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世間事，與君同看花（外一篇）

　　在中國畫里，總是能得到意外的安慰和溫暖。這幅《與友賞花》圖，偶從一個博友那里淘來的，首先感動我的倒不是這圖本身，而是圖標(biāo)的畫意——放下世間事，與君同看花。想必這畫的作者有著一顆渴望淡定的心，起碼在作此畫時有著如斯崇高的理想和閑暇淡然的心情。
　　我愿意把畫中的花理解成桃花，而非梅花。梅開冷傲，人敬而遠(yuǎn)之。
　　桃花開在春天。春天在了，希望就有了，即使春色尚淺，只要雨水來得不是那么猛烈，細(xì)雨絲絲，夜風(fēng)習(xí)習(xí)，花期總是可以稍微延續(xù)一些時日的。然，整個春天，雨水好似才是舞臺的主角，它默然世界，既不關(guān)心花朵的凋零，也不擔(dān)心春水的泛濫，它想來就來，想歇就歇。偏偏花兒還要討好于它，沒了雨水的洗禮或者侵蝕，它沒有足夠的信心開得響亮，開得盡致。原來，花的本質(zhì)也是在這人世間磨礪而成的呀。
　　畫家需一顆玲瓏心，賞花人尤是。玲瓏是天使賦予的詩意翅膀，它小鼻子小眼睛的溫柔，總是把花的香艷和美麗送給人間，既不張揚(yáng)，也絕對不淹沒自己的美。如此這般的美是值得觀賞的，與友賞花，賞其心，觀其貌，聞其香，只盼光陰就此停滯，哪怕只是一個黃昏，也可以侃完一座大山。
　　這里的“友”，畫家取的是同性。想在畫里對號入座，是做那個穿長袍的披頭士好呢，還是做那個穿著對襟短袍的中年漢子好?猶豫幾番，還是決定取其后者。
　　假裝咱家是個果農(nóng)或者花農(nóng)，反正不會是那文質(zhì)書生或者落第秀才。原來，花下也是可以如此安置的。有一茶幾，無須椅子也可，席地盤腿而坐，貌似隨性隨意，其實(shí)不然，“我們”絕對不是恰逢花開偶然相遇，而是相約恒久，選了這樣一個日子，這樣一個時辰。粗茶各自一盞，無須香茗，更不說煮茶、斟茶、品茶等一系列的小資情調(diào)了。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拔覀儭痹谝粯浠ㄏ乱嗫蓞⒍U悟道。許多的困惑，或許就是花間一縷風(fēng)拂過之后，思想便豁然開朗起來。所謂明鏡，并非一定要架在高臺之上啊。
　　這個世間塵事太繁，所謂“紅塵三千丈，都在山水間”，那是對山水之自由和閑暇的向往，遠(yuǎn)離世俗的一種理想。然，活在人世中央，要生，要為身邊人而生，要為“大”而生，也要為“小”而生，唯有“我”仿佛是可以被省略的。如此，怎不勞心?所謂“閑心閑情”又有幾何?
　　心中事，猶半眠。錯與故人不相問，錯為一生情，落花待何時?我們的一生，勞其筋骨算不得什么，而為情殤一世，就真是難以救贖了，縱然落花甘愿化作春泥，那春泥肯領(lǐng)情來年再護(hù)花么?是啊，情人怨遙夜，歸期未有期。天與地的相隔，銀河茫茫的相望，縱然七七常青藤架起彩橋，又怎能敵得過人間欲望的充斥?真是：
　　天梯不是時時在，
　　落花豈問何時發(fā)?
　　長夜漫漫渡塵心，
　　原來人間好風(fēng)情。
　　心中事，世間事，事事揪心。心中事，塵世事，事事纏心。所謂超凡脫俗，不問風(fēng)雨，不惹塵埃，不近女色，俱往矣，又有幾人?原來人間煩愁真的嵬嵬可戚，已經(jīng)布滿紅塵，染及每一顆凡心了，所以痛苦?！盎ㄩ_惜取眼前人”，既然多數(shù)人無法成佛，這就需要自我解脫，不妨?xí)呵曳畔滦闹惺拢o聽花開的聲音，即使花落，也要微笑著攤開衣襟，讓它們飄落時不至于那么受傷。
　　不妨取悅“偷得浮生半日閑”，邀一知己花下促膝交談，傾聽與傾訴，在這一刻都是好的啊。
　　花前不要煮酒，酒色，那是對花間的一種褻瀆。自古以來，花與茶才是最好的陪襯，相得益彰，既然詩意尚未興起，心中的淡然早就悠遠(yuǎn)開來。那個吟“花間一壺酒，對飲成三人”的古人是誰?幸好他已作古，否則，就是他在天涯海角，我也要追之，命他為遭遇良辰美景而認(rèn)罪，罰他擔(dān)水365日，直到下一次花開。
　　當(dāng)然，什么都不明說，就那么偶爾翹首張望，偶爾呷茶唏噓幾聲，互視一笑，又當(dāng)是另一番心境。
　　只是那“友”自當(dāng)非子期和伯牙不可。也道：
　　高山流水琴瑟鳴，
　　與君看花棄紅塵。
　　莫望世間春常在，
　　哪有花開百日紅。
　　
　　老屋
　　堂妹結(jié)婚，我回老家，老遠(yuǎn)就發(fā)現(xiàn)建了三十多年的老屋不見了，頓時慌了神——這么大的事情，怎么沒人通知我?當(dāng)時念頭里直閃現(xiàn)——房子拆了，父親知道嗎?父親知道了，會怎樣?車還沒停穩(wěn)，幾乎是奔喊著去問姨。姨好像沒有正面回答我，話題卻轉(zhuǎn)到建新房的資金上來，說是表妹的婆家給支援的，一臉的驕傲幸福樣。我卻沒有分享到姨的欣喜，圍著老屋當(dāng)初的場子轉(zhuǎn)個不停。我的老屋，每寸地方都留有我兒時的影子。我最關(guān)心的是父親的那塊鏡框，那里貼著父親年輕時期到中年時期的相片，還有我們小時候的全家福照片。但我就是不問姨那相框到哪里去了。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那鏡框，還在那面墻上。那么多年，一直都在那墻上安穩(wěn)地掛著，每逢到老屋，父親總是把那相框擦拭得干干凈凈，我們一家人好似還在那個既清貧又充實(shí)的幸福年代。
　　老屋取而代之的是正在翻建的場面。場子因?yàn)榍皫兹障掠辏鑱y而潮濕，我的心因此而越發(fā)地沉重。
　　老屋在多年前賣給了姨。那時候我們舉家搬到小城，父親單位要集資建房，每月工資不到三十塊的父親手頭缺兩千塊錢。母親也因?yàn)閯傓D(zhuǎn)成公辦老師，工資也不高。因此，老屋的其中兩間就賣給了姨。剩下的一間半，父親說不賣，每年還要回來住上三五天。其實(shí)每年父親并沒有在老家住上幾日，父親是舍不得那房子，舍不得我們一家五口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老屋有父親的根，祖宗的魂。
　　父親說那房子是座寶宅，是老祖宗賜給父親的禮物。就在那房子建起不久，母親就被評為全縣的高級教師，對于還是民辦教師的母親來說，能取得那樣的榮譽(yù)就意味著轉(zhuǎn)成公辦教師的機(jī)會來了，我們幾個拖油瓶就有了盼頭——那個時候，母親一旦轉(zhuǎn)成國家人，我們母子四個可就能吃上國家糧，這可是燒香拜菩薩都求不來的。記得父親在得知母親被評為高級教師那天，特意請了假，回來做了豐盛的晚餐，請來母親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還有當(dāng)時聯(lián)校的領(lǐng)導(dǎo)，父親感謝他們對母親的關(guān)懷。
　　父親更多的是激動，那夜，父親醉得厲害，卻不肯讓客人下桌，父親的失態(tài)，在場的人沒有一個笑話他。他們深知父親那么多年的不易。
　　父親的爹媽去得早，他打小由叔叔嬸嬸帶大，成年以后當(dāng)兵，退伍回來連娶媳婦的房子都沒有。母親還是嫁給了父親，新房是父親憑借在鄉(xiāng)親們心中的好印象湊合起來的兩間茅房。母親不嫌父親的出身和貧窮，還給父親生了三個兒女，一個人又把我們拉扯大，還率先做了紅磚瓦屋，重要的是還做了咱們劉家的大功臣——解決了我們姊妹三個的戶口。對母親的恩情，父親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回報著，他疼母親勝出愛我們。
　　就是那兩間茅房也沒能讓父親住上幾年。我三歲那年，父親到了澧水河對岸的郵電所上班。年少的姑姑、嬸嬸不懂事，趁大人們出工后在我家打牌。我家的茅草屋只有一扇窗，而且很小，他們就點(diǎn)了煤油燈在玩。茅草屋的墻也是由稻草滾竹子做成的，很容易著火。就那樣，我家的茅草屋就在一場大火中變成了廢墟，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搶出來，只有我不曉得起火會燒死人，在大火中拿回了我的一件花裙子。事后，族人都說我命大，父親抱著我硬是沒讓眼淚掉下來，而母親卻差點(diǎn)成了瘋子。一場大火給我家?guī)淼臑?zāi)難，那是我第一次有了銘心的記憶，至今回想，都會胸悶窒息不已。
　　后來，在父母單位的資助下，我們家又建起了三間土墻屋，父親臉上才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對母親說，五年之后一定要讓母親住上紅磚瓦屋。
　　父親開始了他的行動，每逢休息回家，父親那輛綠色的載重自行車后都綁著東西，不是一根廢舊的電線桿，就是公家單位廢棄的包裝箱。
　　父親歷年積累的那些廢舊的東西，到我們建紅磚瓦屋的時候起了大的作用。父親建房，幾乎沒有購買建房用的木材，廢舊的電線桿經(jīng)過休整做房子的檁條和椽子，木箱子拆下來的木板做上了嶄新的家具。
　　那些木材，可不是父親貪小便宜弄回來的，都是父親給人做零工換回來的，再有就是父親花了最少的錢買回來的。說是“買”，不如說是父親的那些領(lǐng)導(dǎo)同事對父親的變相資助，這頭給了買電線桿子的錢，那頭又給補(bǔ)上了，父親心里亮堂得很，這么多年都還感激著那些人。雖然那時候我尚年少，卻有了記憶，我是多么地崇拜父親，覺得父親是天底下最牛的人，力氣大，神通大，什么東西都能變回來。
　　特別是父親的那輛自行車，那是父親的寶物，即使是那么疼愛我們姊妹三個，也不許我們幾個輕易碰觸它。父親說，自行車可不能弄壞了，壞了，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咱們的房子也建不成了。我信，于是我主動看管弟弟妹妹，不準(zhǔn)他們接近自行車。那時候，自行車在鄉(xiāng)里可是稀罕的東西。那輛自行車勞苦功高，父親說是他的小老婆，為此，母親還生了父親一晚的悶氣——在那個封閉的農(nóng)村歲月，那樣的玩笑母親是接受不得的。好在，那個玩笑父親再也沒有提過，母親也大約早就忘了。父親為母親能住上紅磚瓦屋，沒少吃苦，流的汗水都到屋子的磚瓦上去了，父親風(fēng)趣地說，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的確，現(xiàn)在回想起當(dāng)年我們?yōu)樽∩霞t磚瓦屋一家五口吃的苦遭的難，心里依然不平靜。我不到十歲，弟弟也不過八歲，妹妹才出生，母親必須住校。遇見深夜天氣劇變，我和弟弟在堂叔的號令下趕緊下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跟著堂叔去“搶救”那些土坯磚塊，如果被雨淋著，那父親的心血就前功盡棄了。母親也顧不上年幼的妹妹在夜間突然醒來，勢必從學(xué)校摸黑趕回來投入到我們的搬磚隊(duì)伍。父親只能在幾十里之外干著急，往往天沒亮，學(xué)校的手搖黑“雞母”(老式電話)就響起來，母親不用學(xué)校的人叫，快步跑去接電話，電話里告訴父親家里的土磚沒事，估計秋天能上窯燒制。
　　那時候的煤是要憑計劃的，燒一窯磚要十幾噸煤(或許不要那么多，反正要一大卡車)。能弄到計劃煤，徹底表現(xiàn)了父親的“神通”，以后村上每家燒磚都來找父親幫忙。直到我進(jìn)城上中專才知道，父親的“神通”真是來之不易，求爺爺告奶奶的，賠笑臉不說，還得提煙買酒，父親暗地里貼了不少錢。父親一直沒說，大概是為了感恩——父親從小吃的是百家飯，穿的是百家衣，住的也是百姓們湊合來的屋子。
　　老天爺保佑，我家的那窯磚是村子里燒得最成功的，于是，父親許給母親的三間紅磚瓦屋得以實(shí)現(xiàn)。在建房子的期間，村里的大部分勞力都來義務(wù)幫我們家的忙，既不在我家吃飯，也不要父親給的工錢。
　　后來我們進(jìn)了城，父親每每提起那事，眼眶都會濕潤。其實(shí)父親為他們做的也就那么些個小事，無非是幫忙到鎮(zhèn)上捎回匯款或者包裹(父親在郵局工作，那是舉手之勞的事情)，再或者是找熟人幫忙弄到一兩包化肥指標(biāo)等等。每逢父親生日或者春節(jié)，我家都熱鬧得很，那些受過父親“照顧”的鄉(xiāng)親紛紛給父親提幾個雞蛋，或一只雞，或家里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父親可開心了。
　　姨要拆掉老房子之前并沒有和父親商量，在她心里，那房子連最后的一間半都強(qiáng)制性地給了父親一千塊錢，所有權(quán)就已經(jīng)全部是她的了，她哪里明白父親對這老屋的特殊情感。我在心里也不禁責(zé)怪起姨來，別人不知父親的心事，自家的親戚還不知么?當(dāng)初父親肯以一千七百塊錢賣給姨，一是我家確實(shí)缺那筆錢；主要還是為姨著想，兩個農(nóng)人拖著三個孩子與父親擠在一起，正好住到我家里來臨時解決問題，以后等孩子們大了，再慢慢想辦法建新房。
　　父親那時候不肯賣掉剩余的一間半也就是那個意思——等姨有了錢做新房，重新贖回我家的老房子。姨沒有顧全父親的心愿。明知父親心里那種失落的苦，我只能那樣安慰父親——既然房子早就賣給了姨，我們也就沒權(quán)利干涉她怎么做了。父親嘴上也是那么安慰自己的。母親叮囑我們姊妹幾個，特別是我，我是老大，以后不準(zhǔn)提及老屋的事情。我明白母親在說什么，立即止住了聲音。
　　其實(shí)，我和父親心里一樣地不舒服，老房子賣了，父親的根也就不再寄存在那里了，我們的童年也好似被遷移了，對老家的那份感情也就淡泊了——父親，一直都希望自己和母親百年之后能在老家建座“萬福宮”(也就是墳?zāi)?，我們一大家子的名字能入劉氏的祠堂。但是，老屋不在了，父親那唯一的念想怕是也不敢再去提及了。
　　責(zé)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