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籽花開一片黃,兄送妹妹回家鄉(xiāng)……”一曲淮劇《千里送京娘》的唱段在黃山上回蕩。演唱者不是別人,正是淮劇表演藝術家筱文艷。游客聞聲圍了過來,很快有人認出了她:“啊,筱文艷!”上海戲迷沒想到能在黃山遇上“淮劇梅蘭芳”。
這是1983年8月,上海市文聯(lián)組織藝術家去安徽采風。那次同行的還有作家馮崗、艾明之,音樂家瞿維、電影美術師韓尚義,漫畫家蔡振華等。小字輩的我,更多的任務是照顧這些老同志。當藝術家們攀登黃山,在天都峰下小憩時,筱文艷為大家鼓勁亮起了金嗓,一曲唱完,在熱烈的掌聲中她又加唱《女審》選段,直讓大家過足了癮。游客欣賞隊伍中有對解放軍夫婦,繼續(xù)隨我們上山,走著走著,那位男的突然叫起來:“唉喲,我的照相機呢?”原來他只顧聽戲,竟把背包擱在樹邊忘了,連忙趕回去取,幸好背包還在。待他返回,筱文艷笑著用蘇北話說:“不該唱,不該唱,這丟東西可不是玩的!”一句話把大家都逗笑了。
時年筱文艷62歲,長年練功的她,體態(tài)輕盈,健步如飛,上山下坡根本無須攙扶。我走在她的身旁,還回味著她那優(yōu)美的唱腔。她告訴我,這《千里送京娘》早在1952年全國戲劇觀摩演出時就得了獎,周恩來總理也觀看過……筱文艷笑著說,你看,多快,轉眼30年過去了。
說來也巧,又30年過去了,筱文艷老師已經92歲。日前我在她大兒子陳建國家里再次見到她時,真的很激動。而對我的探望,她連聲表示感謝,說得我不好意思。陳先生與他媳婦戴有妹告訴我,因母親得過“腦?!?,9年前他們已把母親接到自己家里照顧??吹襟阄钠G依然很精神,確令人高興。
我不由提起,在淮劇進滬百年之際,筱文艷被授予“終身成就獎”。陳先生當即取出了當時授獎的照片,同時,還拿出了不少他的珍藏:1956年毛主席等中央領導接見筱文艷等全國文化先進工作者的“長卷”、周恩來總理與筱文艷的合影、筱文艷當上勞模的留影,以及遭文革破壞而幸存的劇照——《白蛇傳》中的白娘娘、《女審》中的秦香蓮、《千里送京娘》中的趙京娘、《三女搶板》中的黃秀蘭、《藍橋會》中的賈玉珍、《黨的女兒》中的李玉梅、《海港的早晨》中的金樹英……當一個個經典舞臺形象重現(xiàn)在我們面前,面對就坐在眼前的這位代表人物,我感慨萬千,正是筱文艷的博采眾長、銳意改革和創(chuàng)新,才使淮劇在上海發(fā)祥,并與京劇、越劇、滬劇一起成為上海舞臺的四大劇種。她的藝術生涯堪稱是一部淮劇藝術的發(fā)展史。
從“小喜子”到“筱文艷”
筱文艷,生于1921年3月,小名“小喜子”,5歲隨父母由蘇北農村逃荒至上海,賣與民樂戲院職工張少卿,改姓張,取名張士勤。不久,養(yǎng)母養(yǎng)父病亡,遂成了民樂戲院老板劉木初的養(yǎng)女。
小喜子6歲時,就在戲院舞臺的兩側“偷戲”。老藝人陳福泰看到她喜歡淮劇,就暗暗教她學戲,自此開始了她的學藝生涯。不久,事有湊巧,前輩藝人李玉花演《劉全進瓜》時,缺一個演劉聚寶的娃娃生。陳福泰便和藝人們商量讓小喜子來唱劉聚寶。這次演出雖是客串,卻演得像模像樣,情切意真,很是成功。她的舞臺生涯,也就從這次偶然的機會開始了。從此,小喜子經常上臺跑龍?zhí)?、演丫環(huán)、宮女,學演開鑼戲。不論什么班子來,只要缺人,她都能頂上。
嚴格地說,小喜子是個“無師之徒”。民樂戲院常年有許多戲班來演出,除了淮劇之外,還有京劇、徽劇、梆子、昆曲、雜技等班子。來了什么劇種小喜子就學什么,而小喜子也有這個本事,學哪樣像哪樣。她14歲那年,著名演員謝長和到民樂戲院演出,看到節(jié)目牌上寫的是“小喜子”,就對她說:“小喜子,這個名字多難聽呀!過去唱京戲的有個名角叫張文艷,你就叫小(筱)文艷吧!說不定將來也會唱紅的?!毙∠沧幼x著感到順口就同意了。而寫海報時,寫字先生則把“小”寫成“筱”,從此,“筱文艷”三個字便常常出現(xiàn)在戲院門口的海報上,而且位置逐漸前移,并漸漸地印在了越來越多的觀眾心里。
創(chuàng)立“自由調”,唱響“筱派旦角”
1939年,筱文艷離開民樂來到高升大戲院演出。這里是上海紡織工人集中的地方,而工人絕大部分是蘇北人,慢慢這里成了淮劇的中心。
這時,上海梨園界為了生存,正展開激烈的競爭?;磩∵@一由蘇北鄉(xiāng)間流入上海的小劇種,難于應付許多較強的對手。筱文艷此時面臨兩種抉擇:要么大膽創(chuàng)新,讓淮劇以新貌在大上海站穩(wěn)腳跟;要么甘拜下風,賣行頭、散班子。為了淮劇藝術,也是為了自己的生存,她毅然選擇了前者。
對于從民歌小曲中發(fā)展起來的淮劇,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只有兩大基本調,一是產生于兩淮的淮調;二是產生于鹽阜的拉調。筱文艷這時和同班的小生何叫天合作演出《梁山伯與祝英臺》《藍橋會》等,充分顯露了表演才華。然而,筱文艷并不滿足。那是在演《梁?!分杏⑴_與何氏堂前打賭這場戲時,她感到,用拉調或淮調都難以表達英臺的此景此情。筱文艷為之反復琢磨,弄得茶不思,飯不香。夜戲散后,躺在床上不能入眠,嘴里舒緩地哼著曲調哄孩子睡覺,這仿佛是催眠曲,一會孩子就入睡了。筱文艷由此觸發(fā)了靈感:她突然想到,應用心去感受祝英臺當時的情感,而在唱腔上作自由地抒發(fā),把慢速的拉調稍加快,再把中間的平句加花音和囂板,并改變它的落音,使曲調變得靈活。第二天,她把自已的想法告訴主胡高小毛和司鼓王士廣,并當場試唱得到了他們的支持。沒想到上舞臺演唱后,更出乎所料,原來只是想把人物的思想感情表現(xiàn)得更加準確些、強烈些,沒想到這種既不像拉調又不像淮調的唱腔,引起了觀眾的極大興趣,都說好聽,有味道。贊揚之余還把這種曲調稱之為自由調,一時間人人爭聽自由調,爭唱自由調。就這樣自由調逐漸完善后成為了淮劇的第三大主調,而它的創(chuàng)立大大寬泛了淮劇的演唱和表演。
像所有劇種的代表人物一樣,筱文艷既是表演藝術家,又首先是革新家。在不斷的實踐中,她還創(chuàng)造了長歌門,讓人物的出場有充分的表演余地,并且從實際出發(fā),在演唱時該用起落板時就用,該唱時就開口唱,不用起落板的,就用短過門代替。后來她又改變了過去淮劇沒有角色分腔的空白,由原來的5.2定弦發(fā)展到1.5定弦,大大豐富了聲腔音色。她的“筱派旦角”表演藝術由此創(chuàng)立,該流派唱腔細膩柔美,爽朗動聽,注意運用各種潤腔技巧刻畫人物性格,發(fā)聲方法科學,追求發(fā)聲時氣息的流暢,注重發(fā)揮中低音厚實、柔潤的特點,演唱情感真切,達到了極高的藝術境界。“筱派”的確立,成為淮劇表演史上的一個里程碑?;磩≡诤I习l(fā)祥,躋身梨園成為有影響的地方劇種之一。
爭唱現(xiàn)代戲,三次下碼頭
新中國的誕生,不僅使淮劇真正成為人民的藝術,也讓筱文艷的藝術人生有了新的目標。
1952年夏天,周揚到上海和夏衍等人觀看淮劇《千里送京娘》后,對筱文艷說:“這出戲不錯,如果再精練些更好?!辈痪?,筱文艷她們收到參加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大會的邀請。淮劇能夠進京,激動得筱文艷連夜與大家商量,決定以《千里送京娘》《藍橋會》《種大麥》三出小戲和一出大戲《王貴與李香香》參加演出。筱文艷和何叫天馬上對這些戲進行修改加工,不僅在情節(jié)上進行剪裁,還在表演和唱腔上發(fā)展大悲調,增強抒情性,并將載歌載舞的特色更為鮮明?;磩∵M京演出獲得了成功,筱文艷獲了獎,而且幸福地見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她沉浸在無比幸福中。
京城之行,筱文艷成熟了許多,她認定要更大更快地發(fā)展淮劇藝術,必須建立國營劇團。1953年5月20日,上海市人民淮劇團正式成立,這是筱文艷藝術生涯中又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作為團長,筱文艷親帶演員送戲下工廠、上碼頭、到農村,哪里有觀眾就到哪里演出。
1953年9月,筱文艷隨團赴朝進行慰問演出,她親眼目睹了這支偉大軍隊,志愿軍英雄們的事跡像熊熊烈火,也熔煉著她的心。她對共產黨的信仰越發(fā)強烈,就在朝鮮期間,在煤油燈下寫下了“入黨申請”。
1956年,筱文艷的崇高愿望終于實現(xiàn)。自此,她以為人民服務的更高標準要求自己。在整理改編演出傳統(tǒng)戲《女審》《三女搶板》《鍘包勉》《牙痕記》《白蛇傳》的同時,她開始嘗試現(xiàn)代戲,從《走上新路》、《黨的女兒》到《海港的早晨》,在塑造舞臺現(xiàn)代人物上邁出了新的步伐。
《海港的早晨》,后來的京劇樣板戲《海港》就脫胎于此。為塑造好金樹英(即京劇中的方海珍),筱文艷三次到上海港碼頭深入生活,對自己創(chuàng)造的角色逐步把握住了基調。因此,《海港的早晨》里的主人公,筱文艷演來有血有肉,受到觀眾,尤其是碼頭工人的熱烈歡迎。當年,劉少奇主席、周恩來總理分別在上海看過這出戲,都給予了肯定和鼓勵。
請周總理為“黃浦劇場”題名
筱文艷曾告訴記者,淮劇有今天,離不開周總理對它的關愛。她一生中曾24次受到周總理的親切接見,在全國的戲曲演員中得此殊榮實屬罕見。
筱文艷與周總理的相識始于1952年。那年,淮劇被點名到懷仁堂為毛澤東等中央領導演出。結束后,周總理就來到后臺和全體演員一一握手。他高興地對筱文艷說:“祝賀你,你表演得很成功。我小時候就喜歡聽江淮戲,剛才毛主席看了戲說《種大麥》舞蹈不錯,唱得也好聽,就是劇情矛盾不突出?!斌阄钠G緊握著總理的手趕緊答道:“謝謝總理,我們回去一定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認真修改?!敝芸偫砺狊阄钠G滿口的蘇北口音,便親切地問道:“你是哪里人?。俊薄拔沂腔窗曹嚇蛉?。”筱文艷答道?!班?,那我們是老鄉(xiāng)啊,我老家也是淮安的。你如回去,請代我向家鄉(xiāng)的父老問好?!?/p>
1957年,周總理到上海視察,晚上來到中蘇友好大廈劇場觀看淮劇《白蛇傳》。演出結束周總理又來看演員。筱文艷告訴總理,在他的關心下,上海市政府已決定將擁有1000多座位的金城大劇院作為上海人民淮劇團的固定演出場所。總理笑著說,那好啊。筱文艷說,大家正在為劇場起名而煩惱,我們想了很多名,如“紅光”、“東方”、“工農”、“淮光”等,但不知哪個合適?!翱偫?,我們想為劇場起名‘淮光劇場’可以嗎?”筱文艷請教道。
周總理沉思片刻,帶著征詢的口氣說:“‘淮光’諧音‘壞光’,不太好,叫黃浦劇場怎么樣?上海是一座具有光榮革命傳統(tǒng)的城市,黃浦江就是她的象征?!?/p>
話音剛落,站在一旁的演員同聲叫好。筱文艷抓住機會,大膽地向周總理提出:“我們想請總理為我們題寫劇場名?!敝芸偫碛淇斓亟邮芰诉@一請求,在離開上海之前,認真題寫了“黃浦劇場”四個大字,托人送到上海人民淮劇團。從此金城大劇院更名為黃浦劇場,一直沿用至今。
后繼有人82歲喜收關門弟子
“惆悵萬轉口難言——”淮劇新秀邢娜展喉高唱。
“停!你這個‘口’字沒吐好。白素貞口想說,但心里仍然猶豫,所以吐出去的同時要收回來,還得帶點情緒?!斌阄钠G毫不客氣直點問題。
這是2003年,筱文艷收徒前的一次考試。邢娜是上?;磩F近年來涌現(xiàn)出來的“東方戲曲之星”,為使淮劇藝術后繼有人,已近30年沒有收徒的筱文艷,在她82歲高齡時,決定收22歲的邢娜為關門弟子。但向來嚴格的筱文艷,在收徒前還得考考邢娜。
“我老了,脾氣又不好,你受得了嗎?”筱文艷突然臉一沉。
“受得了!”邢娜想都沒想說,根本不顧老師的臉色。
“你沒聽過我的唱,怎么想出來要拜我為師?”筱文艷近幾年很少上臺,她出了個難題。
“但我看過您演出的所有VCD,我很小就會唱您的名段《千里送京娘》和《斷橋》?!毙夏纫患?,直接用鹽城話說,“張老師(筱文艷真名張士勤),拜您為師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為圓這個夢,我從鹽城來到上海,再苦再累也不怕!”
“你的天賦好,嗓子不錯,扮相也漂亮?!斌阄钠G先稱贊幾句,但是話鋒一轉,直指她的缺點?!翱赡懵曇舻膶捄穸炔粔颍ㄍ父幸膊粡?,用氣息放開嗓音的幾個門時要用在刀口上,光靠天生嗓子唱總有一天要唱壞?!?/p>
邢娜聽到名師指點直點頭:“我知道?!?/p>
說實話,筱文艷早就喜歡了這位青年人,不由說:“好好練,希望你能超過我!”
“不,這恐很難。昨天就有戲迷跟我說,淮劇中唱得最好聽,最有味道的還是筱文艷?!?/p>
沒等邢娜說完,筱文艷聽了不喜反怒:“我不收沒有雄心壯志的徒弟!”
“我不是沒有信心,而是要趕上您真的不容易。不過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邢娜趕緊解釋。
邢娜沒有辜負老師的期望。2007年7月19日晚,“海上尋夢”邢娜淮劇專場在上海大劇院隆重獻演。邢娜為現(xiàn)場的專家和觀眾獻上了她的成名作——淮劇現(xiàn)代小戲《鳴鳳之死》;筱文艷親授的劇目《白蛇傳·斷橋》,邢娜細膩到位的表演和婉約柔和的唱腔讓所有的觀眾身臨其境地體會到了白娘子那欲罷不能、欲說還休、欲舍難舍的情感;最后邢娜送上都市新淮劇——《西楚霸王·烏江別姬》選段。精彩的演出,轟動了全場。
那天,筱文艷親自登上舞臺為愛徒加油打氣。作為關門弟子,邢娜滿懷深情地感謝恩師筱文艷對自己的提攜和教育。臺下觀眾頓時被濃濃的師生情誼所打動,立時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