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連幾日都是淅淅瀝瀝的雨,不大不小卻可以淋濕眼簾,整個人,都渾渾噩噩著,每天都沉浸在說不出的焦慮難受中,甚至會被無法形容的噩夢竟醒。詫異著不知道原因時,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電話那端用竭力裝成小事一樁的口吻告訴我,他要和母親回老家一趟,姥姥不太好。
心中忽地灌了鉛般沉沉地墜著,冥冥中有一個聲音一遍又—遍地絮絮著:“這一次怕是捱不過去了?!?/p>
每每都是母親獨自一人歸家探望照顧病中的姥姥,為何工作成堆的父親這次也一同回去呢?每每都是母親打來電話囑咐我在他們不在時應當怎樣怎樣,而這次怕是她已然哽噎至無法發(fā)聲了吧。我甚至都已不記得是否去打電話來證實不讓我回去的原因,至少我知道得來的一定是“人老了必定會走”和“管好自己便是最好的安慰”這樣的回答。
果然是這樣啊,如我所想,姥姥怕是真的過世了。
眼淚不知道有沒有盡頭,至少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溢出,心中積攢到沉重著說不出一句話,發(fā)干的喉嚨似乎被硬生生塞入了什么東西。可悲的是我竟如此遲鈍,竟渾然不覺這將成為日后每當提及時我最最無法觸及的傷口。
二
然而時間總是喜歡流向無法抑止的某個下個結果,不要準備也不需要理由。直到姥姥離世近半年后站在姥姥家檐下時,才明白我所預備的千百個有關“對不起我來遲了”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淚止不住的時刻是有多么微不足道。
事實上我無數(shù)次地假想著失去親人的情形。畢竟以我的年齡,身邊的人絕大多數(shù)一位祖輩親人都沒有了,所以我一直感到我是萬幸中的萬幸,只是我何曾不知道人終究無法與時間抗衡,縱使我寧可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親人的生命,每晚縈繞在噩夢中的情形也無非是親人的離去。所幸我從未夢到跪在靈堂上嚎啕的情景,可能是潛意識里明白無法面對這等殘酷的事情吧。
只是人終將面對所不敢正視的一切,畢竟有所懼才能稱之為人。
母親長跪在姥姥的墳前,將臉埋在暖日斜暉下枯黃的茅草里,沙啞地喊著:“媽媽,我?guī)殞毣貋砜茨懔?媽媽,我?guī)殞毣貋砜茨懔恕蔽以谝慌杂靡桓竟鲹苤紵腻X紙,酸楚無比,淚滿心房,看到母親悲傷力盡的樣子拼盡全力忍下了。心里默念著:“姥姥,你不想看著女兒如此悲傷吧,原諒我?!笨牧顺錾詠碜铗\的三個頭。
三
母親是姥姥四十多歲時生的老生女兒,是姥姥的第五個孩子,從小同姥姥最親,基本是牽著姥姥的衣襟長大的,十幾歲大了還和姥姥睡在一起。對我而言最直觀的感受,是無論談及任何關乎姥姥的話題,母親的眼里總是流露出絕對信任愛戴的崇敬目光,現(xiàn)如今的世界難以尋覓的目光。
每件別人看來難以理解的事情,對于當事人來講卻總有不為人知的理由。就像母親對姥姥一樣。母親對姥姥的一切都是那樣深情。
姥姥出生于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一個書香門第,是家里的長女,從泛黃的相片里可以看到十幾歲的她燦若桃花般面龐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清澈如星辰的雙眼。雖然是大家閨秀,卻沒有過大家閨秀該有的生活。年僅七歲即失去了生母,自此之后,家里便在不斷的痛失親人的陰影下度日,乖巧美麗的妹妹、兩任繼母、叔父、姑母都在不長的時日相繼去世,他的父親,一個飽經詩書的教書先生,痛不欲生之后棄文從醫(yī),并最終成為了一代名醫(yī)。作為長女,姥姥成為了家里弟弟妹妹的代母一般,成為了他們的精神依靠,點點滴滴的愛啊,滋潤著弟弟妹妹的心,可姥姥那顆苦痛更深的心,只能獨自孤單。
美麗賢淑的姥姥啊,到了婚嫁年齡,應父母之命,下嫁到姥爺家。用苦痛書寫了大半人生。從富有的娘家嫁到貧窮的婆家,生活的巨大落差沒有摔垮姥姥,堅韌的姥姥硬是用嬌弱的肩膀扛起了艱辛的生活,再窘困的日子里,也是優(yōu)雅地愛著、生活著。母親說她小的時候家里人多地方小,一家四五個人擠在一個炕上睡覺,夏天熱,每天晚上姥姥不知道要給孩子們用濕毛巾擦多少次身子,只要醒來,一定能感到姥姥的芭蕉扇的涼風。母親說小時候還以為大人不用睡覺呢,因為她從來沒有在醒著的時候見姥姥睡過覺。
姥姥的愛啊,真地是無邊無沿!我出生的時候,姥姥已七十多歲了,做過兩次白內障手術,但她還是親自動手為我做衣服、被褥、玩具,一雙小小的鞋子,只有現(xiàn)在我的手掌心大,母親都細心地為我收藏著。兒時記憶里的姥姥,永遠是腳不沾地,做這做那,絮絮叨叨,溫和、慈愛無敵,對我有理無理的要求一概滿足,對此母親很是無奈,說姥姥對我是無原則的愛。無原則的姥姥有鐵的原則,那就是水。姥姥怕水,見了河流池塘的水都暈,而姥姥所在的村莊池塘很多,每次回去,頑皮的我總忍不住去捉魚捉蝦,玩水嬉戲,只要發(fā)現(xiàn)了,姥姥總是顫巍巍挪動著小腳追來拉我離開,我哪里會聽啊。有一次剛下過雨,地很泥濘,我興奮無比地跑到門前的池塘捉魚玩,姥姥毫不例外地隨后而至,她說好孩子咱回家吧,這里太嚇人,回家給你燒螳螂吃,讓姥爺帶你去捉螞蚱,這些平時對我有莫大吸引力的事情都難擋我對水里一群群游弋的小魚的興趣,蹲在池塘邊上,用笊籬撈小魚,根本不理會姥姥的引誘。突然,姥姥的聲音變了,變得又高又急,拽著胳膊拉我起來,七八歲的我已經有些力氣了,下意識地一掙,把姥姥摔倒了,我有些怕,趕快扶起姥姥,看著她一身的泥水不知該怎么辦。姥姥笑了,說你看俺外甥(外孫子)真有勁,咱快走吧,回家你媽媽問就說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至今,母親都不知道這件事情,否則當時的我一定難逃責罰。
十二歲時回老家看姥姥,有喜歡的一個女孩子送給我—個毛絨玩具,當時不知怎么走火入魔必須隨身帶著才能睡覺,姥姥看到我的玩具喜歡得不行,拿去撫摸著它的頭同它說話。當時的姥姥已有些老年癡呆的先兆了。母親看到后一再和我商量說姥姥那么喜歡就留給她吧,孤單的時候看到它就像見到我們了。我任性地拒絕了一次又一次,最終還是沒給姥姥留下。回家后母親給了我一個姥姥用包裝酒瓶的綢布和枕芯里的棉花做成的小人。之所以稱它是小人只因為母親說它是“小人兒”。我無論如何都看不出那粗糙的針腳拼湊成的物件是什么,只覺得姥姥的所作所為“實在是沒事干”和“多此一舉”,直到后來和那喜歡的女孩子斷了聯(lián)系,傷心欲絕擱置了那玩具后從一堆雜物中翻出那個小人,聞聞它身上讓人安心的鄉(xiāng)村的味道,姥姥的味道,才知道,姥姥那視物模糊的雙眼一次次傷到手為我摸索著做出的玩具,與那女孩送的玩具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女孩的玩具里沒有心。
四
望著姥姥遺像上的笑容,我知道以后若是相見就只能在夢里了。姥姥在世時最后一次回去,看著她瘦得似乎承載不動靈魂的軀體,心里祈禱著,這不是我和姥姥的最后一面。卻沒想到一語成讖。
哭過,笑過,愛過,生活過,簡單的幾個詞,但無疑是姥姥的一生。
是如此期望有冥河,冥河波瀾不驚,使已逝之人安然抵達往生。
我又是如此希望有往生,往生安然若素,使至親之^縱然天人兩隔亦能重聚一處為一家人。
可希望卻似游弋于深不見底冥河中的靈魂一樣,本是最冰冷的事物,卻發(fā)出最最溫暖的光芒引人追求。
所幸的是我和母親都繼承了她的清澈雙目,可以代她用這雙眼睛,看透這如夢似幻亦真亦假的世界,看透這摻雜太多不情不愿的生之冥河。
冥河有岸,伊人渡不過。冥靈有憾,伊^無昕憚。
一生怕水的姥姥,安渡,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