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感覺,一直覺得和這“三圣像”熟悉,熟悉到無需將它留在記憶里,閉著眼睛就知道它在那里??蛇@幾年去尋它,竟三番五次的碰壁,找不到。
對它最清晰的記憶,是9年前,去杭州鳳凰山宋城遺址的后花園圣果寺,在像被神靈用刀猛砍直劈而下的峭壁上,依崖雕琢著3尊高近10米的佛陀造像,中間巍立的是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分坐左右,我們杭州人簡稱為三圣像。雖然當時它已經(jīng)殘缺不全,但依稀還能辨認出形狀來。
可兩年前的夏季,我自告奮勇的帶朱老師去看時,“三圣像”竟全無蹤影!那與天相接的崖面,連斷臂殘垣也叫不上了,僅剩的幾個散落且模糊的小方形木樁孔,也被崖頂似瀑布般傾瀉下來蔥郁的藤蔓,遮的凄凄涼涼,難以辨認。
真實與記憶開了個玩笑。
它在淹沒的記憶中鮮明歷歷……不知是緣分,還是印象太深,它的另一組造像——在那張100年前外國傳教士拍的已發(fā)黃的老照片上,在“文革”前孩提時曾見到過它抿嘴微笑的印象中,似幽靈般一直地占據(jù)著我的腦海。
后來我兩次飛越千里到杭州,希望能再次親手觸摸它那粗糲的肌膚。盡管每次臨行前,都信心滿滿,可每次都尷尬地落荒而逃……
很慚愧,我這生在杭州長在杭州的杭州人,卻是離開杭州后,從史料上才知道我記憶中的造像異常珍貴,它是后晉吳越時期的石雕藝術遺跡。我們學習生長的那個紅色年代,從小學到大學對華夏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幾乎是零。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對自身文脈本能的渴望,對家鄉(xiāng)景物的惦念之情,越來越深。
慚愧的是連續(xù)兩次,犯了散漫且自信的錯誤,遺跡明明在玉皇山,又音誤記憶為城隍山。那天專程帶了雜志社的編輯們,從深圳直飛杭州去找它。一下飛機,將行李先丟在山下朋友的錢幣博物館內,和朋友招呼都未來得及打,就奔城隍山。本來就時間緊,又加山上還有吳越時期一些別的遺跡,分布很散,我們兵分兩路,像掃蕩般,漫山遍野地尋,倒是好不容易尋到幾處遺跡,卻不是記憶中的“三圣像”。
天,又不識時宜地下起雨來,只得半途訕訕而退。
第二次再飛杭州,再上城隍山,開始還是認定遺跡在那里。自然又是空跑一趟,當發(fā)現(xiàn)是自己記錯了,已是整個山上跑上翻下幾乎走遍。穿著雙高跟的靴子,累的哭笑不得,面臨現(xiàn)實,自以為是的感覺徹底破碎!只得與特別熟悉這片山脈的汪先生聯(lián)系詢問,這才知道它們是在玉皇山,其山脈與城隍山相連,翻過一個大山頭就是,但步行至少要一個小時。
下午5點回深圳的機票,已讓我無法再犯前兩次的錯誤,并也搞定了我的所有散漫,使我全身細胞,緊張地吊起待命。中飯自然是省了。
在這片山脈上從上午一直折騰到下午,又餓又累,自然是打的士下山去,幸虧這出租車是可以從城隍山直接開到玉皇山的山頂。遺跡在半山腰,車到了還要再走小道尋覓。這次我已不敢糊涂,不斷地與汪先生通話,讓他指路。在與心目中的“三圣像”見面之前,我已在玉皇山,繞山一圈,雖然足足連續(xù)打了6個煩人的咨詢問路電話。但幸虧旁有仙境般的景色相伴,心情甚佳。
(2)
真正記憶中的“三圣像”就是此山的慈云嶺造像。
這頗有名氣的慈云嶺造像,堪稱江南五代石刻之最,吳越藝術之魂。
杭州是吳越國的西都,都城在鳳凰山麓,吳越國五位國王都篤信佛教。后來南宋的皇家宮苑也在鳳凰山、城隍山和玉皇山一帶,現(xiàn)在杭州大名鼎鼎的雷峰塔、靈隱寺經(jīng)幢、六和塔等均為那時遺存。玉皇山上便自然有著不少吳越國遺存,彌陀三尊或西方三圣的形象都很近似,大小不一的造像在這一帶山脈遺址中確實有好幾處。
南北朝之前的佛教造像藝術飄逸脫俗,宋代之后則更貼近中土平民,隋唐是這一轉變的過渡階段;作為晚唐時期的吳越佛國,其存留更能體現(xiàn)這一過渡階段的特征,慈云嶺造像能基本保存完好非常不易。這里造像有大小兩龕,主龕坐東朝西,內有造像七尊,阿彌陀佛居中、左側是觀世音菩薩、右側為大勢至菩薩,合稱“彌陀三尊”,身后有寶珠背光,內雕纏枝牡丹,邊緣飾火焰紋,均為全跏趺坐式,端坐于仰蓮須彌座上,兩側還有菩薩和天王各兩尊。
小龕坐北朝南,正中雕地藏王菩薩坐像,光頭大耳,作和尚打扮,半跏趺坐式,左腳下垂踏蓮座上,兩側脅侍持物恭立,龕左側引出云頭,繞向龕外上方,云際間浮雕“六道輪回”。整個佛像群周圍還有“佛牙贊”碑和“佛法僧”等摩崖石刻。尤其是中間的阿彌陀佛,身形還是相當優(yōu)雅,但服飾已經(jīng)開始繁瑣,佛像面龐更有肉感,經(jīng)歷了中原大地幾百年的傳播和唐朝滅佛之災后,佛的形象在藝術上已逐漸開始本土化了。
這組吳越佛雕,中間主要的三尊佛陀造像,造像風格與南宋遺址圣果寺的三圣像近似,只有大小和趺坐姿態(tài)之分,按年代分應該鳳凰山南宋時期的是仿品吧。
(3)
玉皇山,屹立在西湖與錢塘江之間,地勢和南北高峰堪稱鼎足;登高俯瞰,大有“一覽眾山小”的壯觀氣勢。西北盡得西湖的煙波云影,西南盡擁錢塘江的葉葉風帆,你可以指點江潮,讓其招之滾滾即來,揮之隆隆而去;此山,宋時稱玉龍山,以與東面的鳳凰山尾相連,雙首齊聚錢塘江,郭璞有“龍飛風舞到錢塘”之句為其贊美。
那天正好雨過云起,一絲霧靄繚繞在我的周圍,好似騰云駕霧在天上人間,真是特別的愜意??纱覞M懷期望,攀到山頂,眺望山下一抒胸臆時,卻惟見一片茫茫霧靄,哪里是湖,哪里是山,哪里是江,看不分明了。更何況那所謂的煙波云影、葉葉風帆……想來此次是無緣消受了。
站在看不見風景的玉皇山頂,我頗有些懊惱——這人生也如眼前所見到的一切,是迷茫而朦朧的嗎?所以,我才有了那許多的錯誤和不如意嗎?
我第一次弄錯,是現(xiàn)在鳳凰山南宋后宮圣果寺的遺跡,那山巖上的“三圣像”,小時候曾見過它們,聽說在“文革”被炸掉,那時期杭州破四舊確實進行得很徹底。但明明9年以前我曾經(jīng)見過它們還留有可辨別的身型和懾人氣魄的造像,為什么現(xiàn)在連殘痕都找不到?
疑團解不開,文章也寫不下去了,我停下碼字,拿起電話打給在杭州的汪先生:“圣果寺的三圣像還在嗎?”他回說:“在啊,這近30年保護的很好?!甭犖乙苫蟮目跉?,他干脆說:“今天天氣還可以,我去拍張照,發(fā)給你?!?/p>
哈,真是我又弄錯了!在兩年前的傾盆大雨中,是迷了路,才未找到?
看來,又多一次要再去看它們的欲望和理由了。
我第二和第三次的弄錯,仿佛走過一段段歷史,飛過一段段歲月。這些執(zhí)著的尋覓,陰差陽錯的碰壁,無形中倒給了我更多的收獲和感悟。
云繞山幽,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品出生命的滋味吧。
這天,我順著玉皇山的石階,一步步下山,路過山腳下的浙江省烈士陵墓,猛一抬頭,竟在眼前寧波地區(qū)這排烈士的第一位上,見到我舅爺?shù)拿帧榜R宗漢”。
曾經(jīng)聽父親講過他這位舅舅,但從不知道他就埋葬在離自己這么近的地方。這位舅爺曾東渡日本,進過早稻田大學預科,參加光復會,在徐錫麟組織的起義中,為保護群眾挺身而出,被捕,慘殺。是個年僅24歲便為革命理想而犧牲的人生。
不想隨波逐流凡庸于人世,那是很多人的一點理想和堅持。但人生有時候太執(zhí)著的結果,讓我很迷惑。在我們真正觸摸到實實在在的生活時,會發(fā)現(xiàn)心中的那個世界,正于不經(jīng)意之中,與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馳?
這或許是生活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的許多人,都會經(jīng)歷風風雨雨,都曾有過各種無奈。但,是否都得要懂點糊涂呢。
我還是不想看清楚,就似我看不清這山下的風景。
然而我三番五次的碰壁,接二連三的錯過,卻仍執(zhí)著地走來,是為了這“三圣像”嗎?還是生命的本能?
飛越十萬八千里的尋覓,與過往歷史的觸摸,與已逝親人的偶遇——無論吳越遺存的慈云嶺造像、南宋圣果寺的“三圣像”、革命歷史陵墓的烈士馬宗漢,冥冥之中,是真要我犯一些迷茫的錯誤,才三者皆得?還是與它們的緣分未斷?
這個世界里,除了明麗,是否也要些迷糊。
一路走來,“云深不知處”仿佛是我這一路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