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相見,觥籌交錯,而我卻一面笑著應(yīng)對酒局,一面偷偷看表。我需要每過兩個整點就打個電話報平安,電話那頭不是我的戀人或丈夫,而是我的母親,在家里隨著時鐘滴答流逝而越來越惦記我是否平安的母親。
電話接通,母親欣喜而急切的聲音傳來:“在哪兒,和誰在一起,幾點回來,和誰一起回來,喝酒沒有,打車嗎,打車要坐后面,東西要拿好,手機沒忘在桌上吧?”
我需要認真而明確地回答以上問題。因為一旦走神含糊,電話那頭就會傳來母親略帶埋怨的聲音:“煩了吧?”這時,更需要我馬上予以否認并同時說些溫柔軟語加以安慰。我不愿母親不高興,不愿她在無數(shù)個可怕的設(shè)想中煎熬地等我,為我提心吊膽。盡管那些可怕的設(shè)想成為現(xiàn)實的可能性只有千萬分之一。
但有時,我還是感到自己的耐心已經(jīng)瀕臨極限。有一次,我試圖和母親探討這個問題。
我說:“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家了,不是需要人保護的少女,我是一個要擔起責任的女人?!?/p>
母親說:“我不管,我就覺得你是個孩子。哎,什么時候我閉眼了,也就不會煩你了?!闭f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趕緊住了嘴。人老了,心也變脆弱了。
愛是分等級的,太深的愛,副作用就是累。在有自己的孩子之前,我不明白這一點。我享受來自父母的、男友(后來成為丈夫)的,還有哥哥姐姐的愛,同時也輕松地回報給他們我的愛。但從我的兒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我忽然明白,對這個不懂世事的小毛頭,我不由自主地給出的這份愛竟然那么重,重到幾乎讓我自己無法承受。
短短幾天間,我由一個一沾枕頭便著、一睡便是十幾個小時的懶女,變成遲遲不能入睡、小人兒的一個響屁都會被驚醒的疑似強迫癥患者。因為睡眠不足,我頭昏腦漲、兩眼血紅,但還是會因為不放心而拒絕丈夫幫忙沖奶粉。即便因為太累把孩子交給別人帶兩個小時,我也會在前面加上一個小時的反復叮囑,直到對方以嫌惡的眼神看我為止。
我知道這些做法已經(jīng)讓人反感,但我克制不了自己。孩子降生了,我卻陷入無盡的憂慮中。我被洶涌而出的母愛折磨得苦不堪言。丈夫說,你應(yīng)該學學人家“老外”,孩子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于是,我努力學著放開。晚上,狠心一個人去睡,結(jié)果,一躺在床上,無數(shù)個擔心涌上心頭:擔心孩子蹬被著涼,擔心丈夫翻身壓著孩子,擔心孩子掉到床下,最后睡意全無,干脆躡手躡腳,從熟睡的丈夫身邊抱走兒子才能踏實。
我不得不愛,因此我不得不累。累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份累將伴我終身,并且程度絲毫不會減輕。一位同事曾這樣描述她初當母親時的感受:那就是心被一根鎖鏈套住了,而且永遠不會解鎖。那根鐵鏈就是愛,不可自控的愛。
去年,單位里有一個女同事自殺了。起因是保姆不小心摔傷了她兩歲兒子的后腦,孩子當晚做了開顱手術(shù),但已經(jīng)遲了,孩子的大腦發(fā)育從此受到影響。這次事件的半年后,這位母親終于承受不了心里的愧疚,留下少不更事的孩子撒手人寰。想來她生前做出棄世決定時必然沒想到她的母親,這位對她的愛絕不次于她對孩子的愛的母親。在同事的追悼會上,老人哭得肝腸寸斷,死死抓著女兒冰冷的手不肯松開。
這個場面深深刺激了我,我更加小心地看護兒子,生怕出一點差錯,心自此懸在高空。夜里常常做噩夢,醒來摸著身旁兒子的小手,心情才能慢慢平復。一次,兒子得了急性支周炎,我徹底崩潰,在醫(yī)院走廊里哭個不住,一連3個晚上不能入睡,直到兒子高燒退去。丈夫看我急速消瘦,要帶我去看心理醫(yī)生。我本不愿去,拗不過丈夫,就去了。
心理醫(yī)生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直接甩給了我一個問題:“假如地球末日馬上要來,你,只有你,Only you,有一個機會逃生,你會撇下你的親人逃生嗎?”
“不會!”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好?!彼财沧?,又甩出了一個詞:“‘末日心態(tài)’懂嗎?以后,每天都抱著‘末日心態(tài)’過日子就可以了?!?/p>
我心有不甘,本等著他的一番高談闊論,方覺對得起付出的200塊大洋,他卻不耐煩地擺擺手:“末日到來前,最重要的是珍惜當下!”
這劑藥方的功效還真是遠超200塊的價值。一旦想到“末日”二字,再看看身邊的親人,可愛的兒子,幸福感就會油然而生,我的心也能慢慢放下。
母親看出了我的變化,悄悄問我原因。我和她說了心理醫(yī)生給出的“藥方”。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姥姥在世時,總想和我拉著手聊聊天,可那時上班累啊,下了班,我就想歇一會兒,老是對她不耐煩。我總想,等我清閑了,就好好和她聊聊,這樣想著、想著,可就沒想到,沒幾個月,你姥姥就走了。”母親的眼圈又紅了:“所以,閨女,我挺謝謝你的,你能理解媽的心?!?/p>
母親的話讓我心酸。人在這世間,總在愛中掙扎?!都t樓夢》里賈寶玉最欣賞的一句戲詞是:赤裸裸來去無牽掛??蛇@世間能做到如此境界的究竟有幾人?諸如我類的凡夫俗子,能在各種愛中不被“累倒”已是幸事。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責編 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