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白對安旭的絕對服從,是從記事起就開始的。
7歲的安旭說,林白,去抓糖;于是,5歲的林白就溜回家,墊著小凳子踮起腳抓大白兔奶糖給安旭。看他吃,那些奶糖的甜,仿佛纏繞在她心間。
吃完糖,安旭舔舔嘴唇,說林白,我要看小人書;于是,林白就從書櫥里抽出嶄新的《西游記》連環(huán)畫揣在懷里帶出來,拿給安旭,眼睛里閃爍著純凈的光芒,純凈得耀眼。
很多年后,安旭才知道,以后的日子,再沒有人給過那樣徹底而純凈的眼神。然而,從高中開始,他就是鮮衣怒馬的恣意少年,功課好,還彈一手好吉他,是?;@球隊中鋒。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有無數(shù)女生的眼神與尖叫,當(dāng)然還有數(shù)不清的毛巾與礦泉水。這種時候,林白通常是湊不上去的。
安旭唯一接過她的礦泉水,是一個火熱的午后,他獨自一人在練習(xí)籃球。她一直在看著他,看著他跳起來時,眼睛微微地一閉,頭上輕輕飄動的碎發(fā)。當(dāng)他停下來時,她送過去了礦泉水。他看她一眼,接過水一口氣喝了大半瓶,才問她,是你?然后,他轉(zhuǎn)身又開始練球。
她的心有些微微的暗淡。他一點都不緊張,證明他是不在乎她的,他身邊充滿了姹紫嫣紅,誰還會注意她終年的素白?
她緊緊地握住那瓶他喝剩下的礦泉水,掌心里滾燙一片。
二、
林白也曾經(jīng)試圖淡忘安旭。
高考,他們考到了一南一北的兩所大學(xué),林白是故意的。然而,她很快發(fā)現(xiàn),相隔千里,那些對安旭的思念,時時撓著她的心。
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放棄了留在北方大城市上班的機會,到了安旭所在的西南小鎮(zhèn)。
下了火車,來不及整理一下,她就撥通了安旭的電話。電話是她輾轉(zhuǎn)了好多人,才打聽到的。安旭在一家電腦公司,做一名小小的出納。接通電話,如果她不說出自己的名字,安旭幾乎要以為是打錯的電話了。
此時的安旭正與一位歐亞混血美女,打得火熱。他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說,啊,林白呀,再聯(lián)系。然后就撲到正穿著三點式從浴室走出來的美女身上。
混血美女叫安琦,是他的同學(xué),豐滿白皙,又有東方人的剔透嬌小。林白看她第一眼,自卑就涌了上來。她不及她風(fēng)情的萬分之一。
三、
混血洋妞需要很多名牌來維系她的美麗,比如LV的包包,要雅詩蘭黛的香水,他的工資顯然不夠。他開始炒股,仗著好勢頭,番了幾番。豐乳蜂腰的安琦,那幾天的笑容格外燦爛。他們?nèi)チ饲鄭u,定了最貴的海景套房,推開窗便能看到浩瀚的海。那幾天,是他們神仙眷侶的日子,繾綣纏綿,勝卻人間無數(shù)。
請她在最出名的海鮮酒樓吃螃蟹,他細(xì)心地剝好,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她瞥一眼窗外的車流,說親愛的,我們買輛紅色POLO吧。
她不知道他只是一名小出納員。他告訴她自己家里開了一家工廠,資產(chǎn)上億。安旭的手抖了抖,不敢看她的眼睛,機械地回答,好。
安琦立刻在他臉上留下一個橢圓的口紅印,然后又嬉笑著幫他舔去。他立刻覺得渾身的血液里被扔進(jìn)了一個火球,一路地灼燒著。她就是這樣,像潛伏在他身體里的炸藥,隨時可以引爆他。
有些女人就是壞,但男人依然會死心塌地把她們當(dāng)成女王。比如安琦,她告訴過安旭,說自己是一個物質(zhì)女人,愛她,就要給她很多很多錢。
安旭于是一邊享受跟她相愛的華麗與盛大,一邊絞盡腦汁弄錢。積蓄用完了,能借的人也都借完了,他把手伸向了公司。那筆錢他投入了股市,他計劃只要一個月,就會成倍地回來,到時候填上空缺,神不知鬼不覺了。
然而,這一次,他失算了。股市迅速縮水,他購買的股票,很快跌得血本無歸。那可是公款,數(shù)目足夠他坐牢的。
四、
他想到了林白。
當(dāng)林白聽完他的話,轉(zhuǎn)身拿出了一張卡,這是我所有的積蓄,林白說,你先拿去,差的部分我會到老家去給你想辦法。
當(dāng)林白回來時,很憔悴,像打了一大場仗,帶回來了一大筆錢。林白說,應(yīng)該夠了。她找了所有認(rèn)識人借錢,包括曾經(jīng)的高中好友。
她們早就警告過林白,說安旭這樣的男子,遲早是要出事的。林白統(tǒng)統(tǒng)聽不進(jìn)去,她只知道,現(xiàn)在他需要她,她是他最后的稻草,絕對不能袖手旁觀。
他接過她的錢說,我一有了錢,就立刻還給你。
哪知道,第二天早晨林白就聯(lián)系不上安旭了。他帶走了那些錢,并沒有拿來填上挪用的公款。林白四肢冰涼,腦袋一下子就炸了。
林白找到了安旭公司的老板,請他無論如何不能報警,她會償還他挪用的款項。中年禿頂老板看著她,最后眼珠一轉(zhuǎn),答應(yīng)了。
林白的人生從此改變了原本的軌道。
林白設(shè)想很多種與安旭再見面的情景,但沒想到會在一個南方小鎮(zhèn)里,看到他。那時,她已經(jīng)替他還清了所有債務(wù)。
他一副青年才俊的模樣。林白替他還債的事,他早聽說了。他用當(dāng)初帶走的錢,開了一家裝修公司。身邊也已經(jīng)換了更年輕,更妖嬈動人的女子。而她,是最丑陋的時候,懷孕了,粗重的身體顯得格外笨重。
她張了張嘴,但低頭看看自己臃腫的身體,終于還是頹然地垂下手。他的眼神,只淡漠地略略掃過她,就轉(zhuǎn)過了臉,再沒有看她一眼。
林白的心,嘩啦啦地碎了一地,尖銳地疼痛。她對他的愛,就在那一天燃燒成了灰燼。她與自己,前世別過今生,從此蕭郎是路人。
五、
人生就是一個舞臺,誰也猜不到結(jié)局。他們誰都沒有想到,會在一個商業(yè)酒會上意外相遇。林白穿著范思哲的職業(yè)裝,身段玲瓏,臉上用頂級化妝品才顯得輕薄潤澤,她代表香港一家著名公司。
第一眼他沒認(rèn)出她,直到聽到有人介紹她,他才確信真的是她。安旭的境遇則狼狽多了,合作伙伴與他的妖艷女人,合伙卷走他的錢,他現(xiàn)在急需一筆訂單。
林白主動跟他打了招呼,然后邀請他跳了第一支舞。感覺到了來自身邊嫉妒的眼神,他有些得意,她終究還是對他舊情難忘的。
那一曲是“慢四”,更曖昧的燈光昏暗了下來。他喃喃地說這些年,最難忘記的還是她,說她幫他還了那些債。現(xiàn)在,他的公司急需她的幫助,只要她一句話,他就可以起死回生。
林白問他,你愛我嗎?安旭毫不猶豫地說,我愛你。
就這一句話,林白知道,他們之間真正的結(jié)束了。她才發(fā)現(xiàn),那些青春歲月里,曾經(jīng)拼了全力的愛,只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與眼前人無關(guān)。
六、
他不知道,就在他當(dāng)年帶著新女友,衣錦還鄉(xiāng)時,她正懷著孕。但她沒有結(jié)過婚,這也是債務(wù)的一部分。她沒辦法在老板要的期限內(nèi)籌到錢,只得答應(yīng)他,替代他不能生育的妻子,生一個孩子。
但那天,孩子已經(jīng)6個月時,遇見了他。她情緒激動,神情恍惚,被一輛疾馳而過的人力三輪撞倒。劇烈的疼痛以后,有兩股鮮血從她雪白的小腿上蔓延而下。
在醫(yī)院,她遇到一位香港女老板。香港女老板一直未嫁,年輕時與她有相同的經(jīng)歷,看到她就仿佛看到自己的過往。于是,她不僅替她還了債,還讓她跟著自己到了香港,送她到加拿大念書。后來,女老板發(fā)現(xiàn)林白有不可多得的經(jīng)商天賦,于是把生意也交給她打理。
他以為她會永遠(yuǎn)等在原地,但是,他忘記了,她只是他的渡輪,錯過一次,終其一生都再等不到。
他走到海邊,仰著頭,眼睛有滾燙的液體滾落,砸在沙灘上,成了一個一個的小坑,像他的心,后知后覺的千瘡百孔。遠(yuǎn)處,千樹萬樹的梨花繁盛似雪,但他再也看不到曾經(jīng)樹下,癡癡等他的身影。
愛總是有期限的,沒有人的愛沒有期限,愛一萬年只是一句好聽的誓言,或者別有用心的謊言。這道理,他明白,卻明白得太晚。晚到已無岸可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