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所熟知的帝政終局、民國始基,是這樣一種公式:“驅(qū)除韃虜”的口號席卷起排滿風暴,革命摧枯拉朽;繼而是帝室、皇族、袁世凱、北洋系、立憲派、封疆、小官僚在“五族共和”旗幟底下的一場大妥協(xié)。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清朝隆裕太后公布退位詔書,中華民國繼承帝制禪讓之法統(tǒng),政權(quán)和平轉(zhuǎn)移。辛壬之際的中國革命,在世界范圍的革命史上亦有其特殊性。革命以復(fù)仇相號召,神圣皇權(quán)的象征——皇帝——卻沒有像英、法、俄那樣給予肉體消滅。就像通常認為的,在二十世紀民族主義的大浪中,革命黨人迅速用“五族共和”替代“驅(qū)除韃虜”,用民族主義置換種族隔離,為革命以及共和的中國爭取到更多正當性。因此,沒有斷頭臺?;实鄄蝗獭耙蛞恍罩饦s,拂兆民之好惡”,忠義的王朝守節(jié)者亦毫無底氣,去對抗“人心”、“天命”、民主共和的湯湯大潮。
可以說,“五族共和”是清室退位的心理歸依,也是新生的共和國肇興之起點。但口號、旗幟,總是某種特定政治理論與時代潮流的產(chǎn)物。在具體歷史事件中,會有各式各樣蘊于內(nèi)在的曲折和更為復(fù)雜的情境。這篇小文,就是想要深入二十世紀初年中國民族主義的細部,圍繞清帝退位,講一講“五族共和”背后那些不那么“共和”的東西。
憂、懼之下的遜位與共和
辛亥革命以“排滿”為動員、以“種族”為題旨,是歷史中的具象。武昌起義后,旗、漢之間的對峙歷時雖短,但于滿人之慟怛確是刻骨銘心。所以,我們經(jīng)常說,辛亥革命是一場政治革命,而不是種族革命。這只表述了一部分事實?!胺N族”議題對推進革命和皇室最后無言退位,都起過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鄭伯奇《沙上足跡》中寫,宣統(tǒng)第三個年頭一開始,“宣統(tǒng)二年半”的傳聞就像在風中生了根似的,很快從西安向各處傳播出去。這句咒語式的童謠,散布在辛亥年的中國,卻不僅僅是一種寓言。那是一個“排滿”橫議的年代。在吉林,學(xué)生之旗籍者紛紛冠以漢姓,世家之有協(xié)領(lǐng)等匾額者,急為卸下;婦女改裝、男子改姓,更是不一而足。由革黨、新軍“文明”對待的四川將軍玉,也相信了革命軍“直入大內(nèi)將王公大老盡行殺戮”的謠言,因而“日日驚嚇不可待言”。李人的紀實小說《大波》中,亦稱成都“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什么謠言都有!”許地山的小說《女兒心》中,同樣記述了廣州城里“屠殺滿洲人的謠言到處都可以聽得見”,駐防旗人個個心驚膽戰(zhàn),秩序大亂,“逃的逃,躲的躲,搶的搶,該死的死”。而在杭州城,一半以上的居民都因為荒誕的謠言和警報遺棄家園,去其他地方尋求安全。惲毓鼎、鄭孝胥等人的日記中,均有“滿人懼為革命漢人所殺,漢人復(fù)懼為報仇滿人所殺,訛言滿城,朝不保夕”、“北京大亂”等語。莫理循則記錄了北京“驚慌失措的局面”:皇室因驚慌而癱瘓,政府束手無策;城中“充滿了各種荒誕的謠傳”,漢人和滿人都惶恐不安,“每個人都害怕別的人”。梁啟超也在給女兒的信中描繪:資政院議員遁逃過半,不能開會,親貴互相鬩訟,宮廷或尚有他變,日日預(yù)備蒙塵,“天之所廢,誰能興之,真不知所屆也”。由戰(zhàn)爭飏起的謠言與驚怯,已成為辛壬之際中國人最直接的感受。用郭沫若略微夸張的筆調(diào)來講:“中國人慣會造謠的偉大的本事在革命的運動上真是發(fā)揮盡了它的偉大的潛能?!北M管黨人早就宣稱,革命宗旨在光復(fù)不在報復(fù),殺戮也僅是小范圍內(nèi),但“危局”、“剿洗”的恐懼卻是無邊漫衍的。
清廷退位正是發(fā)生在這樣的情境底下。隆裕太后居于深宮,信息有限,所聞所慮很大程度來自傳言。一月十六日,袁世凱與內(nèi)閣大臣聯(lián)銜密奏,要求太后“順應(yīng)民心,宣布共和”,他提醒隆裕:“讀法蘭西之史,如能早順輿情,何至路易之子孫,靡有孑遺也?!币辉露?,段祺瑞等人致內(nèi)閣電,說的也是“深恐喪師之后宗社隨傾,彼時皇室尊榮、宗藩生計,必均難求滿志。即擬南北分立,勉強支持,而以人心論,則南北騷動,形既內(nèi)潰;以地理論,則江海盡失,勢成坐亡”。一月二十九日,宗社黨首領(lǐng)良弼被炸死以后,隆裕早朝時對著三位國務(wù)大臣掩面而泣:“梁士詒??!趙秉鈞啊!胡惟德??!我母子二人性命,都在你三人手中,你們回去好好對袁世凱說,務(wù)要保全我們母子二人性命?!倍乱蝗?,隆裕在御前會議上向反對共和的皇親們說:“我何嘗要共和,都是奕同袁世凱說,革命黨太厲害,我們沒槍炮,沒軍餉,萬不能打仗?!?br/> 對隆裕來說,袁世凱、張謇、孫文們訴求的“共和”大義,她并不懂得。是民心所向、瓜分慘禍,還是禪讓美德,遠比不上保全性命更為切要?!肮埠汀睂τ谀┞分碌墓聝汗涯?,不在其他,而只意味著安全,當然也包括袁世凱、段祺瑞口中的“尊榮”。至于載澤、善耆、溥偉、良弼這些人,他們可能比太后更清楚,“共和”不會像許諾的那樣,保證皇家世代安富和族人生計。后來的事實也證明,當日這些退位、共和的堅決反對派,他們的憂慮并不全是敵意和誤解。
協(xié)議“五族共和”由這樣一種很不“共和”、性命攸關(guān)的局勢所造就。也就是說,“共和”陳義之所以能在辛亥年底促成和談與退位,更大程度上不在它的合法性、正當性,而在于“排滿”仍然作為前提存在,只有共和了才能停止被殺戮的恐懼。世人都說袁世凱逼宮,懷盡鬼胎揀了現(xiàn)成天下,但或許我們也應(yīng)當看到,恐嚇清室退位的,不僅僅是袁世凱,更是革命所制造的、滿人已經(jīng)無處容身的時與勢。在朝廷那一面,宗社隳覆,督撫封疆和讀書人尚可選擇在“新朝”做遺民;立憲派從君主立憲轉(zhuǎn)向共和立憲并不困難;只有皇室,不妥協(xié),就是滅頂之災(zāi)?!肮埠汀币浴膀?qū)除”作為前提,以威逼和妥協(xié)揭幕,以五族之一的滿人從中國退場為代價,多少有些吊詭的味道。
更具顛覆意義的事實還包括,奠基民國的“五族共和”并非一向所認為,由孫中山一九一二年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時首先提出。據(jù)日本學(xué)者片岡一忠、村田雄二郎等人研究,“五族共和”一詞來源于楊度一九○七年撰寫的《金鐵主義說》,經(jīng)武昌起義、南北談判,逐漸變奏為新國家的民族統(tǒng)一理論。辛亥革命中,較早明確提出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政體主張的,是立憲派重要人物張謇?!拔遄骞埠汀弊鳛橐粋€標語被提出,不是通論中所說,是革命黨人為避免外交干涉、避免革命正當性不能自圓其說而做的一種策略轉(zhuǎn)變。它由代表朝廷的北方以及并不執(zhí)意與朝廷為敵的立憲派率先主張。另外,和談中誕生的《清室優(yōu)待條件》也不像以往認為的,由袁世凱一手炮制;相反,《優(yōu)待條件》為南方代表伍廷芳首先提出,以退位后的優(yōu)待皇室及優(yōu)待滿、蒙、回、藏人條件正式電告清內(nèi)閣,出示革命政府優(yōu)容之度。所有這些與常識相反的歷史事實提醒我們,革命之后以“共和”為名達成的這場妥協(xié),實則與“共和”之內(nèi)涵諸多相左。這預(yù)示著,辛亥年的這些矛盾、悖論將給中華民國的接任者們帶去更多的纏結(jié)。
懵懂的“共和”:斷裂下的延續(xù)
共和政體在革命之后的南北和談過程中被確認下來,然而在談判桌之外更大范圍內(nèi)的中國,“共和”的觀念、“共和”的價值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被接受,被拒斥?
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二日,資政院收到陜、甘、新紳民來電,電文中,三省紳民祈請轉(zhuǎn)達上海和談代表:“中原民族休養(yǎng)于專制政體之下者四千余年,服教畏神,久成習(xí)慣。今改用君主立憲政體,已越開明專制之梯級,尚恐難于急就范圍,不過以君主名義號召群倫,億兆自能從伏。倘驟躐共和一階,則民情惶駭,謠諑紛乘。草澤英雄何勝指數(shù),正恐非少數(shù)代議士所得左右之,將來不至斬木揭竿、四海鼎沸不止。而蒙藏地廣人眾,尤難不生事端。是共和之所欲伸民權(quán)者,適以賊民命矣,思之痛心?!彼麄児餐Q,如確定君主立憲政體,則當唯命是從,共襄新政;倘若力持共和主義,則萬不敢隨聲附和,“絕不承認共和名義”。這篇電文,不同于一般遺老在鼎沸之時的夫子悲嘆,它講出了一個道理:遽而實行共和,將導(dǎo)致政治躐等、民眾無以適從、蒙藏邊地不受控制,接下去就該是“同胞自相殘殺,召漁人得利”。瓜分慘禍固然沒有應(yīng)驗,但民初政亂和軍閥混戰(zhàn)確實部分證明了共和躐等的預(yù)言。魯迅先生《阿Q正傳》中未莊人“同去!同去!”式的辛亥革命早為我們熟知,這也成為通識中論述“辛亥革命不徹底性”的某種證據(jù)。然而,從辛壬之際有識者對共和政治的理解來看,這恰恰不是因為革命不徹底。更應(yīng)該說,是革命太過徹底、太過迅速。中國的“人心”、“民情”根本來不及適應(yīng),只能在懵懂和盲從中被裹挾而去。
我們來看看夏衍記錄的革命與共和:
在宣布光復(fù)那天一早,我們跟著大家到街上去看熱鬧,當鋪、醬園——比較大一點的店鋪W7Tpq78xeN6dn5rvgI+Sbw==門口都掛了一面四方或者三角形的白旗,雜亂得很,有的寫“光復(fù)”兩個大字,有的莫名其妙地畫上一個黑白的太極,也有人隨便撕一塊舊衣服上的白布條子掛在門上,就算宣布與“滿清”脫離關(guān)系,“光復(fù)漢土”了。大家爭著問為什么要“掛白”?有人出來說明是替崇禎皇帝戴孝,也有人說這是表示要替徐錫鱗、秋瑾“申冤”。這兩位英雄,是革命前震動了東南一帶的……老百姓似乎不很懂得這一次革命的意義,大家都說“殺韃子”,菜館很快地將招牌上“滿漢筵席”的“滿”字用紅紙貼去,改成“大漢筵席”。小學(xué)生有意報復(fù),把以前逼著要避諱的“溥儀”這“儀”字的最后一撇特別寫得粗大,劉伯溫的《燒餅歌》盛行一時,連小孩子也會念“手執(zhí)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休”了。要改專制為共和這件事,當時是不很為大眾所了解的,都猜著“誰做皇帝”?我的一位中學(xué)的表兄似乎不很滿意黃克強先生的名字,有一次聽見他說:“這個名字是難得成大事的,黃興,大概是個草莽英雄吧?!?br/> 這是與魯迅筆下“咸與維新”不大一樣的“共和”戲劇。老百姓進入革命的方式是“復(fù)仇”;“滿漢”為“大漢”替代,很草率,也許只是為了生意更好,不致被人拆了招牌;孫中山先生的名字“不很聽人說起”,“復(fù)國英難”黃興則因為名字不好又被人預(yù)告成“難得成大事”……從這些更為具象的革命認知來看,共和政治突然成立對普通中國人,真像是一場戲劇,只不過“你”“我”“他”皆在舞臺。不是參演,而是“被參演”。改換招牌更具象征意味:革命后,全國各地都有銀樓、酒館、茶食等鋪迅即改換招牌的新聞,凡有“滿漢”字樣者,皆除去“滿”字,改為“新”或“興”字,如新漢酒席,新漢首飾,新漢茶食、興漢果品等。報紙都說,“霎時間氣象一新矣!”但除去招牌,在這些“新”字的背后,究竟有什么是確確實實更新的呢?
帝制逼入窮境,很難講,是所謂“民主共和深入人心”所致;宣統(tǒng)退位,咸與維新式的“共和!共和!”也不會從根本上影響皇帝觀念在普通中國人心目中的神圣感受?;实圩鹛栐诋斎漳切┩搓愅宋坏谋毖蟾吖僦虚g,照舊極得青睞。據(jù)溥佳描述,北洋政府的一些高官顯宦和封疆大吏,每逢婚喪嫁娶,光弄到大總統(tǒng)的匾額還不過癮,總要設(shè)法讓溥儀也“賜”一塊,才覺得體面。溥儀也曾說起,為了一件黃馬褂,為了將來續(xù)家譜時寫上個清朝的官銜,為了死后一個謚法,每天都有人往紫禁城跑,或者從遙遠的地方寄奏折來。丁巳復(fù)辟失敗后,《上海新聞報》刊文說:假使此次復(fù)辟不出于張勛而使徐世昌為之,則“北洋諸臣早已俯首稱臣……”連著名的胡適先生在蒙溥儀召見時,也恭恭敬敬地尊一聲“皇上”。可見,這并非遺老遺少的專利。世風隨時易,但中國兩千年帝制衍生的敬意,不是新青年筆下“低下腦袋瓜兒扮成叩頭蟲”的可恥可笑?;实塾^念蘊蓄的敬、畏、禮、法也不是“共和”可以一筆勾銷。
辛亥革命后的中國,嚴復(fù)講,是“舊者已亡,新者未立,悵悵無歸”,一個脫序的時代。所以,辜鴻銘在北大講堂上會大發(fā)議論,說現(xiàn)在社會大亂,主要的原因是沒有君主?!澳阋f‘法律’(說的時候小聲),沒有人害怕;你要說‘王法’(大聲,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個‘王’字就不行?!北毖髸r期,戰(zhàn)爭連綿,內(nèi)地鄉(xiāng)下總有人問:“宣統(tǒng)皇帝怎么樣了?”“現(xiàn)在坐朝廷的是誰?”“真龍?zhí)熳幼狭藢氉?,天下就該太平了吧?”老百姓不懂什么共和,卻認為,天下總要有一個“真龍?zhí)熳印?。豐子愷也說,在他的鄉(xiāng)里,許多人都嫌新式學(xué)校不好,希望皇帝再坐龍廷而科舉再興。據(jù)莊士敦的記錄,不少北京人家中常備各種旗幟,以應(yīng)萬變,其中當然包括大清國的龍旗。張勛復(fù)辟時京城內(nèi)外龍旗飄揚,不是偶然。亦不可以“投機”心理一言以蔽之。皇帝觀念依然在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接續(xù)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這是歷史的慣性。一九一七年陳獨秀在北京神州學(xué)會講演時指出,民國了,可政府官員、國會議員、文人學(xué)士和平民百姓,在觀念上仍深受君主時代的影響:
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政府考試文官,居然用“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和“學(xué)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于上,小民親于下”為題……分明掛了共和招牌,而學(xué)士文人,對于頌揚功德鋪張宮殿田獵的漢賦,和那思君明道的韓文杜詩,還是照舊推崇。偶然有人提倡近代通俗的國民文學(xué),就要被人笑罵。一般社會應(yīng)用的文字,也還仍然是君主時代的惡習(xí)。城里人家大門對聯(lián),用那“恩承北闕”“皇恩浩蕩”字樣的,不在少處。鄉(xiāng)里人家廳堂上,照例貼一張“天地君親師”的紅紙條,講究的還有一座“天地君親師”的牌位。
只能說,中國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從“排滿”到“共和”,一切都變得過于迅速。帝制雖被推翻,“共和”卻很難沖破千年的慣習(xí),它更像是隨勢涌來的一股潮流,把各色心懷異議和懵懵懂懂的人、事被動地推著前行。像梁漱溟所說:“中國人民在此種西方化政治制度之下仍舊保持在東方化的政治制度底下所抱的態(tài)度?!边@種斷裂之下的延續(xù)性,直接決定了民初中國“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政派淆亂和思潮紛爭。
修約、逼宮、流亡的滿人
最后還須講到,遜位后清王室在民國治下的了局。一九一二年二月九日,南京臨時政府向清室及蒙、回、藏各族致送《關(guān)于大清皇帝辭位之后優(yōu)待之條件》、《關(guān)于清皇族待遇之條件》、《關(guān)于滿蒙回藏各族待遇之條件》三項內(nèi)容的退位優(yōu)待條件。至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四日,馮玉祥控制下的黃郛內(nèi)閣修改了優(yōu)待條件;次日,溥儀在沒有任何預(yù)警的情況下,被強行遷出紫禁城。清室宣布不予承認修正后的《優(yōu)待條件》。因此,這一在辛亥年奠定共和的條款,就在實際上被廢止了。有關(guān)優(yōu)待條件的法律性質(zhì)、馮玉祥驅(qū)逐清帝事件究竟是違約還是有功于共和、溥儀自此落入日本人之手以及由此造成的惡果,本文不贅。需要呼應(yīng)的是,這一驅(qū)逐事件,對于“五族共和”的反諷意味。
胡適在溥儀出宮后,立即致函外交總長王正廷,稱:“我是不贊成清室保存帝號的,但清室的優(yōu)待乃是一種國際的信義,條約的關(guān)系。條約可以修正,可以廢止,但堂堂的民國,欺人之弱,乘人之喪,以強暴行之,這真是民國史上的一件最不名譽的事?!弊杂膳芍R人胡適的態(tài)度,可以區(qū)別于徐世昌、馮國璋、段祺瑞這些前朝“舊人”,頗能說明問題。他的指摘,亦皆在法、理、情之內(nèi)。優(yōu)待是底定共和的條件;共和以后,諾言卻被隨意撕毀。包括馮玉祥在內(nèi)的共和國人,彼時以“優(yōu)待”迎來了“共和”;此刻,卻又以“共和”驅(qū)逐了被優(yōu)待者。一前一后,皆以“共和”為名義、為鵠的,內(nèi)容卻已截然相反。不能不說,這構(gòu)成了對民國與共和政治的某種誚詰。往往在細微處,揭示歷史的復(fù)雜:“五族共和”旗幟底下掩蔽著許多紛亂的、不那么“共和”的實際。如此收場,早在革命爆發(fā)之前,梁啟超就已看得很清楚,他在一九一○年給軍咨大臣載濤的上書中明白講過,“殿下與國家為一體,與朝廷為一體”,“國家朝廷脫有不諱,則殿下欲為長安一布衣,豈可得耶?”說的就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后來的事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清帝讓政民國,不曾遭遇歷代亡國之君的慘境,這在辛壬年間,是所有人津津樂道的成功??墒鞘嗄曛蟮倪@場“逼宮”卻又分明提醒人們,許諾并期盼的“共和”竟可以說變就變。須知當日“賊昔食我之肉,我今寢賊之皮”的復(fù)仇精神是被當做“《春秋》之義”接受的,是它燃起了革命的燎原大火。而當“共和”迅速取代“復(fù)仇”成為至高無上的價值,兩者之間的巨大反差就不能不成為勝利者日后翻覆的理據(jù)。
民國成立,“五族”實未“共和”。滿族作為一個民族,在革命之后的將近半個世紀里整體性地承受著“共和”帶給他們的身份歧視。民初報刊上經(jīng)常能夠看到旗人無緣無故遭殺戮、搶掠、勒索的新聞。而滿族人改冠漢姓、自我隱匿的事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北洋內(nèi)政部常常接到旗人百姓和旗籍兵士要求復(fù)漢姓、改隸民籍的請求,上書中總要出現(xiàn)“現(xiàn)在五族共和,無分漢滿”這樣的言辭。楊蔭杭也說:“自民國以來,滿人紛紛冠漢姓,而滿漢人乃不可辨矣?!毙枰凭康氖?,既然“無分漢滿”,又為什么必須冠以漢姓?平等背后,實則掩藏著共和之下漢對于滿、勝利者對于失敗者不言自明的優(yōu)越。一九二四年溥儀被迫出宮后數(shù)月,錢玄同在《語絲》發(fā)表《告遺老》,提請溥儀和清國遺老們注意,歷史上的亡國之君,從桀到洪秀全,從法之路易十六到俄之尼古拉斯二世,都是怎樣的下場?“我民國對于滿清,豈但是‘仁至義盡’,簡直是‘以德報怨’。”勝朝國民的自矜自傲溢于言表。而對于滿人來說,這種被輕賤、被隔絕的創(chuàng)痛甚至根本沒有權(quán)利去表達。他們只有通過自我隱匿的方式在“五族共和”的大旗下求一線生存。根據(jù)關(guān)紀新、劉慶相、劉正愛等人的研究,旗人們不敢在公開場合暴露自己的族籍,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澳莻€時候,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工作的人不敢說自己是福建人。因為說不好福州話和普通話的人都被當做‘旗下仔’,受人欺負,所以大家都說自己是河北人、山東人或者是安徽人?!痹谠S多南方省份,“漏刀的”成了對旗人及其后代一種較長期的蔑稱,意為他們都是辛亥年間在刀下漏網(wǎng)茍活下來的人。旗人總是需要事事留意,防備泄露了身份會遭致打罵嘲弄。而人口的劇減更具直觀性,以北京為例,清初京旗總?cè)丝跒榱嗳f,清末達到六十三萬四千九百二十五人,而到一九四九年滿族人口僅剩下三萬一千零一十二人,四十年間減少了95.12%。全國滿族人口也由清朝末年的五百萬減少到新中國成立前的一百五十萬左右。隱匿,大概代表了一種無話可說的退場。這也許是我們不知道的事,也許曾是我們刻意回避的事。老舍先生筆下那句“誰愿意瞪著眼挨餓呢!可是,誰要咱們旗人呢!”這種對于卑微和弱勢的默認、不可訴諸描述的凄愴,反襯出“五族共和”之下的等序與壓制,是更為深重的歷史內(nèi)容。
中國革命以“驅(qū)除韃虜”作為開始,以“五族共和”作為妥協(xié)或者禪讓之名義,而最后的最后,卻仍然以“驅(qū)逐”遜帝終局。開始與結(jié)束的互映,透露了中國民族主義隱而不彰的深刻題意——“五族”消磨了滿族,而“共和”是未完成的共和。歷史以這樣一種方式顯示它的貫通,以及種種的不能貫通。中國現(xiàn)代轉(zhuǎn)型起于外力威迫,一切都期望迅捷和徹底。而徹底,往往帶來的就是不徹底,結(jié)果也往往會在迅捷的過程中變形。由此,晚清、民初的一系列矛盾——由中體西用至于全盤西化、由立憲至于革命、由反滿至于共和,其實都可以獲得解釋??此品?、對峙,實則緊密關(guān)聯(lián),并且始末相繼、相互纏結(jié)。因而在革命之后,共和未盡,破碎感仍在久久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