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在張名煜看來,自己的人生比舞臺更具戲劇性?!拔逸斣诹似鹋芫€上。”說出這句話時,張名煜的臉上很快閃過一抹傷感,但笑容旋即回到臉上。在訪談的大部分時間里,他始終笑聲不斷。
1957年,因為為冤死的父親翻案叫屈,張名煜被打成右派,時年22歲,是上海戲劇學院二年級學生。同班的張先衡和他一同被戴上右派帽子。比張先衡幸運的是,張名煜沒有像他那樣被派發(fā)到工廠勞動,而是在開除團籍之后,照樣留在班里學習以觀后效?!罢巍辈患案竦呢撁嫘永m(xù)了20年,直到1979年落實政策,張名煜才拿到補發(fā)的畢業(yè)證書,但那上面蓋的已經(jīng)不是老院長熊佛西的簽名章了。
當年令張名煜感到意外的是,未能正常畢業(yè)的他仍得以在畢業(yè)后留在上戲?qū)嶒炘拕F,但在那幾年參與公演的幾部大戲中,他一直都沒能飾演重要角色。1959年10月,張名煜摘下了右派帽子。其后不久,熊佛西將重頭戲《甲午海戰(zhàn)》中鄧世昌一角分配給他,令摘帽不久的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時刻擔心隨時被撤換角色。
“熊院長當時非常懇切地找我談了兩次,一定要把革命激情拿出來,否則這個戲要演砸的。”張名煜說,“我說您放心好了。”張名煜的底氣來自兒時的一段劫后余生的經(jīng)歷。1936年,父親從天津前往重慶謀生,一走8年,母親帶著他在天津艱難度日。1944年,33歲的母親帶著9歲的張名煜毅然離開天津前往重慶尋找父親?!叭毡撅w機追著火車炸,火車猛跑,車速快得停不下來。好長時間火車才停住,人嘩地往下涌,就近躲到麥子地里。那時麥子長得正高,我們在麥子地里躺下,看著轟炸機從頭頂飛過,飛機上機關槍槍眼都看得清清楚楚?!睆埫先耐度搿都孜绾?zhàn)》的排演中,這段至今歷歷在目、刻骨銘心的記憶喚起他內(nèi)心真摯的情感。
摘帽后的張名煜格外努力,命運的不順令他更加勤奮?!盁o論交給自己什么角色,不管大小,都要盡量演好,讓別人沒有話說。”《甲午海戰(zhàn)》是張名煜第一次出演的重頭戲,在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十五周年期間連演一個多月,取得巨大成功,這為張名煜日后的舞臺之路奠定了基礎。緊接著,他在莎翁名劇《無事生非》中扮演男一號唐·彼德羅親王,在《桃花扇》中扮演主要角色阮大鋮,接連在幾部大戲中擔綱主要角色,讓張名煜迅速成為劇團的主要演員,也堅定了他往前走的信心。
貳
張名煜在三居室的客廳、門廊墻上,掛滿自己的書畫作品,從舞臺漸漸淡出,他轉(zhuǎn)向筆情墨趣,享受揮毫潑墨之際的恬淡從容。他甚至一直保留著中學時代畫的素描,并一再惋惜搬家時弄丟的兩個石膏像?!爱敃r我的中學老師看到我的畫斷言,只要畢業(yè)前把素描直接寄給中央美術(shù)學院院長吳作人,保證我能被錄取。”
在西北師大附中念中學的六年,張名煜的數(shù)理化一直勉強過關,但在美術(shù)、音樂方面卻表現(xiàn)出絕對天賦,畫得一手好素描,且擔任學校合唱團團長。受老師的影響,張名煜又迷上話劇表演,參演了學校組織的幾場話劇演出,甚至不惜步行十幾里路去看一場話劇。作為電機工程師的父親,并不贊同張名煜搗鼓這些小文藝,為他設計的一條正統(tǒng)路子是學建筑設計,這個專業(yè)可以結(jié)合他的美術(shù)特長?!翱晌乙稽c興趣都沒有。”1955年夏,張名煜帶著全班同學湊的60元錢,坐了三天三夜火車,從蘭州到上海報考上海戲劇學院。
因為朗誦、歌唱才藝出眾,張名煜被順利錄取。“錄取我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的個頭、氣質(zhì)、形象接近工農(nóng)兵小生,同年被錄取的焦晃和梁波羅氣質(zhì)接近知識分子,一個班里都要搭配好。”多年以后,回顧大半生走過的路,張名煜卻否定了當初的選擇,“按我的性格,表演這行,確實不是很合適我。我不是個很機靈的人?!睆埫蠌娬{(diào),戲劇是一項集體創(chuàng)作,而美術(shù)是一項個體勞動,后者更為適合不善斡旋人際關系的自己。
張名煜自覺表演天分不高,所以“要多花點笨功夫”,逆境與磨難令他格外珍惜每一個上臺演出的機會,憑著自己的敬業(yè)與勤奮,張名煜以在《秦王李世民》中扮演李淵一角,榮獲1981年上海第一屆戲劇節(jié)表演獎(后更名為“白玉蘭獎”)。1993年,一紙公文令當時在崗的諸多一級演員們提前退休,張名煜無奈成為“被退休”的一員,這段并不情愿的“一刀切”和當年大學未能畢業(yè)的經(jīng)歷形成頗為吊詭的頭尾呼應,張名煜自嘲,“我的人生就是這樣,被掐頭去尾。”
行政意義上的“退休”并未令他停滯于舞臺前,其后,張名煜在多部舞臺劇中擔任主要角色,塑造了諸多令人難忘的角色,《雷雨》中的周樸園、《商鞅》中的趙良博士、《蒼天在上》中的省委書記林成森、《紅星照耀中國》中的羅斯??偨y(tǒng),以及《無人生還》中的麥肯錫將軍等。憑借精湛演技以及對藝術(shù)精益求精的打磨,1997年,張名煜以在《商鞅》中的出色表演獲“寶山高雅藝術(shù)獎”;同年,《蒼天在上》再次讓他榮獲第七屆上?!鞍子裉m最佳配角獎”;而1996年第三屆“全國話劇金獅獎”的“演員金獅獎”頒發(fā)給張名煜,則是為了表彰他半個多世紀以來為中國話劇事業(yè)做出的無可替代的貢獻。
叁
“我這一輩子都是孤獨的。”張名煜說,“小時候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姐妹,我媽媽說我這孩子太孤單了;青年時戴了帽子后被孤立,別人不大和我聊天交朋友;到了60歲,老伴又走了?!?/p>
張名煜的老伴袁國英,1956年從上海向明中學考進上戲,成為比張名煜低一屆的“學妹”。作為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因為性格爽朗,袁國英常讓人誤以為是東北姑娘。
“我沒想到會和她好,我也不敢主動。”張名煜盡管單身,但“摘帽右派”這一身份嚇退了不少姑娘?!八杏X我這人蠻好,雖然是摘帽右派,單位對我還算重用,她有海外關系,又是教會家庭,兩個人破罐破摔嘛!為什么不能在一塊呢?”1963年春節(jié),袁國英主動約張名煜去給老師拜年,“我怕看人家白眼,不愿意去,她說不要緊,一塊兒去,和老師聊聊天,還送了我兩塊巧克力?!眱扇说膽偾樵谀莻€年代掀起了軒然大波,袁國英受到很大的政治壓力,但愛情最終戰(zhàn)勝一切,1964年9月,張名煜和袁國英結(jié)婚,住進袁國英娘家一間被隔出來的、一米八個頭的張名煜躺下連腿都伸不直的4平方米的小屋里,一直到孩子出生長大。
1960年從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yè)后,袁國英進入青年話劇團,但教會家庭的出身背景及海外關系的存在,且丈夫是個摘帽“右派”,在那個特殊年代,這些因素在某種程度上制約了她的藝術(shù)發(fā)展。
粉墨登場20多年,袁國英在舞臺上塑造了許多令那個年代的上海人記憶猶新的舞臺形象。八十年代中期,因感覺“做演員很被動”,袁國英走下舞臺,華麗轉(zhuǎn)身,執(zhí)起導演之棒,成就了上海話劇史上一段美麗風景。
“她看書看得多,捕捉形象的能力很強,思維比較活躍,總是能夠從平凡處找到不平凡,這使得她執(zhí)導的戲多能創(chuàng)意出新?!睆埫戏浅?隙ㄆ拮拥膶а莩删?。事實上,在話劇極不景氣的九十年代,袁國英以自己一系列的舞臺創(chuàng)新,在話劇舞臺探索與改革中寫下濃重的一筆。
1991年,袁國英執(zhí)導反走私題材的話劇《國門內(nèi)外》,首次嘗試把大屏幕投影技術(shù)作為創(chuàng)作手段之一搬上舞臺,演出面目一新。戲劇界人士被這一新的舞臺表現(xiàn)形式所震動,評論“其探索精神可貴,其革新勇氣可敬,其實踐成果可贊”。既“影”又“劇”的表現(xiàn)手法在當下舞臺已不鮮見,但在20年前的上海,袁國英的前衛(wèi)和創(chuàng)新猶如一股沖擊波,一反小劇場的道路,另辟蹊徑找出一條大眾化、大劇場的新路徑。
1992年,在上海青年話劇團方圓九百平方米的大草坪上,袁國英執(zhí)導的莎士比亞三幕喜劇《皆大歡喜》,以“情景劇”的形式給觀眾帶來了一種獨特的劇場存在感,在“真”和“假”之間創(chuàng)造了戲劇的質(zhì)樸美。
1993年,由她執(zhí)導的小劇場話劇《大西洋電話》從內(nèi)容到形式均引起坊間熱議?!洞笪餮箅娫挕芬砸粋€出國女醫(yī)生的48個越洋電話傾訴她在國外的一系列人生遭遇,從側(cè)面描畫旅外華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的煩惱和艱辛,揭示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形成的出國熱潮帶給人們的情感刺激和心理沖擊。劇場散點式的場景安排獨具創(chuàng)意,八個表演區(qū)形成對觀眾區(qū)的八方包圍,同時又有穿越觀眾席的“中心表演”,從舞臺擴展到整個戲劇活動空間,對觀演關系靈敏多變的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使小劇場話劇充滿了創(chuàng)造趣味。該劇在滬上演出獲得成功,并于當年在北京小劇場劇目匯演中獲獎。
話劇導演工作耗費了袁國英大量的心血,導致身體健康每況愈下,屢屢出現(xiàn)狀況,但在稍作治療后,不顧醫(yī)囑和丈夫勸阻,袁國英又投入下一個緊張的工作?!昂髞硭闪艘患粦摳傻墓ぷ鳎睆埫涎勐侗瘋?,“她擔任謝晉恒通明星學校的常務副校長,事必躬親,什么事情都自己去做,太累了,自己把自己傷了?!?995年11月,在完成第二屆上海電影節(jié)升旗儀式的導演工作后,袁國英因勞累過度心梗去世,年僅58歲。
31年風雨相伴,張名煜和袁國英的婚姻生活始于六十年代4平方米的小屋,其后搬家數(shù)次,延慶路大福里、九十年代南丹東路住宅,這些狹小、簡陋的居室見證了兩人艱難、困頓、忍耐、平淡、溫馨、幸福、情比金堅的歲月。2000年后,張名煜搬到現(xiàn)在這套被他稱之為“三寬閣”的三房一廳住宅,“可是袁國英已經(jīng)不在了?!币粋€人獨自生活的張名煜惆悵萬分。
肆
張名煜沒有給袁國英寫過情書,僅僅是在八十年代她在美國訪問的那段時光,兩人有不多的書信往來,“那些談不上是什么情書?!彼f。但他和她的《愛情書簡》,至今仍被傳為佳話。
1989年,袁國英受邀出訪美國戲劇界,回國后帶來百老匯熱演劇《愛情書簡》的劇本。劇作者艾伯特·拉姆斯德爾·格尼曾獲得“戲劇書桌獎”和“洛克菲勒劇作家獎”,1989年,格尼完成了這部常演不衰的劇作,在百老匯一炮而紅,全美有五十多對演員先后出演?!稅矍闀啞返莫毺刂幵谟?,舞臺只需一桌兩凳,兩位演員運用讀信的方式,表現(xiàn)安迪和梅麗莎這兩個相愛的人自小學二年級相識起至梅麗莎57歲逝世止整整五十年的生活道路。回國后,袁國英悶頭在家將劇本翻譯成中文,刊登于《外國文藝》,隨后,她傾注飽滿的創(chuàng)作熱情,親自執(zhí)導將之呈現(xiàn)于舞臺。
1990年,袁國英和魏啟明在青話小劇場登臺公演《愛情書簡》(2008年公演改名為《情書》),后由張名煜替代魏啟明飾演安迪,并在高校巡演。該劇甫一登臺,備受觀眾喜愛,并成為滬上文藝界沙龍的常演節(jié)目。在王安憶的提議下,袁國英與張名煜在作協(xié)舉行的一次沙龍活動中小范圍演出這部戲。不久,時任上海市政協(xié)副主席的張瑞芳對袁國英發(fā)出邀請(袁國英為政協(xié)常委):“來來來,到我們政協(xié)演一次,我來召集。”“坐了滿滿一屋子的文藝界人士,我和袁國英將戲從頭演到尾,演后大家討論得挺熱烈。”張名煜回憶。
而令張名煜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演出,是在黃佐臨的精心安排下,他和袁國英于1990年12月為巴金演出這部戲?!斑@是《愛情書簡》一劇在上海與觀眾見面以來最小的場子了——巴老家的客廳。”張名煜說。他和袁國英用了一個多小時,坐著朗讀完全劇,巴金、柯靈及巴金的女兒李小林坐在對面一直全神貫注地聽。劇終,巴金興致頗濃,連說“我很喜歡,我都聽懂了!” 一本事先準備好的精裝本《隨想錄》由巴金工工整整在扉頁上簽上名后贈送給張名煜夫婦,被張名煜珍藏至今。
2000年,張名煜找到曹雷,希望能和她一起排演《愛情書簡》。對張名煜來說,出演妻子的愛劇,是圓了他一個溫暖而感傷的夢。然而由于各自時間的無法安排,這個心愿,直至2008年才得以實現(xiàn)。舞臺上,安迪向已故去的梅麗莎輕聲告白,“我這一生始終愛的都是你”,那何嘗不是張名煜對已去十余載的妻子的呼喚?
《愛情書簡》似乎昭示了張名煜和袁國英的愛情宿命。2008年的一天,作家馬尚龍走出劇場,寫下這段文字:“當我聽到張名煜在臺上輕呼‘梅麗莎’的名字時,想起二十年前我也聽到過這一聲‘梅麗莎’。那時張名煜和妻子袁國英在作家協(xié)會一個沙龍活動中,介紹了袁國英剛剛翻譯過來的《情書》,當場就表演了其中一個片段。二十年過后,倏忽想起,《情書》的情結(jié)早就開始。只是二十年過后,袁國英也像劇中的梅麗莎一樣,成了故人?!?/p>
“人要在燈最亮的時候把它關掉?!?77歲的張名煜說?!稅矍闀啞罚ā肚闀罚┦撬x開舞臺前的最后一部戲?!拔腋嬲]自己要下決心,不能依戀舞臺了。我雖不宣布,但心意已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