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芳:大后方劇壇的一顆藝術(shù)巨星

2012年6月28日張瑞芳同志駕鶴仙去，噩耗傳來，不勝悲痛。長期以來，我因話劇史教學(xué)和拍攝電視藝術(shù)專題片工作需要，曾多次采訪瑞芳老師及其同臺演出的藝術(shù)同仁，深切感受到瑞芳老師是我國當(dāng)代藝術(shù)史上一位卓越的藝術(shù)家，她始終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藝術(shù)，不但拍攝了近20部電影，是一位杰出的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而且演出過40余部話劇，是中國話劇劇壇上的一顆藝術(shù)巨星，為中國的電影、話劇事業(yè)均作出了彪炳史冊的杰出貢獻。

一、投身沸騰的抗日救亡熱火

“西安事變”之后，國民黨口頭上不得不答應(yīng)抗日，全國的民主空氣有所增強。為了團結(jié)更多的青年學(xué)生，發(fā)展抗日民主力量，1937年春假，北平“學(xué)聯(lián)”組織了全市七千名學(xué)生在香山廣場集中，開展抗日救亡宣傳活動，由張瑞芳、崔嵬等演出著名救亡廣場劇《放下你的鞭子》。國民黨當(dāng)局驚慌失措，急忙調(diào)動大批軍警在香山四面包圍學(xué)生，一場劍拔弩張的露天廣場演出戰(zhàn)斗就這樣打響了。

《放下你的鞭子》寫的是“九一八”事變后，一對流浪街頭賣藝的父女倆為了生活，支撐著饑餓的身體表演技藝。張瑞芳扮演賣藝姑娘香姐，崔嵬扮演香姐父親。戲一開始，賣藝女彎腰、踢腿拉架子……功夫耍完了，張瑞芳先唱“鳳陽花鼓”，一些觀眾帶頭叫好，接著又唱“九一八”小調(diào)：“高梁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香姐因為饑餓和內(nèi)心痛苦唱不下去了，觀眾中有人喝倒彩。賣藝老漢忙又讓香姐練武術(shù)，香姐因氣力不支摔倒在地，氣得老漢抽出腰里的鞭子抽打香姐，一個青年工人從人群中走出來高喊：“放下你的鞭子！”戲進入了高潮。

張瑞芳和這個戲的演員們親眼見過許多東北流亡同學(xué)無家可歸，受盡了苦難。她覺得這不是演戲，這是活生生的觀實，她越演越動情，眼淚情不自禁地唰唰不停地流，許多觀眾也流著眼淚看。當(dāng)青年奪下老漢的鞭子，把賣藝老漢推倒在地后，崔嵬躺在地下也真哭起來。當(dāng)張瑞芳大段敘述父女苦難時，忘了詞，眼淚唏里嘩啦，說不出半個字，她跑到躺在地上的崔嵬身邊大叫爸爸，感情始終沒有中斷。戲的末尾，青年弄清賣藝姑娘與老漢是父女關(guān)系，向他們講了團結(jié)抗日的道理后，轉(zhuǎn)而對觀眾說：“請大家?guī)鸵粠退麄兏概拿Π?！”話還未說完，周圍的同學(xué)就紛紛把錢往場內(nèi)丟，一下子滿地都是銅錢，還有銀元和鈔票。大家?guī)椭論炱饋?，最后把崔嵬那個裝化妝用品的廣東藤篋塞得滿滿的，他們把錢全交給了學(xué)聯(lián)。

1938年秋，張瑞芳來到了大后方戲劇運動的中心——重慶，開始了她長達八年的大后方演劇生涯。這年10月，她參加了著名抗戰(zhàn)話劇《全民總動員》的排演工作。

為了排好這出場面浩大、情節(jié)錯綜的大型話劇，劇本定稿后，中共以周恩來為首的南方局指示文藝界地下黨負責(zé)人陽翰笙主持，并動員了許多有聲譽的團體近百人參加了這一演出。應(yīng)云衛(wèi)任執(zhí)行導(dǎo)演，曹禺扮演一位開明資本家，趙丹主演抗日志士鄧瘋子，張瑞芳演一個從淪陷的故鄉(xiāng)流亡到武漢的難民芳姑。群眾演員由國立劇校校長余上沅率領(lǐng)表演班同學(xué)擔(dān)任，余上沅自己則扮演一個劇場看門人。出人意料的是，國民黨最高文化官員張道藩也被動員出來扮演劇中的孫將軍。他為演好這一角色，還特地做了全套馬褲呢將軍服和高筒靴、黑斗篷。演出時，他每天來到后臺等待化妝師辛漢文為他化妝。這些都充分體現(xiàn)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政策的感召力量，反映了抗戰(zhàn)初期全國上下同仇敵愾抗日救亡的熾熱氣氛。

連排時，張瑞芳扮演的小難民芳姑引起了趙丹、魏鶴齡、施超等老演員們的注意，她頸上掛著一個擺香煙的木盤，怯生生地出場叫著“先生，買包香煙吧！”

芳姑的戲不多，但卻需要張瑞芳付出很大的激情。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子戲雖不多，但演得十分認真、純樸、真摯。在她退場的時候，她不像一般演員那樣自顧自地背臺詞，或同別人聊天，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別人的表演?？吹节w丹、魏鶴齡、舒繡文等同臺演員的精彩表演，張瑞芳暗暗地反復(fù)揣摩自己扮演的角色。

第二幕，當(dāng)抗日團體負責(zé)人馬公超（高占非飾）懷疑芳姑是暗探，反復(fù)盤問她時，芳姑放聲痛哭，撲在父親（王為一飾）懷里，苦苦哀求道：“爸爸，帶我走吧，離開這里吧！帶我走吧，離開這里吧！媽媽，你在哪兒??！……”

張瑞芳哭得那樣傷心、凄慘，將一個備受離亂之苦的小難民遭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令人心碎地體現(xiàn)了出來。芳姑的戲演完了，舒繡文看見張瑞芳哭著退場，她的心情好像仍然不能平靜，一個人偷偷地躲在布景后面，獨自抽咽了半天。

張瑞芳扮演的小難民戲雖不多，卻無一處松懈，感情真摯、贏得不少觀眾一掬同情之淚。

《全民總動員》的演出，場場滿座，四天中加演了三個日場仍不能滿足要求。最后一天，因為要買票的觀眾太多，前臺的工作人員設(shè)了五道防線，國泰大戲院的院子幾乎被潮水一般的觀眾擠破。

這次演出也使張瑞芳深深感覺到了優(yōu)秀演員表演的抗戰(zhàn)戲劇激動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

二、湘累一曲伴潮聲

重慶是令人神往的地方，眾多著名作家、藝術(shù)家云集在這座山城。在中共南方局領(lǐng)導(dǎo)下，呈現(xiàn)了中國話劇史上空前的盛況。張瑞芳1938年秋到重慶，從此整整呆了近八年，開始了她一生演劇活動中光輝燦爛的新時期。

到了重慶不久，張瑞芳便于1938年12月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揭開了她人生道路上嶄新的一頁。從此，她更以先鋒隊員的姿態(tài)，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自覺地貢獻出自己的一切聰明才智。

黨組織考慮到白色恐怖下一個經(jīng)常公開露面的演員的安全，在“皖南事變”之后，讓張瑞芳制造不問政治只愿搞藝術(shù)的假象，擺脫原有的組織關(guān)系，由周恩來找張瑞芳單獨在化龍橋《新華日報》社內(nèi)作了一次談話，此后她便成為和周恩來單獨聯(lián)系的地下黨員。這次談話，周恩來耐心地傾聽張瑞芳詳談她的出身、經(jīng)歷、思想和工作。談話的末尾，周恩來給張瑞芳指出兩點努力方向：一是努力做共產(chǎn)黨的好演員；二是要聯(lián)系群眾。張瑞芳說：這使我銘記終身。這件事雖在中共南方局內(nèi)部也少有人知道。1946年，張瑞芳回到北平，葉劍英在軍調(diào)處，他不知道張瑞芳是黨員，問她：“張小姐，你也敢來我們這里嗎？”

1941年，“皖南事變”發(fā)生后，中共南方局通過舉辦郭沫若50壽辰和創(chuàng)作生活25周年的慶?；顒?，用“祝壽”這一獨特的斗爭方式，借以發(fā)動一切進步力量起來沖破當(dāng)局在政治上、文化上的法西斯統(tǒng)治。

香港等地都舉行了盛大的慶?；顒?。在重慶，戲劇界準備了兩臺話劇獻禮，一為郭沫若寫的五幕歷史劇《棠棣之花》，一為陽翰笙寫的六幕歷史悲劇《天國春秋》。

《棠棣之花》是郭沫若在舊作《聶嫈》的基礎(chǔ)上增補改寫的，以聶政刺殺韓相俠累為題材，增加了三家分晉的內(nèi)容，以強調(diào)團結(jié)御侮、反對分裂的主題，歌頌熱愛祖國、自我犧牲的精神。這出戲由中國萬歲劇團演出，導(dǎo)演石凌鶴，主要演員舒繡文、周峰、張瑞芳、江村、魏鶴齡、石羽等，演出陣容強大，體現(xiàn)了舞臺藝術(shù)的完整性。舞臺上激蕩著舍身取義的凜然正氣，洋溢著畫境詩情，受到觀眾熱烈的歡迎。張瑞芳扮演的春姑尤為成功，幾乎就達到了“我就是春姑”的境地。

春姑是一位純樸、優(yōu)美、溫柔的女子。張瑞芳并沒有離開角色的思想性格和特定情景去設(shè)計很多大開大合的動作，而是以充分的自信，準確的自我感覺，按照人物的思想邏輯進入規(guī)定情景，真實地生活著。劇中第二幕中春姑有一段無言的戲：從她傾聽嚴仲子和聶政的談話，開始對后者產(chǎn)生敬佩之心，繼之漸起愛慕之意而從隔室走出來向聶政敬酒，直到最后含情脈脈地送他一枝桃花。張瑞芳沒有去“表演”人物的情緒，而是通過特定的人物關(guān)系，深入劇中的規(guī)定情境，有層次地體現(xiàn)出這位少女對聶政既熱烈又含蓄的深情，使觀眾受到真實的感染。觀眾看到春姑的情感和動作反應(yīng)似乎都是從心靈中、從形體上自然而然地發(fā)生的，一切是那樣地生動和流暢，像是泉水在溪流中緩緩流淌一樣。它表明，張瑞芳對角色的真摯體驗，不是更多地運用理智，而大半是在直覺的范圍內(nèi)發(fā)生的。

張瑞芳所追求的表演上的生活化，不是“自然主義”。她對春姑的塑造既自然真實，又很講究形體的美感和內(nèi)在的韻律?！短拈χā肥且怀鲈娀臍v史劇，張瑞芳扮演的春姑，從思想感情，到形體、臺詞、歌唱，都使人感受到那種同整個作品的風(fēng)格相協(xié)調(diào)的古樸美。她在劇中唱的那首著名的“湘累”，顯得清新、典雅、抒情，有著濃重的民族風(fēng)味。此劇上演后，這首“湘累”曾風(fēng)行一時。所以郭沫若在《贈張瑞芳》這首詩中，贊揚了張瑞芳的歌聲有藝術(shù)韻味之美：“回憶嘉陵江畔路，湘累一曲伴潮聲?！?/p>

三、人是嬋娟倍有情

郭沫若的另一部歷史劇經(jīng)典《屈原》，張瑞芳在劇中成功地扮演了屈原的女弟子嬋娟。對這一人物的體驗，她從劇作家朗讀劇本的時候便開始了。

《屈原》是郭沫若先到八路軍辦事處念給周恩來聽的，后來又在天官府的家中念給大家聽。張瑞芳親耳聆聽了劇作家激情澎湃的朗誦，郭沫若操著他四川味的普通話，投入到每一個人物當(dāng)中，忽而仰天大笑，忽而悲憤傾瀉，他的感情在燃燒。當(dāng)朗誦到嬋娟喝下南后殺害屈原的毒酒而死去時，郭沫若激動得不能自己地喊出：“嬋娟，我的女兒！嬋娟，我的弟子！嬋娟，我的恩人呀！你已經(jīng)發(fā)了火，你把黑暗征服了，你是永遠永遠光明的使者呀！”這時盈眶已久的淚水從張瑞芳的雙目中滾滾而出，嬋娟的形象頓時在張瑞芳腦海中活生生地立了起來。張瑞芳在扮演時，感情隨著臺詞傾瀉而出。那時她已忘掉了自己，和人物融為一身，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

長期的演劇實踐的錘煉，張瑞芳已經(jīng)具備了把握人物個性并通過表演手段加以準確體現(xiàn)的能力。嬋娟一角的扮演中，又一次顯示了她這方面的才華。春姑和嬋娟，這兩個人物有許多相似之處：年齡相仿，都富有正義感，最后也都死得很壯烈，很容易演得雷同化。但張瑞芳苦心琢磨，能夠細致地掌握住她們同中有異的性格和氣質(zhì)特征，揭示出“這一個”人物的獨特個性來。張瑞芳創(chuàng)造的春姑，是一位優(yōu)柔中略帶剛烈的少女；而嬋娟，卻是一位堅貞不屈為了追求真理而一往無前的堅毅女性。春姑抒情味濃，嬋娟則有書卷氣并有較深的政論色彩。張瑞芳在嬋娟身上傾注了強烈的激情，把這位屈原鐘愛的弟子對她老師火一般的熱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塑造的嬋娟面向光明、頑強追求，從一個側(cè)面象征了屈原的精神，使屈原精神的內(nèi)容和形式統(tǒng)一起來。

《屈原》由中華劇藝社演出，特請著名導(dǎo)演陳鯉庭執(zhí)導(dǎo)，配備了強大的陣容，由金山飾屈原，白楊飾南后，孫堅白（石羽）飾宋玉，顧而已飾楚懷玉，施超飾靳尚……公演之后轟動山城，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劇中的“雷電頌”響起了激昂的戰(zhàn)斗號角，山城上下，嘉陵江兩岸，不斷發(fā)出“爆炸了吧！爆炸了吧……”的怒吼聲。張瑞芳塑造的嬋娟在廣大觀眾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評論界指出：“在戲的比重上較輕，而居于最有輝煌成就的諸角之一是張瑞芳扮演的嬋娟?！惫魧λ谋硌?，也十分欣賞，欣然贈詩一首：“憑空降謫一嬋娟，笑貌聲容栩栩傳。贏得萬千兒女淚，如君合在月中眠?！?/p>

春姑和嬋娟，是張瑞芳1941年冬—1942年春，在重慶劇苑中開出的兩朵鮮艷的花。

四、感謝“法西斯導(dǎo)演”

抗戰(zhàn)后期，在重慶的話劇舞臺上，讓張瑞芳感到榮幸的是，她不僅排演了郭沫若的兩部歷史劇力作，而且在另一位戲劇大師曹禺的劇作《北京人》《家》中扮演了主角，并且受到了一位“法西斯導(dǎo)演”的教益。

1941年秋，曹禺的新作《北京人》在四川江安問世，他迅即派人送到重慶，請他的摯友中央青年劇社社長張駿祥導(dǎo)演。張駿祥和曹禺商量后，決定如下演員陣容：張瑞芳飾女主角愫方，江村飾文清，耿震飾江泰，沈?qū)椩?，趙蘊如飾思懿，呂恩飾瑞貞，方琯德飾曾霆……演員大部分都是劇專的畢業(yè)生。

排演第一天：張瑞芳就感覺到張駿祥這位初次接觸的新導(dǎo)演不同尋常。他一聲令下，舞臺監(jiān)督將小鑼敲一下，然后他一個一個點名。點完名，他宣布幾條紀律：從開排起，效果、劇務(wù)每次都要跟著，全體演員不論這場戲有沒有你，均需到場。

第一次排練，劇作者曹禺也在場?！敖裉斐弥覍氃?，我們將最后一個場面愫芳捶腿先排一下?！睆堯E祥對大家說。

扮演愫芳的張瑞芳上場了。過去她演的大都是一些年輕姑娘，比較接近她的角色；這次要她扮演的卻是一個早就該結(jié)婚、但被她姨夫控制在身邊做奴仆最后才沖出羅網(wǎng)的老姑娘。這是她從未扮演過的角色，因此，她老覺得這個人物不附體。剛一走步，就被張駿祥叫停了。

“停一下，停下。瑞芳，你走得快了些。你要記住這個人物的基調(diào)，就是一個字：慢。你要慢慢的走，慢慢的動，慢慢的說，慢慢的看。你把剛才的一段再來一遍。”

按著導(dǎo)演的啟發(fā)，張瑞芳逐漸找到了愫方這個人物的形體節(jié)奏。本來她老感到心里不踏實，動作也不對，做著做著，她覺得似乎抓住了這個人物的節(jié)奏。她看江村扮演的文清，不是一下子就轉(zhuǎn)向?qū)Ψ?，而是想著要看他，然后才慢慢地抬起眼來?/p>

“好！這樣就對了，這才是此時此刻愫方的感情和性格準確的外部表現(xiàn)。”張駿祥高興地夸獎道。曹禺也贊許地點了點頭。

張駿祥和張瑞芳送曹禺出門時，曹禺對張瑞芳說：“瑞芳，我還想給你寫一個戲，讓你扮個新娘子。從結(jié)婚那天演起，一直演到死。我設(shè)想，她死的時候，下著鵝毛大雪，讓人們感到很純潔?！?/p>

“劇名想出來了沒有？”張瑞芳急切地問。

“這個，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辈茇幟氐匦α诵Α?/p>

10月24日，《北京人》由中央青年劇社在重慶抗建堂正式首演。大廳里觀眾已爆滿，劇場外的場地上還擁擠著不少買不到票的觀眾。

戲臨近尾聲了。愫方?jīng)Q定與瑞貞一起奔向灑滿陽光的地方。臨走之前，她向瑞貞傾吐自己做人的道理，張瑞芳將這一段近似獨白的臺詞說得那樣哀婉、動聽，雙眼充溢著淚水，又由于對知心人傾吐出久郁心頭的憂愁而在臉上呈現(xiàn)出真誠的微笑。觀眾從人物純真的情懷中，感受到了一位在舊的封建制度行將崩潰時既苦悶彷徨，又對未來的美好生活無限向往的大家閨秀的復(fù)雜精神世界。

演出在重慶文藝界、戲劇界和廣大觀眾中引起了高度的重視，獲得了廣泛的好評。許多人認為這是一次令人難忘的演出。

周恩來接連幾次看《北京人》，贊揚它是“優(yōu)秀的作品”。

排《北京人》，也使一些人深感張駿祥排戲在藝術(shù)上要求極其嚴格，演員們背后開玩笑，給張駿祥偷偷起了一個“雅號”：“法西斯導(dǎo)演”。張駿祥給張瑞芳排戲，張瑞芳也有點兒怕他的嚴格，但她又喜歡他的嚴格，因為可以從中學(xué)到東西。后來她回憶說：“《北京人》這次演出對我的演劇生活來說，也是重要的一頁，從中學(xué)到的東西一直貫穿到我以后的創(chuàng)作之中?！?/p>

五、創(chuàng)造了票房的最高記錄

1942年，經(jīng)過盛夏三個月的筆耕，根據(jù)巴金同名小說改編，揭露封建勢力腐朽，控訴封建婚姻制度和封建大家庭罪惡的四幕話劇《家》終于誕生。許多劇團聽到這一消息，都向劇作者要求首演權(quán)。曹禺不堪其煩，就委托一個代理人專門和劇團辦交涉。他對這位代理人說：“哪個團演這個戲都可以，但是有一條，瑞玨這個角色非要由瑞芳來演不可?！?/p>

曹禺覺得他筆下的瑞玨這個角色難度相當(dāng)大，讓劇校畢業(yè)的演員來演很難勝任。張瑞芳則是又喜又憂。高興的是，曹禺如此信任她，讓她挑主角的擔(dān)子；擔(dān)心的是，怕自己演不好這個角色。尤其是劇中第一幕洞房之夜，有那么長的大段獨自，怎么處理才能讓觀眾坐得住，而且看得興趣盎然呢？她很快感到自己能在章泯導(dǎo)演下排戲，是一種幸福。她早就聽說章泯是一個有著豐富實踐經(jīng)驗的著名藝術(shù)家，戲劇老前輩熊佛西的高足。他排戲格調(diào)很高，從不追求庸俗的表面效果，注意體現(xiàn)劇本深刻的內(nèi)涵。張瑞芳排戲時發(fā)現(xiàn)，章泯導(dǎo)戲不愛說話。如果你演對了，他就笑咪咪地看著；如果演得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也不吭聲，只是扭過頭不看了。這對演員來說，真是最大的痛苦。章泯從不長篇大論地同演員談理論，而是讓你感覺到他是一面最好的鏡子，他的表情是鑒別你演技優(yōu)劣的試金石。他從不具體教你如何說如何做，甚至不作一丁點提示。這就使張瑞芳有時感到困難很大。洞房之夜，長長的獨白，覺新和瑞玨兩個人各自在舞臺兩端說話。瑞玨有時候站起來，有時候還要走幾步。什么時候該走，什么時候說話，這成了考驗演員的難題。這使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怎么辦？

一天，張瑞芳到張駿祥那兒去請教，正好曹禺也在，她高興極了，就將這個難題提了出來。

“你先把你怎么演的，演給我們看一看?！辈茇ㄗh說。

于是，張瑞芳端來一張方凳，將洞房獨白這一段從頭至尾演了一遍。

演完之后，曹禺說：“這一景幾段獨白，你要念得像說話，不要像背書，否則就不自然?！?/p>

“我老覺得頭抬不起來，這個問題怎么解決？”

張駿祥想了一想，說：“你是否換一個道具，不用凳子，用椅子怎么樣？需要起來的時候可以扶一下椅背，有點依靠?！?/p>

于是，張瑞芳換了一把椅子，按張駿祥的意見做了，果然慢慢地能站起來了。張瑞芳高興得笑了起來：“太謝謝你了，張先生。這樣覺得舒服多了，也自然多了?！?/p>

“瑞芳，這幾段獨白，你還要再仔細地磨一磨?！辈茇f。

“是的，萬先生，我還要再琢磨琢磨。我演這個戲感覺特別舒服，臺詞沒有廢詞，連標點符號也經(jīng)過推敲，很有嚼頭?！?/p>

經(jīng)過一個月的緊張排練，《家》終于在重慶首演了。

劇場里安靜極了，似乎池座里空無一人。七百多個觀眾都注視著臺上一對新婚夫婦靈魂的傾訴。舞臺上的洞房窗明幾凈，湖邊風(fēng)光旖旎。夜半，湖邊忽然傳來了春天降臨前杜鵑的歡叫聲。男女主人公漸漸接近了，杜鵑非常清脆的聲音，躍動著生命的活潑。張瑞芳扮演的瑞玨看見了覺新的全貌，驚喜地說：“媽，真的，您沒有騙我，他是個好人！”

臺下觀眾發(fā)出會心的微笑。不一會，又從床底下接二連三地爬出三個淘氣的孩子。頓時，全場觀眾哈哈大笑起來。

第一幕演下來之后，張瑞芳說了大段的臺詞，感到腹中饑餓，看見桌上預(yù)備好的面條，她對舞臺監(jiān)督司徒慧敏說：“我想吃一碗排骨面?！?/p>

“現(xiàn)在就吃？”司徒慧敏吃了一驚，“馬上就有你的戲呢！”

“不要緊，來得及?！睆埲鸱祭峭袒⒀?，三口兩口將面條扒拉下去，就貼墻沿著天幕，從臺底下鉆過去。因為心急，半路還絆了一跤。她爬起來，忙趕到幕的另一側(cè)，一上場剛好接上第二幕的戲。

司徒慧敏一見張瑞芳上場了，這才用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看懷表，半分鐘也沒有拖，他寬慰地笑了。

《家》的演出轟動了山城。售票時，觀眾排成了一字長龍，人們爭先恐后，前擁后擠，售票處的小房子都被蜂擁而來的觀眾擠歪了。

此劇的演出連滿三個月，創(chuàng)造了重慶舞臺演出的最高記錄。

六、和大師同臺演出

讓張瑞芳終生難忘的是，1943年春，她還同她敬愛的劇作家曹禺同臺演出，一起扮演劇中的男女主角。

一天，張駿祥喜沖沖地對張瑞芳說：“瑞芳，這次我們再合作一次吧！我導(dǎo)《安魂曲》，你演女主角莫扎特的愛人夏洛霞?！?/p>

“誰演莫扎特？”

“曹禺，這是他自告奮勇提出的。”

“曹禺，他演莫扎特？這太好了！”張瑞芳興奮得叫了起來。她早就聽說，曹禺在南開中學(xué)時就被譽為南開“演劇五虎”之一。上次，與他同演《全民總動員》就領(lǐng)略了他的舞臺風(fēng)采，這次同他一起扮演主角，太幸福了。

首演開始了。莫扎特一幕幕的人生遭遇讓觀眾們感嘆不已。戲劇終了，光采照人，正在事業(yè)巔峰的紅歌星夏洛霞穿著雪白耀眼的華麗長裙走出劇院，出乎意料地見到了她舊日的情人。此時此刻的莫扎特，為女友的成功由衷地感到喜悅，又為愛情的可望而不可及感到深深的落寞與悲哀。他雖然衣衫破舊，重病纏身，但他莊嚴地、極富自我犧牲精神地祝賀了夏洛霞的成功，在悲哀而又清麗流暢的音樂旋律中，永遠地告別了自己的所愛。

演出結(jié)束，池座里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張瑞芳一邊卸妝一邊對曹禺說：“萬先生，您演得真好，我全被您帶進戲里去了。”

“瑞芳，你演得十分投入得體。你把夏洛霞的美演得讓人傾倒。沒想到你是那樣美，一出場，我的頭都昏了?！?/p>

走在路上，一群戲迷情不自禁地圍住了張瑞芳：“張小姐，你演得太美了，真是震撼靈魂?！睆埲鸱济φf：“萬先生才演得好吶，演出了大音樂家的精神氣質(zhì)。”“萬先生演得好，你也演得好，你們兩位真是珠聯(lián)璧合?！币晃挥^眾忽然提出了一個讓張瑞芳感到意外的問題：“張小姐，你臺上穿的華麗長裙，雪白耀眼，是什么料子做的？”“劇團現(xiàn)在這么窮，哪還買得起好衣料，我看是仿制品，大概是白被單加銀紙做的吧？”另一位觀眾猜測說。“哪里，比那個強多了，是一襲白蚊帳改制的?！睆埲鸱夹Υ?。

《安魂曲》的演出又一次轟動了山城。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看了演出之后，激動得熱淚盈眶，連夜趕回，敲鐘集合全體學(xué)生談自己的感受。第二天率領(lǐng)學(xué)生徒步一百多里，坐在劇場樓座的石頭臺階上觀看。謝幕的時候，張瑞芳聽到樓上兩邊臺階上發(fā)出的最熱烈的掌聲，又一次感動得落下淚來。

建國以后，張瑞芳將主要精力從事電影表演，但她對舞臺藝術(shù)仍十分鐘情，先后演出過《保爾柯察金》《紅色宣傳員》《蒼海還珠》等多部話劇。1956年張瑞芳一面參加電影《家》的拍攝，一面參加上影電影演員劇團話劇《家》的演出。此劇由趙丹導(dǎo)演，張瑞芳仍主演瑞玨，演出轟動浦江。

一次演出結(jié)束，一位十四五歲的小話劇迷看完《家》，如醉如癡。領(lǐng)導(dǎo)上臺向演員致謝，他也糊里糊涂地跟著領(lǐng)導(dǎo)上臺，一一和趙丹、張瑞芳握手祝賀。張瑞芳一看一位素不相識的少年興高采烈地同她握手，她正感到奇怪之時，導(dǎo)演趙丹向她擠了擠眼，她頓時明白，兩人一起發(fā)出了會心的微笑。這位小戲迷成為千千萬萬仰慕張瑞芳藝術(shù)的粉絲中典型的一位。

如今，這顆影壇、劇壇巨星殞落，但她所創(chuàng)造的一系列熾熱感人的銀幕、舞臺藝術(shù)形象，將永遠活在億萬觀眾的心頭，她那激情的火焰，也將永遠燃燒在世人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