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熱愛生命
八十有多的老娘,重病在床。曾經(jīng)被風包圍吹著,被雨洶洶打著,被霜重重染著,被歲月的車轍從身上壓過的她,而今,關(guān)于生命,她就像捍衛(wèi)生命尊嚴的一名戰(zhàn)士,退守在人生的最后一角陣地,家鄉(xiāng)的那盤土炕上。病疴最重的那幾天,眼失明,耳失音,口失聲,腳失行,她就用殘存的體力,生命中所剩無多的彈藥,與病魔進行著殊死的巷戰(zhàn)。她全身心地忙于生命戰(zhàn)事。用生與死的戰(zhàn)果最后一次檢驗生命的意志品質(zhì)。這次重病,也為在生活中當了一輩子配角的母親,最后當了一回不可代替的主角。有人為她哭,有人為她忙,甚至有人為她合什問安,更多的人圍著她,用悔愧表示著內(nèi)心的種種不是。我呢,只能在心里吶喊:腳涼的時候,穿鞋襪,手涼的時候,戴手套,人的心涼了,又該穿戴什么?然而有一天她嘴角囁嚅著,似乎有話要說。我把耳朵貼緊她的嘴邊,她聲細如蚊吶,但是她說,她說:“活著。”這兩個字,是人生的春訊,是生命的大歌,她喚醒了我長埋在心底那一滴不愿示人的淚。我真想把天上的日月星辰摘下一些來,移栽在土炕一隅,讓老娘夜夜讀星星。鵲橋邊,青年人幸福著,老年人呢,也該分一份旁觀者的滿足。坎坷的生命實體,從來都不是幸福的參數(shù),而是母本,也只有用人性的針線,才能縫合這種因果關(guān)系。
后來的每一天,她最神圣也最艱巨的生存任務,就是輸液和吃藥。每當聽到吃藥的訊息,她所剩無幾的生命激情就全部匯集到臉上,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在生活中,當吃藥成為生活中的唯一,并當成一種享受,視作是一種幸福,并有太多的成就感,只有像母親這樣品嘗生活的高手才能領(lǐng)略春秋,獨享其味。
生命長時間運行在炕角上的被褥里,被褥里難免遺留下生活的液漬和污跡。本來就拙手拙腳的我,其實只是生活中的一名實習生。讓我來實打?qū)嵉靥幚磉@一應事物,真是難死了人。這就等于讓我這曾經(jīng)的連隊團長,改作刺繡女,握槍的手改捏繡花針,怎么繡也繡不來。面對這些事,老娘則用一個女人的初始尊嚴,流露出推拒和不忍來面對我這個男人。我只得說:“媽,我不是男人,我是你兒子,我就是你,是你心里的另一雙手。”我剛說完,她似乎沒聽太懂,愣了神,歪著頭想了半天,才勉強“嗯”了—聲,幸虧妹妹來了,她是娘的小棉襖,又是駕馭生活的能手,我才如釋重負,長吁一口氣。
等到她病情好轉(zhuǎn),恢復了語言能力,有一天她對我說:“夜里,夢了,追魚。魚與水草暗里勾搭,它滑滑鉆過。我脫了襖子,光著膀子,還是比它不過,輸了?!笨磥恚~不光是讓人網(wǎng)的,它若得勢,也欺人。再看來,老娘的心里有未了夢。
有一天,我問她人生最大的愿望。她說:眼看看,看紅塵。耳聽聽,聽風雨。嘴說說,說冷暖。心想想,想兒女。腿走走,太陽地。她所說的,就正常人而言,只是最初級、最基礎的生活行為。但對她而言,則是一種生活的最高境界和目標。讓人既受鼓舞又心生牽掛。順著她的心思,我就給她編了歌謠,念給她聽:槐樹姥姥,太陽油油。月亮地兒里,蟲蟲飛飛。春天來了,細水流流。魚兒魚兒,我追你游。她聽得很投入,而且開心,搖著頭,甚至想嘿嘿笑起來,終因面部肌肉太過緊縮,費了很大力氣,也沒笑成。讓人滴下男兒淚。
水邊故鄉(xiāng),岸邊有人家的老娘呵!正是步入生命晚秋的老娘,最后給我上了一堂人生啟蒙課:活著,熱愛生命,向著太陽歌吟,然后,才能談,才會談,才該談——幸福。
二 在麥田里讀書
海邊故鄉(xiāng),正是北風一口一口咬人的冬季。疏星淡月,斷云薇渡,雪埋水邊路。然后是霧,我把霧叫做雪奴,漫天彌撒,孤鴉宿獨樹,行人不知處。我所愛的,那暖暖的風,那柔柔的云,那一歲一青的草,那人人都能分到等份的陽光,只能等著來春了。關(guān)于春天,我總在渴盼的,就是走進又一個春天,并能跟上春天的腳步,領(lǐng)會春天的意圖。而如果有一天,當清亮的荷骨上,長出的不再是一片一片原生態(tài)的葉子,而是一張張的鈔票,那就交由商家去接管,春天就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春天,昨天的十里荷塘,失貞。我呢,看也懶得再看上一眼。
此時,我正在鄉(xiāng)下,奉湯藥于八十老母。鄉(xiāng)下生活亦富足,油鹽豐盈,菜鮮魚腥,形態(tài)四季,天藍氣清,低首小橋水,抬頭北斗星。只是無書讀,少歌聲,只剩孤獨相隨,讓人失魂。平時凡有書籍的農(nóng)戶,我都愿多跑兩趟,我不光愛書,更愛從書中走出來的人。農(nóng)人讀書,背棄了舊有的規(guī)則,卻開拓了生活的層面。在校讀書,是舊聞,而在麥田里扶著犁杖閱讀的農(nóng)人,才是新聞。和在麥田里閱讀的農(nóng)人交流,心里有暖意,眼里有前程,田畝里多出了幾垅人生的空間。
說來就來了。前不久,也是一位從麥田里走出去的閱讀者,鄉(xiāng)黨兼書法大家杜錫瑞,不遠千里,踏雪頂風,專程給我送書上門?!抖佩a瑞藝術(shù)年表》、《杜錫瑞作品全集》兩大部。我心里熱乎,他掛念我,怕我斷糧(精神糧食),才雪中送炭。關(guān)于文學作品與相關(guān)的藝術(shù)作品,凡是出自故鄉(xiāng)人之手,我尤其上心。這不單是一種鄉(xiāng)土觀念,一種親情,更是對故鄉(xiāng)未來的一種企盼,企盼看到故鄉(xiāng)的精彩。況乎像杜錫瑞這樣一位從舊農(nóng)舍里走出來的書法大家。亦曾東渡扶桑,亦曾西出美歐,硯池深深緣翰墨,大筆如椽麥草香。我是一個十足的讀書蟲,真跡在手,心頭感奮。
杜錫瑞出身書香世家。幼時,父教母訓皆孔孟,追學做人固本真。燈下夜讀李杜,柳肥顏瘦麥間臨。稍長,完成高等教育后即從軍。天賦和勤奮,與他終生相伴。乃至后來兼詞賦,解音律,善金石,文而優(yōu)則書。諸多文化元素在他自身的良性擴散,若涓涓清流,形成一種文化梯度,匯成一種文化的高品位,還有對國學的獨到領(lǐng)悟,終歸書法及印刻之大成。而今,他的書法作品作為藝術(shù)珍藏品,先后被國內(nèi)、國外數(shù)十家博物館、美術(shù)館收藏。至于其中諸多感人的細節(jié),他不愿提及,我不想追問。堅守一種為而不有的至高境界,才把他筆下的書法,構(gòu)成了血肉之軀。而在藝術(shù)道德的框界內(nèi),他從未有過淪陷區(qū)。在整個創(chuàng)作流程中,杜錫瑞入境再破繭,后而化蝶,內(nèi)心始終處于靜態(tài),在靜態(tài)中寫出傳統(tǒng)走向的動態(tài)感,就有了一種承載與創(chuàng)新的確定值。他的“大處落墨”、“方寸靈地”、“連貫古今”、“妙在天然”的創(chuàng)意境界,總讓人想起歲歲苗青青的麥田。
在麥田里讀書,哺育麥苗長成糧食的腐殖質(zhì)告訴我,只有把創(chuàng)作植根在生活的泥土里,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才耐活。它與不食人間煙火、躲在象牙塔里的所謂純文字相比,因為前者與社會的進步有關(guān),所以才具有生命力。在冬天的麥田里閱讀,杜錫瑞的書法作品全集也是一方麥田。夫空朗朗,白雪瑩瑩,麥芽盈盈。受杜錫瑞筆下具有生命原象的草、楷、隸、行、篆的啟示,一些在麥叢里張望的候鳥,不再另做打算,從此不再遷徙,讓人感受生命的感動。就算吸一口曠野的空氣,也像吮吸一口冰箱里的鮮奶,清涼,舒心,甘心如飴。
在麥田里閱讀的讀者和被讀者一齊超越夢想。當最終經(jīng)典的母語,最昂貴的漢字,在密西西比河的涓涓漿聲里,在富士山下陣陣櫻花雨里,是你未干的墨跡,被世人格外珍視。而我舉起斟滿詩歌的酒杯,同時也為—俟如初識的淡定,干杯!
三 岸邊吟歌
在唐山文壇,我最思念的一個人,就是金占亭了。因為漢界楚河,陰陽相隔,我們再也不能相見了。好在占亭你是信人,臨行前,一如你生前的真誠,給我們留下了一部唯一的詩集《月是故鄉(xiāng)明》。這彎明月,真有性情,它是我與你互相聯(lián)系的文化紐帶,一份感情互存的精神依賴。你睡熟了,不再理睬這個世界,永遠醒著的,只是《月是故鄉(xiāng)明》這部詩集。今夜清風來,月大白,是你從詩集里走下來,還是我走進你的詩里?憶得那年橋南么?春照沃野靜,夏夜吟蓮臺。秋聞桂子香,冬雪白色海。我呢,真想聽你吟一首鄉(xiāng)謠和民歌,占亭呵,醒來。
依稀憶得,震后不久,你作為《冀東文藝》的詩歌編輯,在你那磚頭加油氈的寓所,你經(jīng)常約我對坐。兩個寡言人,你口吃,我簡約。幸虧還有第三者,那是詩歌。泰戈爾養(yǎng)大的飛鳥打窗外撲來,肖洛霍夫挖掘的頓河從門前靜靜流過,你更看重的,是漢唐泥土上的那塊父母之邦。岳武穆的壯懷激烈,辛稼軒的金戈鐵馬,陶淵明的采菊東籬,王維的大漠羌笛,還有余光中的鄉(xiāng)愁,還有流沙河的和歌。此岸彼岸,兩岸共屬一輪月。自然有酒。一杯酒來,你已顯疲態(tài)的面頰就泛紅起來,還沁出滴滴亞健康的汗珠,口吃也真正的口吃起來。你一生用心血滋潤詩歌,用生命喂養(yǎng)詩歌,詩歌是你的幸福,詩歌是你的悲哀。你把當年《冀東文藝》詩歌欄目辟成一塊苗圃,推出了那么多新人,最終你舍棄了自我。對于那些堅定的文化建設者,熱情地思想傳播者來說,關(guān)于生命,末日就是新生。今夕何夕?秋水已老淚凝冰,冷月清輝照無眠。占亭,生死兩茫茫,此刻你坐在哪里?伴著百年孤獨與無求,推醒了故鄉(xiāng)那一輪明月,打磨著人生的最后一句詩眼?
說起來,詩歌只是一種文化形態(tài),一種文化影響。當詩歌走進現(xiàn)實生活的門坎,有的人并不會為詩歌的本意埋單。用東方文化的元素盤點生活,同在藍天下,有人卻只能同呼吸,不能共命運。有時只是因為幾粒瓜棗,即大動干戈。一方斷了腰,一方傷了腦殼。而遠離棍棒的詩歌,世事皆涅槃。它只供欣賞,不會勸架,它不太可能成為一劑拯救靈魂的藥方。占亭,讀著你用生命的膽汁寫成的《月是故鄉(xiāng)明》,我就心疼。
占亭,你再約我一次吧。攜手躲開浮躁塵囂的巷子,坐在那條細得不能再細,淺得不能再淺的小河。幾?;ㄉ?,一根漬黃瓜,舉杯對酌。你會說,酒是真水,卻苦了飲者。接著再喝,飲者就丟失了自我,卻能牽手詩歌,走出灰色地帶。路人會揣度我們的身份,但他們猜不出,這兩個土頭土臉的老貨,會是兩個尋美的人。當你作為一名稱職的詩歌編輯,真的走了,同時帶走了自己的心事,從此不再牽掛詩歌的命運。我留下來,繼續(xù)寫作,卻怎么也撿不回一個詩^的尊嚴。
占亭,你走后,詩歌之水,眼見渾濁。雖然詩歌從未曾成為文化的主流,加之市場經(jīng)濟對詩歌的冷落和疏淡,但我們畢竟生活在一個詩歌的國度里。喜詩的庶眾,從未曾熄滅對詩的熱情。只是有的詩,自己輕賤自己,空幻、虛朦、玄奧、隱晦。讀起來佶屈聱牙,不知所云。這對緊鎖眉頭的讀者,是一種精神上的虐待和侮慢,就算是作者自己,亦不一定讀得懂。這種對生活的不忠,對一種文化形態(tài)的愚弄,就不光是詩歌自身的悲哀了。由此,我還是想起了你。一直堅守著詩歌的諾言和信念,字字為了讀者。濃不過故鄉(xiāng)情,月不過故鄉(xiāng)明。占亭的詩,丟藻飾,去矯情,質(zhì)樸、直白、簡潔、素描、純樸,內(nèi)在而深沉,蘊意而久遠,而給人一種清新、亮麗之感。
《月是故鄉(xiāng)明》是金占亭一生的心血。我一句也沒有吟哦。這與一般意義上的讀書與評詩,不大對路。詩在詩外,詩就是詩,詩只是詩,吟哦又若何?好在我們有那么多憶得你、愛著你的讀者。
四 海邊初雪來
初雪問舟夫,言客已去無。
藕鮮余香在,水深不知處。
初雪,你違拗與季節(jié)的簽約,過早飛落,是想與故鄉(xiāng)的秋色,做一次匆匆地交割么?我呀,獨立廊橋,是擁有了整個故鄉(xiāng),還是成了故鄉(xiāng)的風景?所以,才澤國濁濁,水氣迷濛,雪線投海,不聞叮咚,東來紫氣,萬樹蔥蘢,萬木森森點荻草,千丈長堤繞碧湖。野鴨初品冬滋味,數(shù)支凍荷若搖櫓。
初雪催冬來,蓮子已謝,水草漸黃。雉兔在林深處隱沒,蝦鱉在水中央潛藏,金魚的尾稍,搖醒我波濤里的一點心光,戀夏的候鳥,因有太多的不舍,埋伏在短松崗上,細聲慢語,試哼著冬歌,那種叫水葫蘆的植物,不屑初雪的輕狂,在溯風里冬泳,用它通身的墨綠,扼守著晚秋的尊嚴。
雨該來不來,雪不該落早落。真是的,世事在變,人在變,故鄉(xiāng)在變,連氣候也在變。不變的,是那一抹抹也抹不去的心頭負累。你若想目睹一下過去的日子,感受一次記憶,需要用詩歌的爪籬,像除夕夜從土鍋里撈年夜飯一樣,把昨夜山河,從雪中撈出來。雪水打濕了我的鞋襪,冷風也想偷走我的牽掛,付出的則是傷感的代價。好在我還有一些陳年舊淚,一些灑給記憶中不再苦難的父親,還有兒時的老屋,剩下的那一片舊瓦。一些灑給想象中的未來,路途坎坷,但幸福不再膚淺。一些灑給埋在心里的那一滴陽光,那一枝荷骨,那一角春天。是的,每個人心里都會存放一些東西,這些東西,既不想晾曬,也不愿輕易示人,就在心里永久的存放。我也一樣,在雪地里,但愿我的那一點心事,只是一瓣無塵的雪花,它會引導我,在慢慢雪路中,走出灰色地帶,走出自我。
過去,現(xiàn)在,未來?有形還是無形?虛擬還是真實?消亡還是健在?無邊的雪色,會告訴你一些事情。在雪地站得久了,我自己就站成了一棵雪樹,并站成了一個迎春的姿勢。類雪,有形,無歲,無聲,無心。我之所以對雪如此親近,是因為,雪,僅僅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