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寫橫在我家對面的那些山
上到光家山垇背,就是一片高地。
這兒的地形像龍爪。
左邊是顧年沖,可看見煙火。
右邊一個茶山窩,叫狗家塘。
往下走,王積垇,伍家塬,反向而馳。
我喜歡在那里撿柴,干茶樹,好斫啊。
再往下有個小坡,有幾座老墳,同一塊巖石上的水,
卻各分東西,流入上易家沖或寄塬。
兩邊層林盡染,積雪,杉木枝和茶樹枝苦撐著,
分別走向苦塘和上布。
就在我們稱為對門的對面,有我們的家。
它那樣破落,草根,人仿佛要浮掉。
小叔不在了,德叔的家七零八落,會財走了。
只有我家,還在生火,但只有老父母。
對門的那邊是王狗寨,一處較遠的密林。
再往下是下易家沖,以前有人,有廟,現(xiàn)在沒了。
而右邊是下東源,一線天水,沖天而鳴,秘而無聲。
往下,左邊青苔上,右邊婆官山。山在這個地方,
有一支分到別的地方了。但我繼續(xù)往我熟悉的方向。
前面是歪嘴里,有我熟悉的一個同學,右邊不大清楚,
一個大山垇,趔趄而下。據(jù)說可以看見蓮香的墓。
再往下就是拐點了,山勢平緩,快連著水了。
那是別人講故事的地方。到那兒,
山勢又陡然高起來。那是另一個村族的龍脈。
再記德叔
清晨的杉針銳利而堅挺,
徐徐將夏布一樣的風兒劃破;
這座山上葬著他的三個兒女,
不見得是,命運對他的捉弄,
帶甜味的泥,泥鰍一樣嫩滑。
仿佛養(yǎng)兒女,是種有趣的體力活,
(且是不怎么靈光卻有期待的兒女)
養(yǎng)到一定年紀,然后將他們埋掉,
每一個都養(yǎng)到如花的年齡,男的
養(yǎng)到如虎的年歲,最后也將他們埋了。
又不經(jīng)歷深仇大恨,又無深重災(zāi)難,
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貢獻,過幾年,
又點到你家了,你不能違抗——
“如果要茶樹葉,每年都可送回幾擔,
如果是要日月,你愿意睡在那里不出來”
他將自己的兒女像下紅薯一樣,
下到地里;后邊一棵雜樹下還有他的夫人。
墳像裝飾品,不代表死者活的意義,
山中的樹我猜也不是想吸取養(yǎng)料,
雖然它們那么肅靜,那么壯實……
這一天,他又把自己的小兒子拎來,
白白的棺木像一只彎彎的土佝蟲,
一些泥土被僥幸翻出來,新鮮得嚇人。
他倒?jié)嵡辶?,孤自一人,像得道高人?/p>
世間,哪怕至情兒女,均為身外之聘!
小 叔
我很少著墨的小叔,
漸漸適應(yīng)喪失愛女的清苦。
將一個孫子,帶得眉清目秀,
已能辨識這山間的櫻桃了。
還記得他在大隊表演槍法的日子。
從山的這邊,打到山的那頭。
剛復(fù)員的他,贏得多少姑娘的芳心,
最美的一個,現(xiàn)在跟著他摩挲。
他把房子,建到巖石邊上,
兩旁盡是梨樹、李樹,伸手
就能摘到大把的黃花。親切可愛的
大黃花,擁堵在他家的小徑。
原先的方腳閨女,現(xiàn)在銀絲白發(fā)。
糟老婆子似的,哽咽說不出話來。
我,第一次,喝到了她家的寡水,
有那么一份清澈,那么一份甘甜。
已經(jīng),不再詢問他們的生活。
他那13歲就出去做工不再回來的愛女。
是死是活沒有音訊的愛女。
我,他們,唯存影像仿佛在等待奇跡!
推 炭
斜塘的比大渡下的好燒,大渡下的
又比上布的好燒些。土車呢呀呢呀,
替我們趕路,好似一頭豬。
推著一車炭,大清早,就出發(fā)。
在利田吃一碗香甜的米面,光才像
刷子一樣散開來。上一個墳坡時,
車子碾著大石邊兒才能推上去。
前面一個人在上邊拉,他的放在半途
可歇腰的地方。一路上許多楓樹、樟樹,
從一個坳又一個坳沖出來,那樣的
有情調(diào);桃子滿枝,棗兒玲瓏如臉。
爬上一個大山坡,也有人家,一口泉
從山頂冒出來。趕緊歇下洗手飲水,
擰布衫里的汗,洗肩上的煤灰及黝黑。
水喝在嘴里,甜,如嚼甘草,如遇爹娘。
土車輪子就像豬的嘴,??猩钐幍哪唷?/p>
卡得深,起不來,填一石子,也吱呀,
不想起。待卯足全身的勁往前沖,猛地,
滑輪一樣沖出去。腳趾抓得雞爪一樣酸。
去斜塘推炭,要走一截官道,古今往來,
車轍咬壞了地磚,水渠一樣,后來的
自然循著前面的道理走。去大渡下里,
有一個涼亭令人印象深刻,里面的圖畫,
優(yōu)美又蹊蹺。那里有觀音女娃的故事。
在上布,有一個親戚,每次炭會多些,
但那里太遠,路上沒什么可吃,不可親。
推著也累。有時故意到街上繞一趟,買包子,
花掉錢,不劃算。娘說煤里有石塊,不好燒。
推碗泥
春生伢里推一車豆子,
上來了。伍生推一車泥。
制碗的瓷泥。
在山頂挖的,天黑就出發(fā)。
過幾道嶺,遇到棺材,
走夜路,像轎。
豆子要推到城里。
春生伢里,十幾歲,這家收,那家收。
推碗泥的隊伍長,我、秀輝、伍生……
吱吱呀呀,像野豬;冬茅叢,露水重,人氣爽。
春生伢里的車子和我們的車子匯到一起,
都進城。
春生伢里的攤兒西,我們東。
進一個現(xiàn)代化似的高爐。
滿身泥水,臉烏黑,看不清女孩子。
頗有潔凈女孩子,在馬路頭;只看馬路頭,
也能瞧到她秀氣的雙腿。
賣了泥,在城里逛,
顯得另類。春生伢里走了,
我們回去,還要趕。
次日的路程,
還要在星光下,裝幾袋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