛榮也罷,逝者如斯,都化作塵埃隱遁不見了,這形神兼?zhèn)涞那О俜鹱饏s千古流傳。當然有一天,佛尊亦會化作塵埃,然而明僧紹那場神奇而華麗的夢還會重現(xiàn)嗎?棲霞山巖間如來佛祖放光,于是還愿鑿窟……與佛相遇,白日也罷,夜夢也罷,早晚都在這棲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