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文化界的大事之一無疑是中國當代“先鋒派”小說代表作家之一的馬原回歸文壇。他推出了全新長篇小說《牛鬼蛇神》?!半[匿”了近20年的馬原為什么重出江湖?馬原給出的答案很直白:“我之所以重新寫小說,是幾年前的一場大病讓我開始思考生死等深層次的問題。怎么思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回到文本,用這個形式反映我的思考。另外——也為了錢啊,男人嘛,總要養(yǎng)家。”既不諱談疾病,也不回避金錢。當身穿姜黃色T恤配亮藍色運動短褲、腳上隨意踏一雙塑料拖鞋、自始至終斜挎著一枚黑色小包的馬原無比坦然地說出這些的時候,我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人真的已經(jīng)不再是文學課本上的“先鋒代表”,不再是報刊雜志上的“著名作家”,不再是大學講堂上的“高深教授”——他看起來那樣簡單、干凈、透徹而有力,他真的徹徹底底地獲得了重生。
小說已死:“這個概念被透支解釋了”
在這個眼球年代,文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像影視圈,而作家們就像那些大小明星——拿出來的作品優(yōu)劣固然最重要,但在讀者中長期保持臉熟、讓自己的名字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媒體、微博上也成了日常的功課。然而這一次重歸文壇的馬原卻是個例外——他可是徹徹底底銷聲匿跡了近20年??墒钱斔袅藗€三十七度的酷暑周末在上海圖書館開講座時,離開場的時間還有很久,場下的讀者已經(jīng)密密麻麻擠滿了場地——坐著的和站著的——大家都沒有忘記他。
“很久沒有望著這么多雙眼睛,有些緊張,講的時候有點語無倫次?!被氐叫菹⑹医邮懿稍L時,馬原從口袋里掏出寫了好幾頁的講稿翻了翻,忽然發(fā)現(xiàn)還有好幾點沒講到:“好在這個是公眾講座,如果是在學校上課,下次還得把沒講的補上?!笔聦嵣?,馬原的這次復出講演倒確實可以看作是他十幾年前的某一堂小說課的“補講”,因為在那堂課上,他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觀點:“小說已死”,當時就語驚四座,之后被很多人在很多場合作了很多次引用或者質(zhì)疑,卻至今都沒有被馬原本人公開再闡釋過。而這一次終于可以當面問他,馬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說家的話你別太當真,因為小說家的職業(yè)就是虛構(gòu)?!?/p>
其實,這十幾年來,馬原一直想還原當初那堂課,解釋為什么提出這么一個驚世駭俗的觀點?!澳遣贿^就是一堂課,課上提出了一個話題:小說死了?并沒有很復雜的用心,就只是當時我個人對小說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判斷??赡芤驗闀r間太久了的緣故,現(xiàn)在大家只記得‘小說已死’這四個字了,當時的語境與內(nèi)容已不被知道?!边@讓他多少有些無奈。馬原說,當時的背景是,他查閱了從歐洲文藝復興至上世紀九十年代間近500年的世界小說史,有一個突出的感覺:曾經(jīng)助推過小說大范圍流行的造紙工業(yè)化和印刷術等技術力量已趨于平緩;異軍突起的電影、電視及隨之而來的網(wǎng)絡新媒體拉開了“讀圖時代”的大幕,而讀圖永遠比讀字更直接,“一個畫面比一部長篇小說更有力”,人們有了更好的選擇后,自然將聽故事的興趣遷移他處。另一方面,小說在樣式上經(jīng)過幾次成功或不成功的自我突圍后,也已在上個世紀末走到了盡頭?!?0世紀下半葉以來幾乎沒有出現(xiàn)我特別愿意奉為楷模的大家,最近10年誰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根本不知道。”在馬原眼中,小說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19世紀以來的那些偉大小說家們的群像如同整個砸到面前的巨大山脈,是后來人根本無法逾越的?!拔艺f‘小說死了’,是說小說在公眾廣泛接納和閱讀的意義上越來越不重要了。即便從那時到現(xiàn)在仍然在生產(chǎn)大量的小說,但這些小說和以悲劇為美的價值評估標準也相去甚遠了?!睆倪@個意義上來說,“小說已死”。
銷聲匿跡:“公眾的漠視是我離開的結(jié)”
1985年,馬原在西藏寫出了《岡底斯的誘惑》,從此名聲響徹文壇,但馬原說:“寫小說雖是離上帝最近的工種之一,卻也是苦差,等同于進窄門?!庇谑侵蟮?0年他走出了這道窄門,作為小說家的馬原從文壇上“消失”了。
然而這消失的20年里他也沒閑著。 在這20年里,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他在上海的同濟大學做了老師,但其實這中間他還拍了一部紀錄片,取名《中國作家夢》。行動的緣起自然是本著對文學的熱愛,馬原很想趁著當事人大都還在,把中國文壇那些有思想有聲音的人聚攏到一起,用影像記錄下來,“那應該就是一部完整的‘新時期文學斷代史’了吧”。為了這個理想,馬原用了17個月,走了近兩萬公里,采訪了120位作家,拍了4000多分鐘的素材帶,最后剪輯成720分鐘,分成24集。他投入了近百萬元,但紀錄片完成后,由于灰心于“現(xiàn)在的觀眾根本不關心文學”,這個紀錄片目前仍然被馬原“金屋藏嬌”中。在這20年里,馬原還拍了一部電影,以自己的小說《死亡的詩意》為主線,把幾個小說的元素糅合在一起。那是2004年,之后他得了糖尿病,電影沒拍完,投資人跑了,之后……就不了了之了,如今半成品也被馬原“雪藏”在家里。與小說無關的日子,馬原甚至還干過房地產(chǎn),如果堅持下去,他說也許現(xiàn)在接受采訪的就是“開發(fā)商馬原”了。
其實在這20年里有很多人問過馬原,為什么說不寫就不寫了,馬原有時候說兩句,有時候扯開去,答案總是語焉不詳。如今終于有了面對面的機會,把這問題拋給馬原,他想了想說,根本的原因是當時的自己有個心結(jié)?!拔覟槭裁床粚懀啃≌f原本是小說家的生命方式,是他以全部熱情來做的一件事,可是差不多是20多年前,曾經(jīng)輝煌的文學卻突然被公眾漠視了?!瘪R原不無遺憾地回憶說:“上世紀八十年代是特別適合文學的年代,有太多人都在讀小說,那時我們?nèi)ゴ髮W講課真覺得自己是英雄,覺得自己的勞動得到了充分尊重。但那之后,人們確實忽然對小說不關心了,而我不愿為不專注的讀者寫作,這在我心里是一個很大的結(jié),我自己過不去——優(yōu)秀的小說家在寫的時候一定是全力以赴的,可是我全力以赴去做的,讀者卻不需要了,這讓我非常沮喪?!?/p>
“再就是我的寫作遇到了瓶頸?!甭收娴鸟R原對此直言不諱,“我對寫作要求很嚴,有天突然發(fā)現(xiàn)寫不出好小說來了,就決定不寫了。其實很多人邁不過這道坎兒,海明威碰到過,他于是把獵槍放進嘴里自己扣動扳機,還有開煤氣自殺的茨威格,以及用絲襪上吊的三毛。至于原因,沒法解釋,寫小說的能力丟得那么突如其來,正如它來得那么突如其來。我的手在、眼睛也在,可就是寫不出來,沒有辦法?!庇谑牵?000年,馬原轉(zhuǎn)行做了大學老師,給學生講小說、講閱讀,可是有一天,他覺得連大學生也沒有興趣“聽小說”了?!拔沂?991年停止寫小說的,因為讀者沒興趣讀小說了。之后我開始講課,我講課很認真,就像我寫小說一樣——如果我講課一個半小時,備課至少要三天,比如講《好兵帥克》,80萬字的書,我講3個小時,但要讀一周。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很多學生并不關心你在講什么,這讓我很難過。今天是一個實用的時代,那些曾經(jīng)影響你的作家和名著,在很多人看來卻根本沒有太大意思,這也是我的寫作和講課中斷的原因?!?/p>
小說家的灰心迅速傳染了我,如海綿吸水,無聲而飛快——是的,在這個實用主義至上的時代,那一片理想主義的星空,我有多久沒有仰望了?我們常常去抱怨“太現(xiàn)實的社會”,而這“太現(xiàn)實的社會”不正是我們每一個“太現(xiàn)實的個人”組成的么?幸好理想不死,星空不滅,馬原還在寫——此次攜長篇復出的馬原,不正是自我糾正后走出現(xiàn)實困境的正例么。對此,馬原表示:“今天我拿出《牛鬼蛇神》,或許正如你所說,我已經(jīng)克服了困境。這是20年來第二個讓我開心的事情——第一個當然是重新結(jié)婚并且生了兒子。兒子是生命的延續(xù),而能夠再寫小說則讓我對今后的生命有了更多的信心?!?/p>
劫后重生:“我只能以小說家的方式回來”
因為文學的邊緣化和公眾對小說的漠視而灰心封筆的馬原,緣何20年后又以小說家的身份回來呢?對此馬原說得無比坦蕩,是因為自己一場大病后,趟過了生死線,忽然又有了強烈的言說欲望?!拔蚁耄瑹o論干什么工作的人,他生了大病后都會變成哲學家,而我正巧又是個寫小說的,小說是我的方式,我沒有辦法,只能以寫小說的方式回來?!?/p>
大約在兩年前,在一本人物周刊的采訪中,馬原第一次向公眾詳細透露了他的身體狀況——他生病了,先是帶狀皰疹,之后“又在胃里查出了東西,中醫(yī)和西醫(yī)都這么說”。那個時候馬原剛剛結(jié)婚,娶了比自己年輕很多的妻子,妻子是一個圈外人,幾乎不看馬原的小說。關于這一段突如其來的打擊,馬原的朋友龍占川在《牛鬼蛇神》的前言中這樣記錄:“2008年,馬原在上海被初步診斷為胃部腫瘤,在肺穿刺檢查是否為惡性腫瘤的過程中,馬原逃離了醫(yī)院,拒絕手術并拒絕繼續(xù)治療。我勸他聽醫(yī)生的,接受現(xiàn)代文明,積極手術,他當時就對我講了他的理論——腫瘤與身體相依附,你不和它過不去,它會和你相安無事,如果你動它,后果會一損俱損?!庇谑邱R原迅速辭掉了同濟大學的教職工作,去了海南休養(yǎng)治病。為什么去海南呢?馬原說得特別坦誠:“上海的水有問題,水多么重要,連水都不干凈,怎么可能不生???”于是,馬原舉家遷居去了年輕妻子的家鄉(xiāng)海南,每天喝干凈的水,騎自行車健身。四年之后,他寫出了這本《牛鬼蛇神》。
然而這本20多萬字的新書,卻自它還未與讀者見面起就不斷引發(fā)著話題:早在去年年底,獲得優(yōu)先刊登的《收獲》雜志主編就在微博上為《牛鬼蛇神》大力造勢,說看了手稿激動得徹夜難眠;相關編輯更是不斷向媒體坦言“為能讀到這樣的好作品而激動不已”。如今單行本已出版上市,很多讀者看后卻覺得文筆粗糙,“不像馬原寫的”,因此爭議很大。對于評論界和讀者對《牛鬼蛇神》的褒貶不一,馬原并不想過多回應,他說,“時間會給出答案。”
記者:停筆多年,你在動手寫《牛鬼蛇神》的時候,是有什么觸發(fā)點么?
馬原: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緣起,是海南文聯(lián)主席韓少功一直在搞海南長篇小說大獎賽,2010年年底,他向我發(fā)出了召喚,當然我最后沒有得到他的大獎——我是一個與獲獎無緣的人,雖然我是很多大獎的評委。
這還跟我的朋友格非有關。4年前,我患上了肺部腫瘤,3年前,我和格非在北京見面,他對我說,你要是再寫小說,你的小說世界會有很大的變化,因為生病會讓你看到比原來大得多的世界。格非的話一直深藏在我心里,我這次寫作也算是對那次聊天的回應。
記者:你的回歸作品選擇了“牛鬼蛇神”這個題材,有什么意義么?
馬原:其實我寫這本書的靈感和老子有關。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說這段話時,沒有說比3更大的數(shù)字,所以在我的小說章節(jié)上也沒有比3更大的數(shù)字,最終,無論哪段故事都歸于零。而我意在通過歸零這種方式,和老子所說的“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形成一種巧妙暗合。
記者:雖然你說“時間會給出答案”,但是面對一些讀者認為你的新作不如舊作時,會不會又生“心結(jié)”?
馬原:說實話,盡管我是一個自負的人,但一代人的時間跨度也讓我有些不自信。我現(xiàn)在60歲了,要讓20歲、30歲的人都來理解和叫好,確實很難。所以,既然離開了20年,我希望現(xiàn)在大家能把我看成一個新人。40歲之前,我很看重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歷史的影響,看重自己以及自己的作品能不能在歷史上占有一席之地;60歲之后,我更看重能不能擁有更多的讀者。我并不喜歡金庸、瓊瑤的作品,但我特別驚異他們的作品在漢語世界竟會產(chǎn)生那么大的影響,我希望寫出同樣為大眾喜聞樂見、但又絕對屬于我自己的作品。
記者:所以,作為一個“新人”,你還會繼續(xù)寫下去對嗎?
馬原:我會堅持下去的,我現(xiàn)在同時還在寫一本古代題材的長篇。我突然感覺猶如圣靈附體,我又獲得了寫小說的能力,所以我會一直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