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20多年沒有回故鄉(xiāng)了。在這20多年里,整個國家都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我的故鄉(xiāng)肯定也不例外。事實上,關于家鄉(xiāng)變化的種種消息我早有所聞。經常有故友打電話給我,勸我回家看看,說如今只怕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云云,以誘發(fā)我的好奇心。暑期,我終于下決心回故鄉(xiāng)看看。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典型的江南村落,村子不大,也沒有什么富裕人家。村落的空間布局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農村的布局。村民的房屋一律坐北朝南,中軸線上是祠堂,祠堂旁還有一棵巨大的樟樹,兒時,我常常在樹下玩耍。村子中心是一個公共院場,可供集體曬稻子,也是村子里的“公共廣場”。夏夜乘涼時,幾乎全村的人都會把涼床搬到院場中央,邊納涼,邊聊天。中軸線的另一端是村學,一個初級小學。四十多年前,我就是在那里開的蒙。這三個場所,是全村的公共空間。村民的私人住宅則圍繞著中軸線和中央院場而展開。我對村莊的記憶,也是圍繞著這個中心空間而展開的。我在那里雖然只度過了短短二三年時間,但對它的記憶,構成了我生命經驗中的重要部分。
車子沿著鄱陽湖邊簡易的公路行駛,顛簸得很厲害。讓我憶起小時候乘坐拖拉機進城的經驗。一路上行人和車輛都很少,炎炎的赤日下,翠綠的莊稼暗自生長。遠處的鄱陽湖平靜如鏡,湖畔的樹蔭濃密得近乎墨綠色,景色美麗得如同水墨畫一般。一切跟我記憶中的荒蕪和貧瘠,大不相同。我沒有想到,故鄉(xiāng)的自然環(huán)境保護得這么好,完全是天然的原生態(tài)。對比起旅途中所看到的被嚴重破壞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我的故鄉(xiāng)簡直就像世外桃源一般。還好我并不太喜歡傳統(tǒng)的文人情懷,不然的話,我簡直要抒情了。
很快就到了村里,見到幾位長輩。他們都還認得我,但我兒時的同伴卻很少見到。我問了幾個名字,村里人告訴我,他們都外出打工去了。我這才注意到,村子里走動的,基本上是一些老幼病殘和婦女。我終于明白我的家鄉(xiāng)生態(tài)奇跡的真正原因——村子里有能力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老幼和婦女們,他們的任務就是看看家,連種地都種不過來。
我順便跟鄉(xiāng)親們了解了一下“新農村”建設的情況。村里人告訴我,現(xiàn)在除了個別家庭之外,吃不飽的情況基本上沒有了,但要說好到哪里去,也說不上。我說:不是免了農業(yè)稅嘛。村里人告訴說,農業(yè)稅是免了,但種子、農藥、化肥等物價都上漲了。種地種得再好,也就基本上收支平衡。能吃飽,但生不起病,孩子讀書交錢也很難。這就需要外出打工才能補貼家用。像我老家鄉(xiāng)村,本地經濟形態(tài)單一,基本上沒有其他經濟模式,本地幾乎無工可打。如果不外出打工掙錢,就很難脫貧,更別說致富了。我想起作家韓少功曾經感慨,鄉(xiāng)村生活這么美好,城里生活一團糟,搞不懂人們?yōu)槭裁催€要往城里跑。但我老家的村民們往城里跑,并不是像韓作家所認為的那樣厭棄中華傳統(tǒng)生活方式,貪慕“全球化”的都市生活,而是迫于生計。這一回,我才明白,韓作家的感慨如果不是無病呻吟,那就可以說是沒心沒肺。
家里有外出打工的村民,大多蓋了新房。但新房不再是圍繞著祠堂和公共場院而建立,而是沿著村后的一條簡易鄉(xiāng)村公路,呈帶狀延伸。小小的幾十戶人家的村莊,竟綿延達五六百米。從村東頭到村西頭,要走上老半天。整個村子再也沒有中心了。當初在村中心場院喊一聲,全村人都聽見、都能聚攏的情形,不再存在了,走家串戶也就不那么方便。村里人告訴我,現(xiàn)在大家也很少串門,每家每戶都有電視機,晚上都在家里看電視。而把村子遷移到路旁的理由則是,交通方便和可以臨公路開店做買賣。
新農村建設,改變了鄉(xiāng)村的空間格局。古老的鄉(xiāng)村已經被徹底掏空。作為村莊之中心的祠堂和村學,已然傾圮,只剩下幾段殘垣斷壁,被青藤與蒿草所掩蔽。村子中央的公共場院也被廢棄了,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蒿草。村里人告訴我,他們已經集資,準備在另一處蓋一幢嶄新的、現(xiàn)代化風格的祠堂。而村小學則不復存在,由于計劃生育,村里兒童越來越少,學童都集中到鄉(xiāng)辦的完小去就讀。在我的記憶中,每天早晨的朗朗書聲,伴隨著裊裊的晨炊和霧氣,回蕩在村莊的上空,給貧困、靜謐而又寂寞的故鄉(xiāng),帶來了迷人的活力。而這一切,都消逝了。
從縣城到鄉(xiāng)里再到村里,人員的構成也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縣城由萬把人擴張到十萬來人,增長了近十倍。增長的人口并非因為生育的自然增長,而是移民。可以這樣說:村里的掙到錢的“精英”,大多跑到鎮(zhèn)上蓋房子,然后遷居到鎮(zhèn)上。鄉(xiāng)鎮(zhèn)上的“精英”則移居到縣城??h城的“精英”移居省城。進而,可以推斷出來的是,省城的“精英”則通過讀書、工作等方式,移居到北京、上海、廣州這樣的大都市,乃至于移居到海外發(fā)達國家。這樣,在整個的社會發(fā)展過程中,鄉(xiāng)村在一步一步地空洞化。它的內涵、價值,正在一點一滴地流失。一方面要看到新農村建設的成績,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它同時是一個貧血的鄉(xiāng)村,一個正在空洞化和貧瘠化的鄉(xiāng)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