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圈里,或者擴大說曲藝圈里,有個名字已經(jīng)沒什么人知道了:馬政。他1957年生,張志寬先生的弟子,專業(yè)快板書演員,1978年23歲時拜師學(xué)藝,在廣義上也可歸為第八代相聲演員之一。上世紀(jì)90年代他成為下海經(jīng)商大軍的一員,從曲壇銷聲匿跡。
快板書這種略顯單調(diào)的表演形式,除了國家調(diào)去演出發(fā)點工資外,就算進茶館商演也是個墊場,能賺幾個錢呢?馬政跳出苦海的選擇實在無可非議。不過,他留下過一段頗為特殊的作品《學(xué)相聲》,過去有一段時間電視里曾反復(fù)播放,與他搭檔的是當(dāng)時大紅大紫的陳佩斯。
在這個相聲里,陳佩斯號稱拜了馬季、姜昆學(xué)相聲,看不起馬政,馬政便用快板書演員的嘴皮子功夫考陳,說出了“八百炮兵奔北坡”的繞口令,聲脆字清,功力深厚,似乎也曾傳誦一時。另外,兩人還有一段互相擠對的臺詞:
馬(乙):你跟我比,就好比是王奶奶碰上玉奶奶了——你差一點。
陳(甲):哦,要是這么說的話,你跟我比,就好比是馬奶奶碰上馮奶奶了——你差兩點。
馬:要這么說啊,你跟我比,就好比是王奶奶碰上汪奶奶了——你差三點!
陳:要這么說啊,你跟我比,就好比是王奶奶碰上馬奶奶了——你差四點,還多一拐彎呢!
這段抬杠性的文字游戲在郭德綱說來就是“俗套”。確實是俗套,傳統(tǒng)相聲里甲乙二人互不服氣,就拿這一段出來說,有時是奶奶,有時是先生。不過,標(biāo)準(zhǔn)的版本一般是這么講,前三句與馬陳二人說的無異,第四句由乙說(在《學(xué)相聲》中由乙率先發(fā)難,故第四句由甲說):
乙:要這么說啊,你跟我比,就好比是王奶奶碰上汪太太了!
甲:這怎么講?
乙:你差著五點!
甲:怎么五點呢?
乙:“太太”那兩點你不算了?
這幾句極沒意思,引入“太太”里的兩“點”,文字游戲的智慧和嚴(yán)謹(jǐn)一下子就被破壞了。不過表演者一般不以為忤,照說不誤?;蛟S他們認為乙當(dāng)時已經(jīng)沒詞,無奈之下耍無賴也是正常;跟著而來的是甲的反擊,也是更加失控的無賴:
甲:那要這么講啊,你跟我比就好比是王奶奶跟王麻子碰在一塊了——你差這點兒都數(shù)不清了!
這幾番來言去語,起初有著歇后語一樣的精巧構(gòu)思,到最后“太太”字形中的“點”被偷換成了“麻子”具象的“點”,徹底脫離了原先比較謹(jǐn)細的文字游戲?!巴趼樽印笔菦]有技術(shù)含量的聯(lián)想,賤價的耍笑。
我不知道《學(xué)相聲》的作者是誰,抑或陳佩斯、馬政排演時是怎么想的,但顯然他們不想簡單地落了俗套。陳佩斯咬著牙,說出了“王奶奶碰上了馬奶奶”一句,讓人感覺他也是被逼得沒法,急智難敷,只能邊說邊想,可是“王奶奶”怎么就跟“馬奶奶”“差四點,多一拐彎”呢?相聲臺詞里沒有做解釋,我推測,他們多半利用了繁體的“馬”字(“”),把兩個字看作有“四點”和“一拐彎”之差。
我曾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甲拋出“汪奶奶”之后,乙能否想出個更加貼切的“差四點”來,把文字游戲嚴(yán)謹(jǐn)?shù)乩^續(xù)下去。簡單的替代方案是:“執(zhí)奶奶碰上了熱奶奶”、“木奶奶碰上了杰奶奶”、“能奶奶碰上了熊奶奶”,再無厘頭一點,“王奶奶碰上了注奶奶”。
可問題是,每一個選項似乎都得費點周章來解釋,況且“執(zhí)”、“木”、“杰”、“能”、“注”都不是什么聽起來像話的姓氏。想來想去,我放棄了。
當(dāng)郭德綱遇見“俗套”
不過,郭德綱這個給相聲以新的“可能性”的人出現(xiàn)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各種舊見都需要更新。
郭德綱才膽兼具,他的作品證明了什么叫“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前些日子,我看他和于謙的新作《情義譜》的視頻時心頭一喜:他們把這段陳年的“比奶奶(先生)”拿出來重新改裝。當(dāng)郭德綱說了“我跟您比,好比王先生碰上汪先生”后,于謙回敬他:“我跟你比,好比能先生碰上熊先生了。”
這個包袱的笑聲很強烈,強過前三番,看起來觀眾很認可他們的創(chuàng)新。我去網(wǎng)上查了下,原來《百家姓》里還真有這個“能”姓,排名雖極靠后,畢竟還是有的,原是熊姓里分出來的一支,春秋時熊姓的夔國被楚國滅掉,國人為自保去掉了姓里的四點,從此改姓“能”,其望族主要居住在山西太原一帶。
我這個沒有經(jīng)歷過萬惡的舊社會的人當(dāng)然不知道《百家姓》里還有那么多掉進旮旯找不著的“怪姓”,而當(dāng)年看陳佩斯、馬政《學(xué)相聲》的時候,也還沒有谷歌和維基可查。
但是這個細節(jié)的亮點還不止于他們“敢說”(不因為“能”姓過于偏僻而有所忌憚)。郭德綱與相聲前輩們有一點很大的不同:他的世故,或者說狡猾,是他做人的標(biāo)志;他的舉止里充滿了那種江湖老油條的味道,因此在這里,他和于謙說這幾番對話時先有一句交待:“這都是相聲的俗套。”——看起來輕描淡寫,但這是一種巧妙的預(yù)防,防范觀眾因為聽了俗套而不樂甚至心生不悅(“又拿這套來騙彩頭”);更巧妙的是,郭、于兩人對話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來言去語,眼神里頻頻交換這樣的意思:“你懂的,相聲里一直就這么說”。于謙“能先生”一出口,郭立刻數(shù)起了準(zhǔn)備好的手指頭,臉上淡笑里包含的臺詞是這樣的:“好,好,算你有詞,不過,沒出我的預(yù)料?!?br/> 老先生看到這里,不知道會不會納悶:相聲怎么可以這樣講?老先生們常說相聲的共性是投入,特別是北京一帶的,哪怕你說一段臺上臺下都能倒背如流的活兒,一樣得把觀眾當(dāng)成是頭一遍聽那么賣力氣。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寫到過在北京周末相聲俱樂部聽七十多歲的陳涌泉先生說《相面》,他為年輕演員劉穎捧哏,臺上一邊說,臺下觀眾就在那兒跟著吟:“花木欄桿養(yǎng)魚池,自己憂愁自己知,有人說你心歡喜,委屈為難在心里……”這光景跟京劇表演已經(jīng)沒多大差別了,觀眾來享受的不是新鮮的笑料,而是一種形式感,每一句詞都是老的,觀眾拿指關(guān)節(jié)敲著桌子、和著節(jié)拍,用這種方式來向自己喜愛的演員和藝術(shù)致敬。
但是,當(dāng)劉穎為陳涌泉相面時背著臺詞說:“您今年七十六,我算您之后這十年,您是飛黃騰達……”云云之時,我看著陳先生專注地看著他的晚輩,蕭條的腦門,略有些哆嗦的手,便好有一陣心酸翻涌。那些被時光摧殘凋零的藝人,他們說著夢話都能誦念的臺詞,他們深入骨髓的舞臺品格,隨著每一次重復(fù)的表演而把他們本人澆鑄成一座座日漸完整的浮雕。
聽老相聲就像看一局象棋,開局的走法一多半都是“炮二平五,馬八進七”,慢慢才有了變化。前輩演員們上臺表演時有很多脫口而出的套語,也很少會去修改“比奶奶”之類的固定的對白,你看不出相聲臺詞里常說的“我們腦子快,反應(yīng)機敏”云云究竟體現(xiàn)在何處。文哏大師蘇文茂先生說了半輩子《批三國》,他在告別舞臺的演出上仍舊只在重復(fù)自己,觀眾的笑聲是獻給他從藝六十年這一事實的。
說起來,蘇版《批三國》的幾個包袱也并不嚴(yán)密,特別是在批到“三個數(shù)學(xué)家”的時候。蘇先生(甲)說,三國里有三位數(shù)學(xué)家,研究的方向各不相同:孔明因為在草船借箭時說了句“夠數(shù)了?帶回去”,從而研究代數(shù);曹操因為寫了“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從而研究幾何;第三位數(shù)學(xué)家貂蟬,研究的是三角——何以見得?
甲:貂蟬見到呂布說:“小呂,你真好,你真乃當(dāng)世之俊杰也,我愛你?!滨跸s在見到董卓時也說這套話:“董老太師,你真好,你真乃當(dāng)世之英雄也,我愛你。”就這么兩愛不要緊,最后呂布把董卓給刺死了。這說明貂蟬是一位了不起的數(shù)學(xué)家。
乙:她研究什么呢?
甲:她專門研究“三角”。
乙:三角戀愛!
這個結(jié)論乍一聽不無妙趣,細一想,編織這一笑料的邏輯十分牽強:既然批講者(甲)要讓自己批得在理,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仍然沿用“人生幾何”那樣的套路,以曲解字義的方式來求得喜劇效果,但“三角”卻是對貂蟬離間計的一種現(xiàn)代詮釋,它不構(gòu)成一個“證據(jù)”,本質(zhì)上和“王奶奶遇到王麻子”一樣,都是對文字轉(zhuǎn)義的進一步偏離,是文字游戲受阻之后的狗尾續(xù)貂。
所以,它無法在今天的劇場生存,《批三國》這樣文質(zhì)彬彬的相聲若是一板一眼地表演,諒必會遭到觀眾的冷落。
郭德綱的經(jīng)驗
今天的劇場是閱歷豐富的,演員在臺上說“在座高人眾多”不再是恭維,在相聲從廣播和電視回歸劇場之后,或許陳涌泉、蘇文茂這樣深孚人望的老前輩如果出山助興,還能擁有一些特權(quán),其他人則無法再把觀眾當(dāng)成每晚聽同一個故事都不會膩煩的孩子。
郭德綱的經(jīng)驗是,你要比觀眾更世故,你要搶在觀眾前面告訴他們:“這是俗套,我就這么一說,你就這么一聽。”郭德綱、于謙在表演“比奶奶(先生)”的時候,就丑話說在前頭,預(yù)設(shè)所有觀眾都聽過這一段:
郭:于老師的藝術(shù)造詣和人品,方方面面都比我強,用一句家喻戶曉的俗套的話來形容我的心情,就是我要跟人家(指于謙)比,就好比是王先生碰上玉先生了—— 我跟人差一點。
跟之前的所有演員都不一樣,郭德綱認為如果再鄭重其事地去表演這個套路,那是在浮夸中越陷越深,浮夸的套路好比拿上臺面明著使的刀槍,一招一式都在人的意料之內(nèi),而真正有效的相聲幽默卻是機智的暗箭。郭德綱一面反對浮夸,一面不避“貧損”之嫌,無所不用其極地“秀”他的機智,當(dāng)于謙說到“王麻子”時,郭德綱接下來的一段發(fā)揮說明他何以能坦然地拋棄相聲表演中的那些“俗套”:
郭:我要跟您比,那就是王先生碰上王麻子,帶著汪太太和熊太太,倆太太還帶著倆孩子,一個叫九餅,一個叫天牌,九餅有雀斑,天牌出疹子,一個剝石榴吃,一個拿著芝麻燒餅,后邊還跟著一條斑點狗,狗嘴里叼著半個切開的火龍果……
在別的演員止步的地方,郭德綱開始發(fā)散思維,最后,他竟然真的把“王麻子”這一貧困的胡扯變成了創(chuàng)意性聯(lián)想的泉源,從文字游戲受阻的格局里脫嵌出來,而且將古舊的市井俗物同新潮洋貨在“點”的概念下燉于一爐。
沒有比這更能說明相聲該如何革新的了。若是把郭、于的這段抬杠與過去笑林、李國盛在《雙星會戰(zhàn)》里的一段抬杠作個比較,便可以看到機智與浮夸的區(qū)別何在,它決定了什么樣的相聲是活的,什么樣的相聲是當(dāng)世最風(fēng)行的社交軟件——“非死不可(facebook音譯)”:
笑(林):我唱的歌是鏗鏘有力的。
李(國盛):我唱的戲是熱情奔放的。
笑:我唱的是溫柔含蓄的。
李:我唱的是開胃健脾的。
笑:我唱的增進食欲。
李:我唱的外焦里嫩。
笑:我唱的油而不膩。
李:我唱的營養(yǎng)豐富。
笑:我唱的含有大量維生素ABCDEFG。
這種死鉆牛角尖式的逗樂已成如煙往事,甚至一度被認為是創(chuàng)新者的牛群、馮鞏那種偏機械的子母哏也已是明日黃花,在郭德綱等人的新相聲里,陳佩斯、馬政當(dāng)年投入過智力的“比奶奶”困局,以更加輕靈、從容的方式得到了破解。
新的演員,那些常常以油滑、“嘴賤”、老于世故的方式示人的演員,有著遠比上一代演員更自由的頭腦和更開放的視野,也襯出了后者所缺的一種品質(zhì):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