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敏說,她過了四十歲才到美國,現(xiàn)在整整二十年過去了。就是說,她已六十開外,但看不出來,說她只有四十五六,是沒有人不信的。我想這得益于她的樸實。樸實能讓人顯得年輕,聽起來不可思議,事實卻正是如此。鄭敏跟我們交談,時不時冒出一兩句英語或某個英語單詞,但那張臉,那身穿著,都是中國式的,甚至可以說,是她離開中國時的樣子,她的面相也便固執(zhí)地停留在那時候。
在洛杉磯下了飛機,鄭敏來機場接我們。之后將近十天,她都陪我們同行。在洛杉磯待了三天,便穿過廣袤無垠的西部高原,從加州進入內(nèi)華達州、亞利桑那州,再折而向西向北,進入北加州的舊金山。除去在賓館休息,待在車上的時間很長。一輛中巴車,我坐倒數(shù)第二排,鄭敏坐最后—排,我希望靜默地欣賞一下美國西部風光,想象一下斯坦貝克在這片土地上寫《憤怒的葡萄》時的情景,但鄭敏總是打斷我。她太想說話。她說自己剛到美國時,生活很難,打兩份工,白天一份,晚上一份;當時她租了一個白人的房子,當然不是整套,而是一間,每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逼窄的房間里,就立下宏愿:五年之后,我也要買這樣一套住房!
聽她這樣說,狄更斯一句幸災(zāi)樂禍的話,猛然間從我記憶里蹦出來:讓那些發(fā)財人去國外受苦吧。
可鄭敏當時算不上發(fā)財人,她從安徽來美國,是因為有親戚在美國,親戚不斷蠱惑她,等她真的到來,卻沒給她任何切實的幫助。她把自己劈成兩半,進毛紡廠當織工,進餐館洗碗刷盤,苦的確受了不少,但受苦的時間并不太長,只用了三年,就把那個白人的房子全部買下了。她現(xiàn)在住的地方,有一千多平方米。到洛杉磯的次日,她領(lǐng)我和另外兩人去她家參觀。晚上九點過,雨密密實實地下,鄭敏駕著私家車,水霧模糊了視線,雨刷清掃不及,她便不停地扯紙巾擦擋風玻璃。我坐在副駕上,她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離我的眼睛。她的一舉一動都散發(fā)出一種氣味,形單影只的氣味。去她家參觀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而且相當盛情,本意是邀請我們一行十人都去,結(jié)果愿意去的只有三個。
她說,洛杉磯是個少雨的城市,一年能下一個星期就不錯了,你們一來,老天爺也感動,下個沒完。
這是真的。我們下了飛機,雨就跟隨黃昏降臨,晝夜不停。分明是冬天,卻到處聽見雨聲。直到我們離開洛杉磯的那天清早,太陽才裝精裝怪地從大海上升起,把這座霧蒙蒙的城市照得透亮。
鄭敏的家在洛杉磯西郊的富人區(qū)。掩映在森林中的別墅,多為淺灰色,很低矮,這大概與洛杉磯是地震多發(fā)帶有關(guān)。林木之間,松鼠自由穿梭,不知從哪里飛來的孔雀,在花園里高視闊步,偶爾抻長了脖子,“喲喝—喲喝—”地叫那么幾聲,像是在感嘆什么。當然,這都是鄭敏告訴我們的。夜里,我們沒有看見孔雀,也沒有聽見孔雀的叫聲。出了城,就很少路燈了,要是陌生人來尋,根本找不到鄭敏的家。半小時后,她把車停在自家門前,看見旁邊還停著一輛,后排一個人問:你家有兩輛車啊?鄭敏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是兩輛,是六輛。那人就不再吱聲了。
鄭敏說,我們是住在富人區(qū)的窮人。
門開了,她丈夫迎出來。她丈夫看上去比她年長許多,我們懷疑鄭敏是二婚。其實不是。她丈夫原是廣東人,姓江。進了屋,在燈光底下,江先生不再顯得那樣老,身著黑皮衣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頭戴鴨舌帽,邁著“華僑步”,不像鄭敏對我們那樣熱情,但也很夠意思了,進屋就端出果盤,有美國提子、新鮮橘柑,還有巧克力??墒青嵜魶]等我們?nèi)胱?,就領(lǐng)我們參觀她的家。從客廳出去,進入后園,一條弧形長廊,把我們引入另一個房間。前面的那個房間是他們兒子的(兒子一家人都不在),這個房間才是老兩口的,客廳不算大,但書房很大,是鄭敏的專用書房。鄭敏在國內(nèi)只念過初中,到了美國,就當上作家了。她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在書里。她給我們每人送了一本。工工整整地簽了字,寫“某某雅正”的時候,用的是中文,簽自己名字時,用的是她的英文名,翻譯過來,是詹妮。
送了書,她依舊沒讓我們坐踏實,又領(lǐng)我們進入園子。園子里泊著幾輛車,其中有一輛修長的房車,她說,有了空閑,一家人就開著房車去荒漠住上幾天。鄭敏不是很希望說話、很希望交流的嗎?為什么要去荒漠?我這樣問她,她不回答。園子里沒有燈,只有從房間漏出來的燈光,吃力地游過雨霧,淡然地涂抹在她的臉上。我們都撐著雨傘,那燈光只能涂抹她半邊臉,黃黃的,像許久無人翻閱的冊頁。房車背后,是果樹和草坪,江先生端出的橘柑,就是剛從果樹上摘下來的;還未成熟的柚子,體型碩大地懸在枝條上,稍不留心就撞額頭。草坪上積水很深,一腳踩下去,泥漿漫進鞋口。我們當中有位女士,不想讓美國的泥漿把鞋子弄臟,更不想讓美國的泥漿壞了自己的優(yōu)雅,提出不再往里去了。我們也都有這想法。黑咕隆咚地進入—個陌生之地,實在不知道除了泥漿之外,還會踩到什么。但鄭敏置之不理,她大步流星地在枯萎的草地上穿行。我們只好勉強跟上。鄭敏指著—個地方,說這是魚池,這是用鵝卵石砌的水渠,這是她兒子親手修建的涼亭。
我們啥也看不見,只發(fā)出一聲接一聲空洞的驚嘆:哦,真好!
再次回到老兩口的房間,江先生已將果盤從兒子那邊移了過來,把橘子剝開,請我們吃。橘子像乒乓球那么大,很甜,水汁飽滿。接著又把巧克力剝開,說這是美國最好的巧克力。既然是美國最好的,差不多也就是世界最好的了。美國的一切都是世界性的,哪怕橫貫加州和內(nèi)華達州的荒原,也因為西部牛仔片的風靡一時,成為世界荒原的代表。
吃過橘子再吃巧克力,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橘子那么甜,巧克力卻有一種苦味。
我問他們,這—帶住的中國人多還是美國人多?
雖然他們早就是美國公民了,但我還是習慣性地把他們當成中國人。
江先生回答了我。他的潮州口音太重,聽不大明白。鄭敏用標準的普通話對丈夫的話進行解釋,說以前這里住的大多是白人(他們把白人作為美國人的代稱),后來中國人多了,白人就搬走了,但沒搬完,他們旁邊就住著一戶,兩家之間,有面低矮的短墻,短墻靠里,種著一長排桂花樹;透過枝椏,能望見白人門前一棵高大的、亮閃閃的圣誕樹。再過不到十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
鄭敏在解說過程中,自然會夾雜一些英文單詞或句子。
你們跟那家人有來往嗎?同行的女士問。
各過各的,江先生以盡量緩慢清晰的語調(diào)說,沒有來往。
門外的雨聲越來越響,夜色沉郁。夜色把大地分割成許多個部分。我們坐在屋子里,坐在燈光底下,自成單元。在另—個屋子里,另—個燈光底下一比如短墻的那一邊——會坐著什么樣的人?說著什么樣的話?他們住得這么近,是中國^觀念中的所謂鄰居,卻從來沒有來往。并非語言不通,鄭敏的英語說得是很地道的,想必江先生的英語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因為他們辦移民時有一個“考公民”的程序,其中一項考試內(nèi)容,就是察看英語水平。
鄭敏家里,沒有任何一點圣誕將至的氣氛,自然也沒有圣誕樹。在我們國內(nèi),進入12月中旬,許多商鋪酒樓門前都會扎起圣誕樹或制作一個圣誕老人。他們在美國,旁邊還住著白人,卻沒有這些。
于是我提了一個很傻的問題:你們想沒想過回到國內(nèi)去?
剛來的時候想過,江先生說。
現(xiàn)在不想了?
早就不想了,打也把我打不回去了!
這是鄭敏說的,說得斬釘截鐵。
我們又坐了幾分鐘,起身告辭。鄭敏開車把我們送回了賓館。我的同伴都住在一樓,唯我住二樓。上到二樓的走廊上,我看見鄭敏還沒有離去,她靜靜地坐在駕駛室里,像累癱了,不能動彈了。
可陪我們同行,她的話總是那樣多。她問我看她的書沒有,我說還沒有,我說我不習慣在旅途中看書,我要拿回國內(nèi)去慢慢看。她很不放心的樣子,你真的會看嗎?那還用說,肯定看!你應(yīng)該看,她說。接下來是一串英文。她的英文之所以地道,不僅在于發(fā)音,還在于吐詞的方式以及與之配合的手勢。她吐詞是不連貫的,是一嘟嚕一嘟嚕的,前一嘟嚕說完,突然頓住,短暫的停歇之后,才是下一嘟嚕。據(jù)說這是典型的西部腔。她從語言上已經(jīng)融入了美國,至少已經(jīng)融入了美國西海岸。我的英文不好,但她的意思大致能夠領(lǐng)悟,是說,她的那部書以自己的切身體會告訴讀者,在中國,她感覺到的是無奈,在美國,感覺到的是無能。美國千千萬萬人比她富有,可她一點也不嫉妒,因為她知道,那些人都是憑自己的智慧和勤勞富起來的,不像在中國,智慧和勤勞有時連屁都不值。
車窗外的大漠無窮無盡。鄭敏以當?shù)厝说牧晳T,把這大漠叫沙漠,其實它跟我們理解中的沙漠完全不同,它有地衣,有灌木,有高過幾米的仙人掌,甚至還有雖不高大卻蓬松挺立的加州橡樹。在大漠深處,有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武器庫,有白房子的監(jiān)獄。
景色并不單調(diào),卻有了荒涼的氣息。這是土地本身的氣息,更是不慣于接近大自然的人幾近荒敗的感覺。有人終于扛不住這種感覺,大聲說話。他們說話的聲音壓過了鄭敏。不知是誰提到了洛杉磯富人區(qū)的孔雀,我的同伴真有人看見了,說那些孔雀跟中國的孔雀長得一模一樣,也不知它們?yōu)槭裁瓷诿绹?,而另一些孔雀卻生在中國。其中一人,老賀,本在假寐,這時候把眼睛睜開,以他特有的、唱歌一般的鄉(xiāng)音說:管它是美國的還是中國的呢,都是可以用來下鍋的啦!
鄭敏勾著腰,把嘴湊近我耳邊,忿忿地說:中國人最壞!
老實講,這刺傷了我的自尊心。
我說,美國有沒有壞人?
鄭敏抬眼望見了遠處白房子的監(jiān)獄,美國也有壞人,但……
她沒把話說完。
我的同伴還在議論孔雀。老賀正繪聲繪色地講述一件事情,說他當某市宣傳部長的時候,有人給他送了一對孔雀,一公一母,過了半年,那送禮的人帶著十二分討好的心情,到他家看孔雀夫妻是否有了兒女,他哈哈大笑一當時對著送禮的人笑,現(xiàn)在對著車里的人笑。我為什么要讓它們有兒女呢?他說,它們想生兒育女,可以到別處去,不可以在我家里的啦,在我家里,就是下鍋的啦。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
鄭敏越發(fā)忿忿不平,細聲而堅硬地說:分明是個殘忍的貪官,還好意思拿出來炫耀。
他之所以炫耀,是他已不在政府部門。那是他昔日的榮光了。他現(xiàn)在是某省藝術(shù)協(xié)會的“一把手”。雖是“一把手”,但明顯很落寞。來洛杉磯的飛機上,我跟他是鄰座,起飛不久,我們聊開了,他開門見山就訴說自己的落寞,他說我想不通啊,我年富力強,為什么要把我下調(diào)?我以前當部長,辦公室有百多平方米,我咳聲嗽,就有人送藥來,現(xiàn)在呢,辦公室只有六十平米,咳嗽把嗓子咳破了,也沒人理你的啦!以前我起立,別人起立,我坐下,別人還不敢坐下,現(xiàn)在呢,我起立,別人不一定起立,我還沒坐下,別人就已經(jīng)坐下了。他接連嘆息幾聲,靈便地搖著頭。他這樣不避諱我,是因為我跟他來自不同省份,而且剛剛認識。他早就想找人傾訴了。他不知道我就是那種他起立我不一定起立的人。
不過他的情緒我能理解,因為之前我見識過。我所在的藝術(shù)協(xié)會,一度“一把手”空缺,物色了半年,終于物色到一個人選,那人是某偏遠地市的副市長,調(diào)他到協(xié)會來,可以讓他舉家遷往省城,更重要的是解決他的正廳待遇,可他一聽去處,這樣回答:去他媽的!你們不要我干,我不干就是了,反正我不走人,我要在這里退休,死也要死在這里!
在他們眼里,往群團組織調(diào)動,就意味著在官場無法再混下去了,是被排擠的象征。
那天老賀還對我說:那些搞創(chuàng)作的家伙,個個做出很牛逼的樣子,你在別人面前牛逼我管不著,怎么能在我面前牛逼呢?你在我面前牛逼,我搞不死你,也要拖死你。那些家伙不是在簡介里打上國家一級作家就覺得很光榮嗎?那好,我就不給你評職稱,一輩子讓你當國家三級作家的啦!
他說得很輕松,像開玩笑似的,但眼光背后的那股狠勁兒,我感覺能把我推出飛機之外。
這些事,我自然不能告訴鄭敏。不是不能告訴她,是不想。
此刻,老賀還在那里沒完沒了,問導(dǎo)游米勒先生:美國不是有不少免稅商品嗎?孔雀免不免稅?如果孔雀免稅,我就帶兩只回去。
米勒很認真地回答他,說美國不賣孔雀,即使賣,你也帶不回中國去。
經(jīng)過著名的胡佛水壩,車停下來,上廁所,抽煙,照相。鄭敏站在風口,大口大口地吐氣。車里的空氣確實不好,密封太嚴,氧氣稀少,老讓人暈暈沉沉。當我要拍攝遠處一架尚在修建的鋼架橋時,鄭敏擋在了鏡頭里。我沒請她讓開,反而把鏡頭拉近,這樣,我拍下了鄭敏清晰的背影。這哪像—個到了美國二十年的人?如果不是在國內(nèi)就知道她的經(jīng)歷,知道她是作家,并主動跟她聯(lián)系;如果不是親自到她位于富人區(qū)的住宅里去過,我要說,裝進我相機里的這個人,分明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農(nóng)村婦女,天藍色的、過于寬大的毛衣顯得很臃腫,用皮筋扎起來的獨辮拖到腰部。她的背影比臉部明顯蒼老。臉留在了二十年前,背影卻被時間漫過,遺下陳渣;包括那根獨辮,也沒剩下多少青絲。
我很想照一張她的臉,便說,鄭敏,轉(zhuǎn)過身來。
她轉(zhuǎn)過來了,看著我的鏡頭,笑。她笑起來是那樣羞澀。
然后她問我,那個姓賀的是不是作家?
我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藝術(shù)家的領(lǐng)導(dǎo)。
藝術(shù)家不需要他這樣的領(lǐng)導(dǎo),她說。
又說,幸虧他不是作家,要不然,我會把你們這群人都看扁的。
她的話總是這樣刺耳,可她自己竟沒有感覺到。她已經(jīng)疏離了母語系統(tǒng)中的人情世故,可她還在用母語寫作,我很懷疑她作品的力量。我雖然早知道她在美國西部華文作家中,具有相當?shù)挠绊?,但從未讀過她的作品;很可能,她送給我的那本書,我照樣不會讀。
米勒說在此停留十分鐘,可來此觀光的不僅是我們,還有好幾車人,而移動廁所只有一個坑位,外面排了很長的隊伍,二十分鐘后也不一定能走。我舉著相機,東南西北地摁下快門,就無所事事了。這里說不上什么好風光。這里的好風光埋在時間的深處。上世紀三十年代,胡佛水壩作為舉世聞名的水利工程,直接締造了聞名全球的不夜城拉斯維加斯,大半個世紀過去,其光芒已經(jīng)老了。它能與三峽大壩相比嗎?——我和我的同伴,就是以此自豪的。
我們曾經(jīng)認為只有外國的月亮圓,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外國的月亮也不一定那么圓了,中國的月亮也不一定那么不圓了,因此我們有理由自豪,有理由用三峽大壩將胡佛水壩比下去。
同行者好幾位都是癮君子,包括老賀。老賀煙癮很大,一支接一支,他要利用別人上廁所的時間,把煙癮過足。抽完一支,他扔到地上,再抽一支,又扔到地上。鄭敏皺著眉頭,警惕地觀望著別的人群,那些人都是洋人,也不知是哪一國的洋人。她很害怕那些洋人看見老賀他們亂扔煙頭。發(fā)現(xiàn)那些人都忙于照相,沒有在意,她便做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走到老賀他們跟前,用腳把煙頭捻滅,彎腰撿起來,丟進了垃圾箱。
再次上車,各人都坐了原位。也說不清什么原因,我不想跟鄭敏靠得那么近。車上位置寬敞,好幾排都只坐了一人,但漫長的旅途中,每個人都早已圈定了自己的世界,不希望別人插入。我只好又坐到倒數(shù)第二排去了。鄭敏已先一步上車,她正在后排望著猶猶豫豫的我。我想她應(yīng)該看出了我的心思,可她似乎沒有。她拿薯片給我吃,說,這是我們美國的特產(chǎn)。
的確是他們的美國。她除了說過“我們美國的特產(chǎn)”,還說過“我們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鄭敏到美國五年后,考了公民,考過不久,宣誓,宣誓之后,就真正成為美國公民了。鄭敏說她宣誓那天,所有親人和新結(jié)識的華人朋友都去現(xiàn)場為她捧場,因為這是她無比光榮的一天。
對宣誓的內(nèi)容,我早有耳聞,其中一項是:如果美國跟中國打仗,要堅定地站在美國一邊。
我對她說,你知道二戰(zhàn)之前加入美國籍的日本人嗎?珍珠港事件后,他們被抓起來,投進了監(jiān)獄。加入美國籍的時候,他們一定也跟你一樣宣過誓,可到關(guān)鍵時候,美國并不把他們的宣誓當真。
連續(xù)幾天來,鄭敏讓我別扭,讓我難受,我也要讓她別扭,讓她難受。
她是否別扭了、難受了,我從她有些鼓凸的眼睛里看不出來。
但她好一陣沒再說話。
下一站是美國國家公園,科羅拉多大峽谷。路程還很遙遠,我將椅背放揚,想睡一覺。自從到了美國,我沒哪一天是睡好的,往往是將近子夜就寢,仿佛睡了相當漫長的時日,終于醒過來了,開燈看表,卻只睡了一兩個鐘頭,甚至只有三四十分鐘。腦子是一種病態(tài)的清醒,可真要看書,又感到特別費勁,沒有一行字能夠進入腦里。只好將電視打開。這時節(jié),正是老虎伍茲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電視里關(guān)于他的節(jié)目,也沸沸揚揚,如火如荼。在這一點上,東半球和西半球沒什么區(qū)別,中國和美國沒什么區(qū)別。世界需要明星,也需要明星的緋聞,明星熱熱鬧鬧的緋聞,可以將我們內(nèi)心的荒蕪掩蓋起來。
車上的睡眠比床上的睡眠更加脆弱,不過我一直做出睡覺的姿態(tài),一直不睜開眼睛。窗外的風景大同小異,雖然越過千山萬水才來到這里,我似乎也沒有必要為錯過一段風景而惋惜。迷迷糊糊的,我聽見鄭敏在清理嗓子,然后,我聽見她吃薯片的聲音,喝水的聲音。一車^都在睡覺,唯獨鄭敏弄出的聲音在細瘦地游走。她為什么不睡—會兒呢?
我心里明白,我這樣裝睡,這樣不理她,其實是很殘忍的。
我將座椅調(diào)正。
她說,醒啦?
我轉(zhuǎn)過頭,朝她咧咧嘴。
前方不遠處便是硅谷,她便給我講自己來硅谷打工的生活。到美國第一年,她干著織毛衣的事,洗碗刷鍋的事,第二年就到硅谷了。早上鬧鐘一響,大冬天也會把汗嚇出來。每天工作到夜里十二點半才結(jié)束,遇上加班要到后半夜兩點半,回到家已是三點多,而鬧鐘響起時,才清晨六點過。那時候,她覺得^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夠再睡半小時。想睡,卻不能睡,于是陷入掙扎,能在床上多賴一分鐘,也會感覺到是了不起的勝利。從奧克蘭、舊金山、洛杉磯甚至更遙遠的地方,到硅谷的上班族真是太多了,“要么在硅谷,要么在去硅谷的路上”——當時的廣告語就是這樣說的。人人都渴望參與,人人都渴望成功。鄭敏跟兩個同是中國大陸來的知青姐妹,到硅谷的灣區(qū)淘金,三人租了同一間公寓,因作息時間不同,怕相互影響,鬧鐘只能調(diào)成震動,像戴胸罩那樣戴在自己胸口。鄭敏說,我們雖然住在同一間屋子里,真正見面的時間,只有禮拜天,平時有什么事,只留張字條。
自從到了灣區(qū),她就無暇也不想花時間打扮自己了,因為沒有人在意和注意這些。
當然說到底,主要是沒有時間打扮。硅谷的房租,幾乎每隔三周就會上漲百分之五,離公司所在的圣何塞遠一些的房租稍低,三人便去遠處租住,每天上班,要開車走三十多公里路。
生活就像下棋,鄭敏說,應(yīng)該一步一步,循著自己的路數(shù)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要做。圣經(jīng)上有一句話:“我知道你的患難和貧窮,其實你是富足的?!睂ι畹男枨螅宋镔|(zhì)以外,還有更多說不清楚的“欲”。人在不斷地追求奮斗中,往往忘了自己的初衷而被卷入旋渦,不停地轉(zhuǎn)動,以致抽不出身來。盡管可能暫時得到了,但是真正會富貴、會快樂、會滿足嗎?
她這樣提出疑問,我卻無法回答她。
我想起她帶我們?nèi)ジ蝗藚^(qū)看她住宅時的情景。
米勒打開話筒,告訴大家,說旁邊有家商場,可以下去買東西,并說是這條道上最后一家商場,買完上車,便直奔大峽谷。
對購物我沒有興趣,想買的也都買過了,因此沒有下車,躺下睡覺。鄭敏要幫大家翻譯,盡管不買,也要下去。這一覺睡得特別死,當我醒來時,車又開出了好長一段路。
鄭敏遞給我一瓶礦泉水,說很快就到大峽谷了,你會看到,我們美國的國家公園,跟我們中國的很不一樣。
好多次,她在說了“我們美國”之后,緊接著就是“我們中國”。
后者不是對前者的糾正,不是的。她說得那樣自然。我似乎明白了,她宣過誓,早就是美國公民,現(xiàn)在跟白人成為鄰居,在圣誕節(jié)將至的時候,她家的房前屋后,卻為什么沒有圣誕樹?
怎么不一樣?我問她。
我給你講個笑話你就知道了。她說,曾經(jīng)有個小姐,屁股上扎了一根刺,扎得很深,只好求救于醫(yī)生。醫(yī)生問這根刺的來歷,她說是自己去國家公園解手時不小心扎進去的。醫(yī)生一聽,接連擺手:國家公園的刺我不敢動,必須上報立法委員會,經(jīng)過他們討論后批準了才行。鄭敏說你聽出來吧,美國的國家公園絕不允許有任何人造景觀,上帝是怎樣安排的,就讓它們以怎樣的形態(tài)自然呈現(xiàn)。
亞利桑那州西北部的凱巴布高原,積雪達數(shù)十厘米。我們的車犁開雪塵,開進高原上的公園,管理員卻不讓進,叫司機倒回去,說這是一車道,我們的車應(yīng)該從四車道進去。其實,當時只有這一輛車,而且一車道和四車道在很短的距離內(nèi)就殊途同歸了。司機倒車的時候,我們都笑話美國人真死板。老賀說,要是這些家伙在我的手下干事,不上—個星期,我就要叫他走人的啦。
等車里安靜下來,鄭敏小聲對我說,這不是死板,這是規(guī)矩。世界上最可怕的,莫過于沒有規(guī)矩。接著她講了自己遭遇的一件事情。兩年前,她因事回了一趟中國,幾天后口腔生病,中國的朋友陪她去醫(yī)院做了個小手術(shù)。醫(yī)生看見她的護照,知道她是美國籍,開價九千塊!朋友急了,說你別看她現(xiàn)在是美國人,可她是作家,作家在美國是最窮的了,比掃大街的還窮,你們可不能漫天要價,要那么多她也給不起。好說歹說,醫(yī)生一點一點地往下減,竟然減到了二百。
九千和二百啊,鄭敏說,如果你從一車道進去收九千,從四車道進去收二百,你選擇哪—個?
我以為她如獲重生,交了二百就走人的,但她沒有,她不依不饒,要跟醫(yī)生理論。因為她從九千和二百的落差里看到了規(guī)矩的混亂。她要跟醫(yī)生辯明,在這件事情上,究竟該走一車道,還是該走四車道。如果該走一車道,九千她會給,九萬她同樣會給,她并不是嫌價高,而是覺得,不能既可以走一車道,又可以走四車道。朋友小聲而嚴厲地警告她,都降到二百了,你還理論啥呀,趕快逃吧!
鄭敏還說了幾件事,都跟上面的那件事大同小異。
她問我,你到美國這么幾天,進過商場,也進過洛杉磯湖人隊的球場,你發(fā)現(xiàn)我們美國人排隊有什么特點沒有?
想了想,我說,他們把隊伍排得很正。
我說的是“他們”而沒說“你們”。
鄭敏沒有計較,高興起來,說,就是!我們中國人排隊就不一樣了,后面的人不是站在前面的人背后,而是站在側(cè)邊,這樣,既可以說他是在后面,也可以說他跟前者平行,只要他把腳稍稍伸長一些,還可以跨到前面去,成為前者的前者。這種規(guī)矩的混亂,讓前者焦慮,并給他一種挫敗感,覺得自己那么早來排隊,實在不值。
陽光時隱時現(xiàn),在陽光最明亮的地方,車停下了??屏_拉多大峽谷像上天安放在這片高原上的巨碗,一口連著一口,紅色成為它的主色調(diào),仿佛隱隱燃燒的火苗,但再看,它又變成棕色、藍色、灰色,甚至白色。大自然浩瀚的氣魄,叫人心生敬畏,且無法不相信神的存在。但說真的,它并沒讓我感動。有一年,也是冬天,我獨自去川西高原,望著高天上的孤鷹,寸草不生的山脊,以及遠處變幻莫測的雪峰,心里發(fā)顫。那些藏人,歷經(jīng)辛苦把經(jīng)幡掛到山頂上去,讓風誦讀,把他們的真理傳到山里山外,使我涌起宗教般的莊嚴情感。而科羅拉多大峽谷,這個據(jù)說在太空唯一可用肉眼俯瞰到的自然景觀,卻沒讓我感動。我想這是因為自己是—個觀光客的緣做。何況我跟了這么多人來。大自然的靈魂,沒有理由走進一個湊熱鬧的觀光客的內(nèi)心。
倒是在雪原上覓食的兩只馴鹿,以及經(jīng)米勒指點才勉強看清的那個在峽谷極深處的印第安部落,提示我潛到深處,沉靜了片刻的工夫。
剛從國家公園出來,鄭敏便接到電話。
是舊金山打來的,舊金山的北加州華文作家協(xié)會,早就等著我們?nèi)?,要跟我們交流。在洛杉磯,我們也跟南加州華文作家協(xié)會進行過交流,在他們經(jīng)常聚會的777會所,濟濟一堂。他們每個人都爭著發(fā)言,還站上臺去,朗誦自己或別人的詩歌。但我要說,他們顯得過于認真了,因為我們這群人,大多想的是聚會盡快結(jié)束——時間這么倉促,還有那么多景點等著我們?nèi)タ础?/p>
收了電話,鄭敏說,舊金山那邊把聚會的場所都租好了。
可事實上,我們至少還要一天半才能到達。
退出雪原,楓葉一樹一樹地紅。這情景讓我想起家鄉(xiāng)的深秋。我家鄉(xiāng)的楓葉是有名的,每到仲秋時節(jié),小小的縣城便忙碌起來,那是要接待各方來客。每個部門都有每個部門的上級,上級下來看紅葉,當然需要殷勤接待,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里,常常是酒店暴滿。接待方的工作人員,不回家,也不回單位,白天黑夜都在酒店里恭候。有一次,我回到市里,市文化局的朋友恰恰要去我老家看紅葉,便捎上我,天黑盡時到達縣城。剛在酒店住下,另一隊人馬風塵仆仆地趕來,敲開我們的房門,要把我們從房間里趕走。那隊人馬的接待員說,這房間是他們早就預(yù)訂了的。我們正準備讓出去,接待文化局的人說,不能讓,讓出去就沒地方住了。雙方爭執(zhí)不下,鬧得烏煙瘴氣。最后,兩方接待員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比誰的官大。結(jié)果,我的那個朋友勝出,他既是文化局局長,還是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比對方的官大,因此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讼聛?,也因此而氣宇軒昂。簡單洗漱之后,被帶去吃飯,加接待方和我在?nèi),只七個人,卻滿盤滿桌,多的是野味,且喝了六瓶五糧液。接待方不把上級客人灌醉,仿佛就不成敬意??腿藢嵲诤炔幌氯?,往往偷偷地把酒倒掉。我在鄉(xiāng)下的父老,要掙下這一杯酒錢,需遠走他鄉(xiāng),在簡陋的廠房里把汗流盡,把手磨穿。
老賀也看到了一樹接一樹的紅葉,他說,看到這些紅葉,我就想起海鮮,想起龍蝦,你們想吃龍蝦嗎?反正我本人想吃,我想龍蝦想得都快掉眼淚的啦!
車里歡呼起來,要老賀請客。
老賀是個慷慨的人,并不在乎請客。一路上,米勒不安排喝酒,老賀就掏錢買,請大家喝。美國的酒貴得出奇,半瓶裝的啤酒,竟賣4.5美元。自從來到美國,只要走進商場,就在做心算乘法,比如4.5美元,就要再乘以6.8,換算成人民幣,再決定買下還是放棄,像我這種數(shù)學(xué)很差的人,幾天來腦袋都算痛了。但老賀不算,老賀說,喝一點啤酒算什么?支配這一點錢的權(quán)力我還是有的啦,要是你們到了我的地盤上,不喝死你,我就不讓你下桌。
聽到車里人歡呼,鄭敏沒有言聲。在洛杉磯,他們招待我們,都是自己湊錢的,有兩頓飯,還是他們每人做了一份家常菜,端到聚會的地方,讓我們像吃自助餐那樣挑選,誰做的菜上得快,誰就陜樂得像孩子。
舊金山一定也是這樣。鄭敏接電話的時候,我就聽見她在說這件事。對方大概在征求她的意見,她把每人做一份菜的經(jīng)驗告訴了他們,說這樣太好了,大家像一家人,吃得特別香。
我不知道舊金山算不算最有中國味的美國城市,在我看來是的。這不僅因為它有龐大的中國城,還因為它有山有水,類同于山城重慶,而我曾經(jīng)在重慶念過好幾年書。更重要的是,這里的街上能看到很多人,不像在洛杉磯,車行許久也見不到一個人影,清早起來散步,走老遠了也無人跡,人們都坐在房子里,或者坐在車里。中國的人多,中國人也喜歡人多,并給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詞,叫“人氣”。我們在舊金山玩了兩天,跟北加州華文作家協(xié)會有一個聚會,但非常簡短,只是彼此作了介紹,交換了名片,就散了伙。他們沒請我們吃飯,一頓也沒請。我總覺得這是由于鄭敏的緣故。
兩天之后的上午,鄭敏把我們送到機場。我們辦安檢的時候,她朝我們揮揮手,然后轉(zhuǎn)過身,跟米勒一起,回洛杉磯去了。
我很希望揣摩一下,鄭敏在車上會跟米勒說些什么,她又會想些什么。
正是出于這種好奇,飛機升空之后,我打開了她送的書。
這是一本散文和小說的合集,全用第一人稱。讓我奇怪的是,整本書都沒有她給我闡釋過的內(nèi)容,而是在挖空心思,發(fā)掘中國與美國的“同”,而不是“異”。比如開篇的《鼓浪》,寫一群中國移民,身著中國傳統(tǒng)服裝,在好萊塢的星光大道上,表演腰鼓舞。緊接著,她描寫洛杉磯帕沙迪納市每年元旦花車游行的場景。她在這兩者之間,尋找不同之同。
我承認,她的書讓我既迷惑又感動。她的書讓我對小說必須以人情世故作支撐的觀念,第一次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文學(xué),自然包括小說,有比書寫人情世故更加重要的任務(wù)。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我沒有合眼。我把她的書讀完后,飛機在首都國際機場降落了。
走出機艙,站在中國的土地上,我發(fā)現(xiàn),鄭敏給我的全部印象,都留在了縹緲的云空?,F(xiàn)在我還記得她,再過若干時日,我拿不準自己是否還能把她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