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在云端

　　幾乎每一位大師走到人生都會以一部作品作為藝術生命的收束，無論以前跟世界多么對立和叛逆，最后的一揮手都顯得平和而寧靜。伯格曼黑澤明伊文思都以這樣的方式與藝術作別，《芬尼與亞歷山大》、《夢》和《風的故事》都不約而同的回溯往昔，與自然同止息，與世界握手和解。安東尼奧尼也是這樣，他以82歲高齡再持導筒，在德國導演文德斯的幫助之下拍了《云上的日子》，以云端的俯瞰角度凝視人間的情欲愛恨，探究人世真相的終極目的。本片與此前的《放大》《紅色沙漠》中所體現(xiàn)的心理探索主題似乎一脈相承，卻更加深入和廣闊，因為智者晚年通達的睿智和閱歷，已經達到了從心所欲不逾規(guī)的境界。
　　一、故事來源
　　《云上的日子》以安東尼奧尼的短篇小說集《泰伯河上的保齡球道——一個導演的故事》中的四個故事為本，用一個在世界各地尋找靈感不斷思索的導演為線，將他在意大利、法國等地的旅行過程中觀察、參與、反思的四個故事串聯(lián)起來，散文詩般的結構行散而神聚，以導演的思考和旁白以及內心獨白一以貫之。
　　第一個故事《不存在的愛情》講述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偶遇又分離，陰差陽錯拉長了彼此的愛戀，并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濃漸深，再次相逢的時候男孩拒絕了與女孩的肉體接觸，錯過的將永遠珍藏。第二個故事是《女孩，犯罪》，導演來到法國一個海濱小城，雨后的青石板小路上，導演追隨那個神情緊張的美麗女孩，直到她主動訴說自己殺了父親，并殺了12刀。第三個故事從咖啡館開始，展開的是另一個情愛困境，妻子情人和丈夫的糾纏愛恨，逼得每個人都無路可逃。妻子逃離，又遭遇另一個與自己情形相似的男人。第四個故事《骯臟的身體》也是一個在街道上偶遇的故事。男孩愛上了一個望彌散的女孩，在散發(fā)著雨意的芬芳黃昏里一路追求，最后卻發(fā)現(xiàn)女孩就要去修道院了，她愛的只有上帝。
　　二、關于四個故事的解讀
　　第一種解讀方案：尋求真相的游歷主題
　　以游歷的方式來認識世界，本是古已有之的題材，從《奧德賽》到《堂吉訶德》無不是以主人公的歷險傳奇打動世人，但是《云上的日子》中的導演不同，他只是作為旁觀者，沒有一定要到達目的地，沒有解救天下的責任感，他所要尋求的是事實的真相，是隱藏在事物背后影像背后的最終邏輯。
　　導演乘飛機在云端穿梭，駕車在迷霧中的街道上穿梭，在各個城市之間穿梭，尋找事物的真相，“我相信天地間有一種動力，它驅使我們前進，它是生命、過去和未來的源泉……我努力探尋其背后的東西。除此之外我一生中再無所長。”喃喃的內心獨語在不同的時空浮現(xiàn)，表達了對隱藏的真相的渴望。費拉拉的故事是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但事實上并不存在的愛情，年輕工程師與美麗女教師彼此傾心卻無法相通，相互吸引卻最終分離，這是安東尼奧尼對人類難以溝通的孤獨處境的再次展現(xiàn)，只是這一次，他要說的是愛情的真相，就是戀人間的相互誤解和無法交流。男孩離去的背影和女孩披衣站在窗前凝望的影像是真正的愛情詮釋——深陷情欲的男女如何能夠看清愛情的真相呢？馬可維奇飾演的導演，冷靜深邃的望著蕓蕓眾生，像是從云端降落到人間的天使，不為所動。即使在與弒父的女孩一夜激情后仍念念不忘“12刀”的含義，他所真正關注的實在是真相而不是情愛本身。
　　導演始終在穿梭，走過所有的故事，“過去的生活總會留下痕跡，就像咖啡杯里留下的渣滓”，但對導演來說，這些渣滓恰是他尋求的出發(fā)點和動力所在，那就是事物的真相。他的追尋旅程沒有終點，真相就像在水一方的伊人，只能無限接近卻無法到達，但是追尋畢竟已經開始，引導著導演和觀者的前行方向。安東尼奧尼在耄耋之年仍努力開掘隱藏在浮云背后的真相，其心可憫，其情可敬。
　　第二種解讀方案：情與欲的主題
　　著名作家王小波說“性是一個人隱藏最多的東西，性是透視靈魂的窗口”，在安東尼奧尼的影像中，性愛是對情感的另一種詮釋，愛情可能有愛無欲，可能有欲無愛，裸裎的肉體是微妙的內心世界的外化。
　　《不存在的愛情》是有愛無欲的愛情。相遇的第一天，女孩等了男孩一夜，但是男孩不曾領會，這是戀人之間難以達到心有靈犀的第一次解說。兩年后的重逢，男孩再次拒絕了肉體接觸，轉身離去，這是對曾經錯過的往昔和真正美麗的戀情的珍藏方式，他不愿意粉碎記憶中的水晶棺，那里藏著最美好的年華里最美好的邂逅。
　　《女孩，犯罪》是典型的有欲無愛的故事。蘇菲·瑪索從雨后的小巷里走過，摘下一片綠葉嗅一嗅它雨后的味道，清純的面容，不安的眼神深深吸引了偶爾路過的導演，他久久跟隨久久凝望，女孩無處躲藏，終于說出弒父的事情，她刺了12刀。往日的秘密是他們共度一夜的因由，導演思考著“12刀”的含義，竟然發(fā)現(xiàn)12刀似曾相識，這個令人震撼的數目里包含了所有的故事，如果是兩三刀會更合情合理，但是12刀才是事實真相。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真相呢？找到真相就能夠面對真相嗎？
　　第三個故事有一個戲劇性的開頭，年輕女人讀到一個有關靈魂的故事，講給一個男人聽，這是他們相識的開始，也是一段婚外情的緣起。男人的妻子在丈夫三年的外遇生活里不堪忍受，帶著家具租了另一處房子，卻發(fā)現(xiàn)那家的男主人與自己境遇相仿，這是他們相識的開始。在兩段開始之間，是漫長的情欲糾葛和歇斯底里。這是一個在愛欲中掙扎的故事，每個人都傷痕累累但是無力掙脫，逃逸似乎是一條出路，但是往昔如何抹煞，未來從哪里起步呢？就算重新開始，也許又是換湯不換藥的一段傷心旅程。
　　第四個故事似乎給出了最終的解脫方式，那就是愛上帝。愛上一個虛無之物，好處是他永遠不會背叛不會誤解，沒有掙扎和痛苦。男孩為女孩平靜到圣潔的面容所打動，從黃昏追隨到雨夜，談論幸福談論生死，男孩說女孩是一棵自滿自足的櫻桃樹，女孩說愛情對她而言，就像在燈光明亮的房間里點燃蠟燭。女孩在雨中摔了一跤，大聲笑著，快樂得一如平常的女孩，有一瞬間，女孩的心肯定也濕潤了，但是明天就要進修道院了，從天而降的雨注定回歸天上，凡塵的依戀就像花開一樣注定凋零。她超脫了凡塵俗世的愛戀，但是她只能拯救她自己。
　　世界上的人們依然在情愛中掙扎，導演乘坐的火車呼嘯而過，一個想要臥軌自殺的女孩被救下，火車上的女人冷冷的接電話“告訴過你不要找我”……導演回到自己的公寓，緩緩的搖鏡中展現(xiàn)的是世態(tài)萬象，落寞與狂歡，等待與救贖，每一扇窗子背后都是一個沒有窮盡的故事，而導演在黑暗中看著，天使在人間，只是看著，不做任何評判。
　　第三種解讀方案：情感歷程的四個階段
　　費拉拉的愛情故事是若有若無的初戀情懷，沒有人能夠說清，但那種感覺清晰如昨，永遠難忘。那一種相逢之時就深嵌在生命里的靈犀相通如此可貴，卻因為一些瑣屑的小事而彼此隔膜，不能相守，這是每個人都會珍藏的美好而充滿遺憾的初戀。工程師最后的一轉身，是要把這一切，把窗前的女孩永遠刻在靈魂深處，即使他們只相處了兩天而已。
　　第二個故事是成年之后的激情邂逅，沒有起因沒有結果，就是那樣自然的發(fā)生了，就像生命里遭逢了一場雨，刮起了一陣風，也許多年之后在一個相似的風雨天里會想起那個禿頭的男人或那個眼神飄忽的女孩，但這與愛情無關，與婚姻無關。真正震撼的是那個“12刀”的數目，它像一個燈塔永遠矗立在那個海濱，指引著事實與想象。
　　第三個故事是關于中年婚戀的危機。多年共同生活產生的慣性和審美疲勞，使他們難以分離又相互厭倦，婚外情的發(fā)生似乎成章，但是婚外情所帶來的問題超出了他們的承受能力，他們被囚在婚姻的困境里無力掙脫。妻子的逃逸并不意味著問題的結束，相反產生了新的矛盾，妻子跌入了另一個離散的家庭，留下的丈夫要么跟情人再次進入婚姻要么選擇逃離，無論如何，兩段殘破的婚姻不能組成一個完整的愛情。這是西西福斯的徒勞努力，永遠無法掙脫的困境怪圈。
　　第四個故事回到原初的人神之愛。當人類沒有覺悟到愛情自由婚姻自由的時候，把自己奉獻給上帝是司空見慣的選擇。女孩坦言放棄瑣碎的肉體的快樂，就能得到心靈的平靜。她不憚于死亡，她懼怕險惡的生存，這是女孩給自己設計的人生道路，但是不適于世上所有的人，起碼那個男孩就懼怕凋零懼怕死亡的結局，他渴慕平靜只是為了更好的生存。
　　在云上俯瞰的四個故事，仍以情愛作為切入點，這也是安東尼奧尼一貫的主題。因為在所有的人際關系中，愛情是最微妙最復雜的一種，剖解愛情是獲得真相的捷徑。以情愛來探詢人生是大師的一貫風格，而這一次的探詢，沒有嘲諷沒有堅信，似乎多了一些存在主義的品格。人生痛苦，世界荒誕，人與人相逢的不可知，不斷選擇不斷出錯的虛妄，永遠無法掙脫的人生困境，永遠無法到達的事實真相。特別是第三個故事里揭示的困境，與薩特的小說《禁閉》驚人的相似，但是情愛的迷離沖淡了薩特似的的哲思，這是藝術家與哲學家的不同。
　　三、藝術特色
　　《云上的日子》是用一種散淡的方式來作為安東尼奧尼的收尾，色調以高色溫的灰藍色為主，營造了一種如夢如幻的意境，云雨霧恰似混沌初開的狀態(tài)，這是安東尼奧尼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絕對外化。影片結構松散卻以導演的幾次出場巧妙連接起來，散文詩以一種尋求的情緒串連，加之以不斷的旁白和心理獨白，造成一種疏離的效果，不斷的走進情節(jié)又不斷的走出情節(jié)，讓觀者也站在云端，不至于因過分投入而喪失思考的能力。
　　在色彩的運用上，延續(xù)了安東尼奧尼影片中獨具匠心的的色彩寓言又返樸歸真，蘊至味于平淡，從影片一開始，就是機翼在云中穿梭，當導演從天而降，回到地面，又駕車在濃霧中前行，四個故事的發(fā)生也都在霧中、在雨中、在黑夜里，詩意充斥卻迷離恍惚，答案也消散在雨霧之中，要想尋找答案就跟導演一起尋找。
　　在第三個故事和第四個故事之間，插入了一對老年夫婦的對話。妻子嘲笑丈夫在模仿塞尚的名畫，而丈夫卻振振有辭的說，畫什么無關緊要，他只是想模仿天才的姿勢。對于這部影片來說，是執(zhí)行導演文德斯對大師安東尼奧尼的模仿，他用為大師拍攝的方式來向大師致敬。但是天才是不可復制的，尤其是那種渾然天成隨心所欲的境界是歲月帶給老人的智慧，文德斯當然是很優(yōu)秀的導演，但是要達到這種境界還需要時間。
　　（作者簡介：許 原（1979.2-），女，山東日照人，碩士研究生，日照廣播電視臺，編導，日照廣播電視臺經濟專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