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輪回

【簡介】我必須在三個月內(nèi)把自己嫁掉，在肚子里的孩子還沒有顯出來之前，而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只知道我已經(jīng)死過兩次，每次醒來都會回到這天同樣的場景，肚子里憑空多了一個小生命，不久之后，族里人便會發(fā)現(xiàn)我未婚先孕的事實(shí)，然后我會被浸豬籠，死去，再醒來……

壹

有風(fēng)從欄外吹進(jìn)來，經(jīng)冬重返的雀兒唧唧喳喳在窗邊斗唱，睡意再深，怕是也會被吵醒。我扶額坐起來，能覺出有細(xì)碎的陽光鋪在自己的睫毛上，軟軟刷過一層。

可我有些不敢睜開眼睛。

若是猜得沒錯，這里該是我住了十五年的閨房，一盆短枝迎春就擱置在窗臺上，已經(jīng)有了三個花苞。窗前書案還放著昨日謄抄的詩詞，馬上玲瓏就會推門進(jìn)來，跺腳說：“這該死的雀兒，吵得我家小姐都睡不好?！?/p>

只想想，就已覺得渾身寒意透頂。

忽然門嘎吱一聲，有細(xì)碎的腳步挪到我床前，便聽得一個尚顯稚嫩的聲音尖尖細(xì)細(xì)地抱怨：“這該死的雀兒，吵得我家小姐都睡不好！”

我嘆了口氣，還是認(rèn)命般睜開眼，玲瓏的一衫絳紫對襟夾襖恍惚了我的視線。

“小姐，要不要再躺會兒？”

“母親可是起來了？”我垂下眼去數(shù)床帳邊緣耷拉下來的穗子，卻說不上到底是沮喪多一點(diǎn)兒，還是慶幸更多。

“司棋姐姐已經(jīng)服侍夫人起身了，方才還遣人來問過?！?/p>

玲瓏替我攏好衣襟，正要梳頭，我揚(yáng)手止住了她：“先帶我見母親，我有事跟她說?！?潛意識里，我拒絕任何和那日早上一樣的場景，哪怕是同一種發(fā)飾。一邊走著還不忘指了一下窗臺上的迎春花：“把它端下來，以后再也不要往上面放?！?/p>

穿過長長的抄手游廊，四處枯敗的枝條上已能看到一兩點(diǎn)綠意，蓬勃著張揚(yáng)著，陽光是那般美好。母親十年如一日地坐在盡頭的八角矮亭下，司棋將毯子披在她身上，生怕受了涼，見我過來，忙半彎身作揖：“小姐?！?/p>

母親看見我，卻是十分詫異，很快便笑起來打趣：“喲，今兒怎么不賴床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有細(xì)碎的紋路，卻并不顯老。母親保養(yǎng)得一向極好，明明已經(jīng)年逾不惑，看上去卻也不過二十八九歲的樣子。

但我知道，她三個月后會一夜間白了滿頭黑發(fā)，顫抖著跪在族長面前說：“求你們放了我的女兒，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p>

我別過臉去，有些不忍看她，只低低叫了聲母親，輕輕咬住下唇，卻是鼓足了全數(shù)勇氣才將心里的想法說了出來：“能不能，給我、給我找個婆家……”

我敢說自己現(xiàn)在肯定連脖根都是通紅的。

母親頓時站了起來，嘴張得老大，連薄毯滑到腳跟都無從察覺，她試著張了張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闌兒，可是有心上人了？”

我一個勁兒搖頭，解釋得語無倫次：“沒，就是想……母親，你給我找一個吧，不論誰都行……”

天知道我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小學(xué)女戒長大的女兒家，要說出這樣的話需要多大的勇氣。

我的反常顯然是嚇到了母親，她卻當(dāng)即認(rèn)為我是病了，忙張羅著要請大夫來給看看，一聽到“大夫”這兩個字我立時嚇得手足無措，忙安撫了好一陣子才總算將她這想法壓下去，卻是再也不敢提嫁人這檔子事。

從母親那兒回來，我靠在欄外的柱子上，左手按住腹部，幾乎要虛脫一般。盡管唬住了她，可我自己知道，我必須在三個月內(nèi)把自己嫁掉，因為這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小生命。

貳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盡管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三回同樣的場景，每每閉上眼，都是那日因風(fēng)寒病倒卻被診斷出喜脈后的驚駭與族里人冷冰冰的審問，他們臉上的表情和漣河的水一樣冰冷。

我們是汝寧蕭氏最主要的分支，在整個湘王郡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家族，族長是已故的父親的大伯，聽說早年曾中過舉人，卻是最為迂腐陳舊。

我未婚先孕的消息不出一刻便被傳入他耳中，有五名男子將我綁上祠堂審問，族里對待不貞的女子通常只有一個辦法，便是綁了手腳放入豬籠，再推入漣河。

確切地說，我已經(jīng)因為同一個理由，死了三次。

然后每一次睜開眼，都會回到三個月前的早晨，和風(fēng)細(xì)細(xì)，暖陽如春。

我無法解釋這種現(xiàn)象，就像我同樣無法解釋，肚子里的小東西到底是如何冒出來的，更不知道，這一輩子，是不是就要永遠(yuǎn)在這樣不斷重復(fù)的三個月里度過，要一次次看母親瞬間憔悴，重復(fù)喝漣河里夾著腥氣的涼水。

第二次發(fā)生這樣的情況后我便已經(jīng)能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心中繼而升騰出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如果我可以不死，是不是就能夠結(jié)束這般無休止的三個月，然后重新回歸正常？

于是第三次，我盡量不讓自己出事，以免把大夫招來，只是天不遂人愿，哪怕我用盡了所有辦法，該來的還是要來。

認(rèn)清一切后，擺在我面前的便只剩了一條路——嫁出去，在我懷孕的事還未暴露之前，找個男人嫁了，給我肚子里的孩子找個父親。

母親這邊已經(jīng)行不通，而我除了節(jié)日被允去廟中上香，便再無與外界接觸的機(jī)會，更不要說能認(rèn)得什么未曾成家的男子，真是愁人。

還夾著絲絲料峭寒意的風(fēng)將裙擺吹起很小的一個弧度，露出繡花鞋上新簇的穗子，被吹得稍顯凌亂，我忙拉下衣裙欲將它遮上，幼童朗朗的讀書聲夾在風(fēng)里被從河對岸送過來。

“逝者如斯夫——”

接著，便聽得一清朗男音繼續(xù)念道：“不舍晝夜?！?/p>

有青色布衫從學(xué)堂窗前晃過，我睜大眼睛，不過僅捕捉到一抹殘衫。

我躲在河這邊，讓光禿禿的青梅樹遮住自己，慢慢就笑了。

叁

族長最重仕途，而家中旁系子弟又多，便專門在院內(nèi)風(fēng)水最好的地方建了學(xué)堂，又從外面請了先生來教。童子頑劣，一年來已經(jīng)不知?dú)馀芰硕嗌傥目U縐的夫子。

前日用膳的時候便聽母親提起過，這次被請過來的是個年輕的先生，只隱晦提了幾句，我卻明白，想必是那學(xué)堂離我院子太近，為了防人閑話，讓我少往那邊走罷了。

我剛剛想要提裙從橋上繞過去，玲瓏便小聲拽住了我：“小姐？”

“玲瓏，你看，那邊的梨花像是要開了，我們?nèi)タ纯春貌缓?？?/p>

玲瓏拗不過我，加上年紀(jì)小玩心又大，很快便妥協(xié)。

我咬咬牙抬步便上了橋，手一直都緊緊攥著裙擺，掌心全是汗?jié)n，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引起一個男人的注意，但想想藏在床底下的畫本，里面但凡才子佳人，想必都該是如此相遇吧？

雀兒依舊喳喳叫著，像嘲笑我的不知羞恥。

學(xué)堂外種了許多梨樹，春末盛放的時候，滿眼都會有層層雪白堆疊，被風(fēng)一拂，跌落滿地。然而現(xiàn)在也不過是光禿禿一片，甚至連枝葉也未曾抽出芽兒來。

玲瓏嘟著嘴小聲抱怨：“這兒有什么好玩的？”

我卻早已將全部心思放在了那雕花的窗欄上。

男子清冽的聲音便能聽得更清，不算脆，卻帶著泉水的干凈，一下下砸在我的耳膜上鼓蕩，還未見面，臉就先紅了三分。

有這樣好聽聲音的人，想必相貌也該不差吧？便又多添了兩分勇氣。

我選了個正對窗口的位置，側(cè)過身子抬手去指那處的梨枝，好半天才說出第一句話：“玲瓏，你瞧，那兒的枝條發(fā)芽了！”

至于到底有沒有發(fā)芽的，天知道。

話語剛閉，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忽然覺得那朗朗的念書聲竟稍稍頓了片刻，掌心有汗又沁了出來，心口亂撞有如小鹿。

玲瓏果然來了興致，一同站過來順著我的手指往上找，直到脖子都酸了也沒找見，小嘴嘟了起來：“小姐，到底在哪兒啊？你又騙我！”

我下意識地去看那窗口，讀書聲接連，無一絲異樣，卻再不見青衫。

母親曾說過我雖外表柔弱，性子卻也最是倔犟，因而那平靜無波的讀書聲非但未曾消磨掉我的堅持，反倒讓它更為堅定。

想想，便再顧不得矜持，繼而加大了聲音：“不就在那兒嗎，我們把它折下來吧……”

說著忙扶了樹干去夠那頂端的枝條，一邊注意著身后的響動，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出來，樹枝自然是未曾夠到，不由得便有些挫敗。

“小姐？”

“回去吧，”我仰頭看看天，“明日搬凳子過來。”

我就不信，一連半個月在他窗前晃蕩，就引不出他來！

肆

不想讓我一語成讖，這一折，果真便在他窗前晃了大半個月，除了偶爾晃過視線的青衫，卻是從未看清過他的臉，當(dāng)真失敗極了。

連玲瓏這般粗線條的人都察覺了我的心思，卻被我的離經(jīng)叛道嚇得面色慘白，她一邊仰頭看我踩在小凳上折枝，口中全是慌亂：“小姐，我們回去吧，若是讓夫人知道，準(zhǔn)得打斷我的腿！”

“放心吧，有我在，母親不會罰你。”我拉下一枝花苞，僅僅半個月，綠意便已拂亂了整座花園，便連這頑固的一樹梨花，也顯出生機(jī)來。

“那枝開得不好，你右手邊那枝才最茂盛?！?/p>

身后忽然跌宕出一輪男音，就在離我半步不到的地方渲染開，這聲音我整整聽了半個月，甚至能分辨出每一寸韻腳。

我的背頓時變得有些僵硬，連折枝的手都帶了些許顫抖，然而機(jī)不可失，我小心地向旁邊移了半步，裝作要去拉下他說的那一枝花，鞋面忽然踩空，整個人立時就失了平衡，眼見便要跌下來——

“小心！”

一雙手從后面接住我，繼而我便落入一個寬闊的胸膛，我無聲無息地咧開嘴，笑得眉眼彎彎。

“小、小姐！你沒事吧？嚇?biāo)牢伊?！”玲瓏忙跨上來扶住我，一把打開那人的手，顯然是對他有所不滿。

我醞釀好自己的表情，含羞抬頭，輕輕瞧了他一眼。

“謝謝你……”

待看清男子的相貌，我想我的臉又紅了。真是好看。

父親就曾是聞名郡里的美男子，享有溫文雅玉之稱，卻不想他死后，我還能再見到比他還要好看的人。

原來那畫本之上，深閨小姐對誤入園中的男子一見鐘情的戲碼兒都不是假的，原來真的能有如閨閣詩詞中描繪的那般美好。

我垂下頭去，有些不知所措，事先想好的那些說辭全被拋到腦后，連耳垂都是滾燙的。

先生輕笑了一聲，卻不顯逾矩。

“你這半個月都折了數(shù)十梨枝，瓶里還能插得下嗎？再折下去，我窗前這棵梨樹，怕是真的要禿了。”

我臉上更燙了，又一時間找不到話反駁，平日里的伶牙俐齒在他面前全成了擺設(shè)。

先生卻不再說話，而是垂下身去將小凳扶起來放到一邊，自己伸手將他說的那枝折了下來。不同于一般的孱弱書生，他顯得很高，身形也不如那般單薄，張開手臂，該恰好能環(huán)下一個我。

真是不知羞恥……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忽然一枝花苞遞到身前，抬頭，是男子淺笑如墨的眉眼。

“拿去吧?！彼阎l往前送了送，身子便也跟著向前移了半寸，聲音壓低，“下次不要這樣了，若是摔倒，便是汀之的罪過。”

我下意識地接過，恰好觸碰到他的手指，不想在這四月初春季節(jié)，竟十分冰涼。這種溫度，我只在父親死后的手指上感受過。

待我握好花苞，先生才淺淺一笑，轉(zhuǎn)身便又進(jìn)了學(xué)堂，就站在窗邊，青衫側(cè)影，茫茫落拓。

耳邊起伏的讀書聲像打了拍子的音符，聽了這么久，就只這一次，最為舒暢。

伍

那枝梨花就一直插在我窗前的青花瓷瓶里，孤零零一枝盛放，卻并不顯形單影只。那幾日，我的心情從未有過的美好，說話都帶著笑意，若不是連吃飯也比平日里多添了半碗，我?guī)缀跻?，自己想要接近他的目的?/p>

不禁擔(dān)憂，若是他以后知道了真相，會不會怪我？

可我更沒有退路。

用過早飯，便又裝作不經(jīng)意踱過了長橋，卻不聞稚子讀書聲，正疑惑著忽然瞥見水上涼亭中一抹淡青，先生側(cè)倚在長凳之上，正含笑看著我。

我那點(diǎn)兒小心思在他幽潭般的眸子里頃刻無所遁形。

忽然止步。

我有些尷尬地站在橋上，橋的另一頭連著他，那般含笑的眉眼，幾乎讓我奪路而逃。

先生笑著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前的石桌，上面兩盞清茶，一杯是他自己的，另一杯放在對面，無人。

這杯莫不是留給我的？

這個認(rèn)知讓我頓時歡喜起來，再顧不得矜持與否，提裙便一路小跑過去，直到亭邊止步，彎身行禮：“先生?！?/p>

“汀之，顧汀之?！?/p>

他坐起來，語意含笑。

好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顧汀之是他的名字，忙在心中叨念數(shù)遍，越覺口中余香裊裊，但見顧汀之還在側(cè)頭淺笑看我，就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是蕭……”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蕭闌珊，我說的可對？”

我頓時睜大雙眼：“你怎么會知道？”

顧汀之抬眸，眼中五分執(zhí)拗并五寸溫柔：“你每日自我窗前停三刻，折我一枝梨花，折枝的時候會刻意放大聲音，明知夠不到，又偏偏去選最高的枝條，你說，我若再不知道小姐芳名，豈不是成了木頭？”

原來他真的都知道。

我吐吐舌頭，絞著手上的帕子不知所措，顧汀之繼而笑出聲來，輕輕將茶水推到我手邊，那抹綠意蕩漾在青花瓷盞中，慢慢升騰，驟而下降。

霍地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勇氣，我狠狠放下手中帕子，抬頭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

“那顧汀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剛說出口，我便后悔了。

他一定會認(rèn)為我是個舉止輕浮的女子。

果然，他咯咯笑出聲來，連肩頭都一抖一抖，卻是第一次，我覺得他的聲音是這般刺耳。惱怒頓時溢滿心頭，當(dāng)即便要站起來離開，自此再不要去招惹他。

一只手覆在我的腕子上，阻止了我要起身的動作。

顧汀之指骨搭在我脈間不過停了片刻便輕輕松開，眼中情緒復(fù)雜，錯落中似有詫異驚喜甚至失落數(shù)種，我看不懂那里面的煩瑣。

“我還什么都沒說?！?/p>

“那你笑什么？”

顧汀之狹長鳳目便又彎折下來：“我從未見過像你這般坦白的女子，還請小姐不要誤會，汀之并無任何要嘲笑小姐的意思?！?/p>

用母親的話說，我倔脾氣一上來，十頭牛都拉不回。

盡管心下已經(jīng)相信了他的說辭，但既然已經(jīng)說出了口，索性丟人到底，我豁出去一般將全部矜持拋于腦后，開口再問：“那你的回答？”

顧汀之瞳深如墨，笑容一時間點(diǎn)亮淺薄的蒼白唇色：“汀之坐在這里等小姐，這便是我的回答。”

這句話隨即照亮了我灰敗卻無盡頭的生活，便也是這句話讓我意識到，也許我對他，再已不僅僅是浮于相貌之上的喜歡。

陸

轉(zhuǎn)眼兩月已過，距離我被診出喜脈，已沒有多少時日了。

自相互表明心跡，橋外學(xué)堂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他上課的時候我便趴在窗欄上，有頑劣的童子對著窗口做鬼臉，被他當(dāng)場抓住，罰著要倒背《論語》，我笑得前仰后合。

顧汀之轉(zhuǎn)過頭沖我淡淡一笑，再轉(zhuǎn)回去就又變成嚴(yán)厲的先生。

學(xué)堂匆匆下課，等童子走盡，我才從側(cè)面轉(zhuǎn)過來，探頭向里面看過去，忽然有身影遮住我頭頂日光，下一刻，便已落入一個寬闊的懷抱里。

我當(dāng)初猜得沒錯，那里的位置，剛剛好能容納一個我。那時，我只想給肚子里的生命找個父親，而現(xiàn)在，他也成了我的生命。

“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他有些詫異地垂下頭去，想必是沒有想到我也會問出這般難纏的問題，繼而笑笑，反問：“那你說呢？”

“不喜歡，”我小家子氣地嘟起嘴來，“你看，我倚在你懷里，可你的心都不會跳的?！毕噍^于我滿心的小鹿亂撞，他的心跳確實(shí)慢得近乎可以忽略。

顧汀之臉上笑容忽然一滯。

“顧汀之，我已經(jīng)及笄了?！蔽屹€氣抬頭，雙目亮晶晶地看著他，話里的暗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聽得懂。

汀之唇邊繼而漾起一抹淺紋，那冰涼的指尖點(diǎn)點(diǎn)我的額頭，眼中全是寵溺：“你個鬼靈精！”

他果然聽懂了我的意思，我踮起腳湊到他下巴輕輕啄了一口，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前便快速逃開，捂嘴偷笑著，像只偷了腥的貓兒，自是未曾見到他眼底一閃即逝的復(fù)雜。

汀之，我等你來娶我過門。

一路跑回院子，卻發(fā)現(xiàn)四周有種詭異的靜，一整排丫頭跪在青石的地面上，有輕輕啜泣傳出來，是玲瓏。

“母親？”我垂頭小心走進(jìn)去，恰見到母親坐在院落正中，一臉嗔怒，見我進(jìn)來，一掌便拍在案上：“給我跪下！”

我不明所以，除卻三次東窗事發(fā)，卻是從未見她發(fā)過這么大的火，忙上前兩步跪在她腳邊，心里暗暗琢磨，到底是什么惹母親生氣了。

“闌兒，你實(shí)話告訴我，顧汀之是怎么回事？”

心下一驚，忙側(cè)頭去看玲瓏，后者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見我看過來，忙擺手解釋：“小，小姐，不，不是我說的……”

“你閉嘴，我在問她！”

“母親，”我慌忙抬起頭，一咬牙幾個字便脫口而出，“我喜歡他，我要嫁給他！”

四下頓為一靜。

母親卻是氣得渾身哆嗦，隨手要抄起東西打我，落在半空卻又不忍心下手，最后終是跌坐回長壽椅中，輕聲嘆氣。

“求母親成全，”我就著跪下的姿勢向前走了兩步，抓住她的褲腳，“闌兒是真的喜歡他，汀之說要娶我的……”

母親別過臉，許久才蹙著眉轉(zhuǎn)頭吩咐司棋：“去請王媒婆過來?！?/p>

卻是再不愿看我一眼。

我終是傷了她的心。

可若比起前幾次她跪在地上拉著我慟哭，我寧愿，她此時對我失望。

柒

母親面無表情地坐在大廳上，我坐在下手眼睛不斷亂瞟，雖知道汀之一定會答應(yīng)，但心里還是沒底。司棋走進(jìn)來通報：“夫人，小姐，王婆回來了?！?/p>

我噌地從位子上站起來，見母親狠狠瞪過來，忙揪著帕子坐下，眼睛卻始終不離門口。

人未至，王婆身上厚厚的香粉味兒就已經(jīng)襲滿整間屋子，她號稱天下沒有說不成的媒，從來都是趾高氣揚(yáng)走路一步三扭，而今卻是耷拉著眉眼，即便進(jìn)來，也是小心賠著笑不敢看我。

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可是成了？”

“夫人，小姐……”王婆肉疼地將懷里事先付下的定金掏出來擱到桌子上，話里扭扭捏捏，“那顧、顧夫子說，說他一屆窮書生，配不上小姐……”

只覺腦中轟的一下，若不是牙齒咬得嘴角灼灼疼痛，我?guī)缀跻詾樽约菏窃诨寐牎?/p>

怎么可能？

“你一定是聽錯了……你沒見到他所以自己胡亂編造的是不是？”我搖頭站起來，全無意識地向外走，身后傳來母親焦急的呼喊聲，被我直接拋于耳后。

汀之就站在橋邊涼亭，有風(fēng)鼓蕩起他青袍衣角，發(fā)如綢緞跌宕，越發(fā)襯得面色蒼白。他聽到聲音，緩緩轉(zhuǎn)過頭來從我身上慢慢掠過，又重新轉(zhuǎn)回去，還是那般好看的眉眼，卻再無溫度。

“王婆說……”

“她說的是真的?！?/p>

我身子晃了晃，幾乎要站不住，不待我繼續(xù)問下去，他又再次開口：“我想知道，若是沒有那個孩子，你是否還會選我？”

晴天霹靂！

我慌忙扶住雕梁，避免自己站不穩(wěn)跌落到水里，抬眼看看自己的腕子，忽然想起那日在涼亭里他單指壓向我的手腕……不是要扶我，那根本就是在切脈！

“這么說你早就知道了？”

周身暖洋洋的風(fēng)也變得涼颼颼的，一絲絲從領(lǐng)口鉆入，不由得就打了個寒戰(zhàn)，帶起我周身再壓抑不住的憤怒：“既然你已經(jīng)知道，那為什么還要答應(yīng)我？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為什么又要在這個時候反悔？”

顧汀之的眼睛看著水面，卻始終未曾放在我身上，隔了許久才緩緩開口：“三個月，快到了?！?/p>

“你？！”

他轉(zhuǎn)過頭，面容蒼白，雙瞳空泛，始終面無表情，陌生得讓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他。

顧汀之抬手緩緩覆上自己的左胸，終于抬眼看我：“我這里……根本就無法跳動。”

“你猜得不錯，”不等我回答，他已經(jīng)接話，“我其實(shí)早就死了，甚至和你相隔了三百年光陰，我現(xiàn)在不過是一抹借用了他人身體的魂魄，時間一到就會消散再無法輪回。有人告訴我這里有一只輪回蠱，只要吃了它，便能重復(fù)在某一時間內(nèi)輪回，我在這兒等了許久，直到你出現(xiàn)在我窗前……

“我必須要回到三百年前，阻止自己的死亡?！?/p>

“可是你不確定那蠱到底在不在我身上，所以你才會答應(yīng)和我在一起？”我艱難地說出這個事實(shí)，原來竟是這樣，“我還以為，你甚至?xí)幸稽c(diǎn)點(diǎn)喜歡我……這么說，我肚子里的東西根本就不是孩子，而是一只蠱蟲？”

忽然大笑起來，嘲笑自己的天真，笑世事弄人。

原來我傾盡心力的感情，竟還比不上這樣一只蠱。

“顧汀之，你聽著，如果沒有這個孩子，我根本，不會選擇你！”

捌

一回去，我便病了。

卻始終倔犟地拒絕看大夫，母親見我一日日憔悴下去，終是無法，只偶爾別過眼，再回來的時候，眼圈還泛著微紅。

三個月眼見就要到了，我不知道顧汀之要如何得到這只蠱蟲，其實(shí)他若是真的想要，我何嘗不能給他？而現(xiàn)在心都涼透了，我再也不要相信才子佳人的鬼話。

暮色有些涼薄，濃黑渲染開來，四下一派沉靜。

忽然有許多火把燈籠擁入小院，一時間人聲嘈雜。母親被這喧鬧驚醒，忙要起身出去，恰好遇見家主帶人跨入我的閨房，不由得大怒：“大伯，你們這是做什么？”

我閉上眼，心想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家主給身后之人使了個眼色，有兩人擋住母親，一名老者上前半坐在床邊，道了聲得罪，兩指便覆在了我的腕子上，許久才緩緩點(diǎn)頭：“確實(shí)已有了三月的身孕?！?/p>

家主冷著的臉一時間變得漆黑無比，音如朽木森寒：“孩子是誰的？未婚先孕你可知是什么罪？”

我始終閉著眼，不忍去看母親此時的表情，我知道她已經(jīng)被嚇傻了，我被拖出去的時候她會哭著跪倒在地上求情，家主會踹開她，罵句家門不幸。

即便到了此時，我心里還在隱隱期待著，顧汀之能站出來，說：“孩子是我的?！?/p>

家主見問不出什么，重重冷哼出聲：“帶走！”

母親撕裂的哭聲頓時填充了整個夜空，那聲音一下下劃在我心頭，疼得都能淌出血來。

有人站在旁邊冷嘲熱諷，有人揪著我的頭發(fā)大罵賤人，有人將口水吐在我身上，可是顧汀之，始終不曾出現(xiàn)。

審問無果，我被關(guān)在祠堂里整整一晚，第二日凌晨剛近，便有人將我拽出來綁上手腳，漣河邊上放著梭形竹篾編成的豬籠，族里人推推搡搡將我抬進(jìn)去，籠外綁上石頭。

族長看看時辰，忽然板著臉慢慢點(diǎn)頭：“時間到了?！?/p>

豬籠被滾動著推下水去，河水如記憶一般冰涼。這期間我看到一人慌慌忙忙地跑過來，滿頭白發(fā)，直扎得我喘不過氣來。

若是還能輪回，我情愿早早兒死去，不再要母親禁受這樣的痛。

母親的哭喊漸漸弱了，河水緩緩流入我口鼻，恍惚間似是有人自河底靠近我，打開那豬籠，將我抱入懷中，唇舌慢慢覆上來，有東西自我腹部涌起滑入他口中。

忽然清醒。

我一把推開他，借著最后半口氣質(zhì)問：“是你告訴他們我懷孕的是不是！”

大片河水再次涌上來，我再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從未如此愛過一個人，也從未這般恨過。

如果真的還有輪回，我再也不要遇見他。

玖

“小姐，醒醒啦，再晚些就來不及了！”有人搖著我的身體，稚嫩的童音軟軟蕩在耳邊，那般熟悉。

我睜開眼，撞入一團(tuán)艷紅。

母親從外間走進(jìn)來，手上捧了一件大紅嫁衣，一邊開懷笑著，眼角有細(xì)碎的紋路。

“快些穿上，讓司棋給你梳頭點(diǎn)妝，再晚些姑爺就要上門了?！?/p>

我有些迷糊地來回看看，好半天才弄明白眼前狀況，不由得大驚，這，這是我要出嫁？

那新郎是——

“顧汀之？”

母親笑著點(diǎn)點(diǎn)我的腦袋：“還迷糊什么呢，顧夫子早在年前就離開了?！币贿呎f著一邊將衣服遞給我，讓司棋伺候我穿好，還不忘叮囑，“姑爺娘給你看過，不論相貌還是人品脾性都是極好的，你嫁過去定不會受了委屈?！?/p>

忽然恍惚，難不成我一直輪回的三個月和現(xiàn)在是共同存在的？

也就是說，我終于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

而那些不斷輪回的三個月，也不過僅僅存在于我自己的記憶中？那他，是不是也已經(jīng)回了三百年前重生？

窗外街角的嗩吶聲在陣陣爆竹聲中婉轉(zhuǎn)著曲調(diào)，有人挑簾進(jìn)來，卻是王婆。

“恭喜夫人，新郎官到了！”

那頂蓋頭覆在我頭上，遮住了我的視線，有淚瞬間從臉上滑下來，很快便融入嫁衣。

母親說得對，新郎果真待我極好，他是白家的大少爺，和蕭府門當(dāng)戶對，我嫁給他，再理所當(dāng)然不過。

新婚夜里一如想象那般疼痛，哪怕他已極致溫柔。落紅過后，我很快便昏睡過去，繼而漸漸入夢。

夢見我一覺醒來，外面依舊是我的閨房，那盆迎春的三個花苞已經(jīng)泛出暖暖嫩黃，風(fēng)在搖曳著，玲瓏推門進(jìn)來，嬌聲嗔道：“這該死的雀兒，吵得我家小姐都睡不好?！?/p>

窗外有一片青衫飄過，經(jīng)過我的窗口，忽然笑了，那般好看的眉眼，將整個寒春都炸出洋洋暖意來。

“汀之?！?/p>

“你終于回來了。”他淡淡笑著，面頰蒼白如初，“我想了許久還是不忍再回到?jīng)]有你的日子里，即便是再回到三百年前，阻止了我自己的死亡，又能怎么樣？那里沒有你。所以我回來了，吃了輪回蠱，我選了重新回到和你相識的那三個月，這里也有一個闌兒，她會陪著我不停地輪回，我便再也不會失去你……闌兒，那些人不是我引來的，那時我體內(nèi)的魂魄三月活動期滿，被困在了漣河里不得出去，我無法站出來護(hù)你周全，你若能聽得到，不要恨我好不好？”

我剛想搭話，忽然被人細(xì)聲叫醒，我睜開眼，便看到白慕略含擔(dān)憂的眸子，手背正輕輕將我眼角淚水拭去，然后緊緊將我抱入懷中：“都是我不好，可是還在疼，怎的睡著睡著就哭了？”

我一摸臉頰，果真一手的濕冷。

悠遠(yuǎn)錯覺中我聽到有人說會永遠(yuǎn)在我生命的那三個月里輪回，再仔細(xì)些，卻什么都聽不到了。

窗外濃露跌宕，夏夜如殤，唯有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