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壞人在飛翔

　　我是羊皮鬼。
　　我誕生在一個巨大的朝代。
　　貧窮與富足，陰謀和傾軋，美麗與歧途，死亡和再生，宮闈之秘和天生殺人狂，次第在這個巨大的朝代上空巡回，像遵循著天道、巡回不已的四季一樣，無窮無盡，生生不息。它們糾纏交集，在這個巨大的朝代，發(fā)出空洞不祥的回響。
　　這個巨大的朝代，沒有首都和都城，也沒有花邊一樣的厚重城墻，大地上空蕩蕩的，間或有灰撲撲的數(shù)不清的城池，惡瘤般地綴在地平線盡處。
　　其實我是死亡和再生的標(biāo)志。浴火而死，向死而生，從墓壙中重生，夾帶著輕盈的舞姿，吞吐著濁重的呼吸，盤旋，嬉戲，歌哭，大笑；踏著時代的鼓點(diǎn)與時俱進(jìn)，攜著時間的圓環(huán)退避三舍。
　　我誕生在一個巨大的朝代。
　　
　　篝火旁到處是上升的煙靄，人群圍著火堆跳舞。酒池肉林，劍簇指向不知名的星座。
　　我在美麗女人的裙裾間喝得醉醺醺的。我開始旋轉(zhuǎn)。我有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體驗：酒精那條看不見的界線細(xì)若游絲，界線前后就是清醒和迷狂兩種迥異的狀態(tài)。就像生界和死界，陽界和陰界。
　　我很詫異：何以我寄住于這獸皮環(huán)佩的地上？我很慶幸：我也是這人粥中的一滴啊。我們是相親相愛的弟兄，我們是胼手胝足的兄弟。
　　曠野星空之下，白地沙場之中，壯漢、孺子、侏儒、美女，被火光映紅了裸身；絡(luò)繹環(huán)繞、圍成一個奇異的圓圈的動物，瞠視著單純的眼睛，看殺這沒有饜足的狂歡。
　　在這一切一切的催眠氣息里，我大醉，我旋轉(zhuǎn)；我拔劍四顧，心中茫然；我扔掉酒杯，酒氣熏天。
　　我做起了離奇的夢。
　　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羊皮鬼。
　　
　　辛左派的真面目
　　
　　我在木偶劇院旁邊的艾德熊快餐店等辛左派。
　　辛左派是我仰慕已久的朋友，因主張正義和社會公正而在網(wǎng)上享有大名，在日常生活中則是一個自封的教授。我只見過他一面。那是有一次，一大堆人一起喝酒，一個禿頂、鼻頭紅彤彤的中年男人，被一個戴黑邊眼睛、臉上疙疙瘩瘩、嗓音尖利的精瘦女人帶著，那女人看不出年齡，但能看得出是個江湖混混兒。席間，那女人咋咋呼呼地介紹紅鼻頭男人：“這位是背光大學(xué)、簡稱背大的社會學(xué)教授，辛左派先生。”大家一片雜沓地抱拳：“久仰久仰。”辛左派囁囁嚅嚅地嘟囔：“哪里哪里?！?br/>　　我很吃驚：在我印象中，著名的辛左派應(yīng)該姿容豐贍，風(fēng)華絕代，臉皮棱角分明，舉手投足剛毅有力，帶著來自第三世界的天生正義感，怎么會是眼前這個面團(tuán)團(tuán)的發(fā)福中年男人，像一只沒睡醒的笑面虎呢。
　　酒過三巡，我找到一個機(jī)會湊過去，把刀子一樣的手遞給辛左派，一邊說：“辛左派先生，認(rèn)識一下，我叫羊皮鬼?！?br/>　　辛左派一聽，趕緊立起來，忙不迭地握住我的手，也不怕被鋒利的掌緣劃傷，一邊說：“噢，你就是羊皮鬼呀？我聽孟煌念叨過好多次了?！?br/>　　我一聽他是孟煌的朋友，趕緊往回收勁兒，生怕把他嬌嫩的手割開個口子，一邊說：“噢？原來你也認(rèn)識孟煌？那是我的好朋友啊?！?br/>　　于是我倆湊到一起，嘰嘰咕咕地喝了些酒。
　　我問他：“怎么沒有聽說你做背大教授??？剛升的？”
　　他漲紅了臉皮：“別聽那女人瞎說，實不相瞞，我只是偶爾去背大串串朋友什么的?！?br/>　　我恍然大悟：“噢，原來你至今還是民間知識分子啊?！?br/>　　他說：“對對，我一定要讓自己區(qū)別于官方立場。”
　　帶他來的那女人不停地沖我翻白眼，我問辛左派：“她是你什么人？”
　　辛左派說：“咳，也不是什么人。她神了去了，剛從西藏回來，據(jù)她說在青樸山苦修了半個月，拜了一位上師，已經(jīng)皈依藏傳佛教了。有一次遇到她，非說我生具異相，前世是喇嘛，就綁上我了，天天跟我屁股后面，我老婆都不樂意了?！?br/>　　我說：“那還理她干嗎？”
　　辛左派噓了一聲：“嘿，話可不是這么說，誰知道她有什么背景?！闭f著沖那女人笑笑。
　　我心里膩味，就起身要走，辛左派說：“哥們兒，過兩天見面詳談如何？”
　　我敷衍說：“好好好，你約我吧?！?br/>　　
　　辛左派就把我約到了今天的這個艾德熊快餐店。
　　隔著防彈玻璃，我看見辛左派戴著一頂閃閃發(fā)光的鋼盔，從天橋上下來。
　　他一進(jìn)來，我就沖他嚷：“戴的什么這是？”
　　辛左派齜牙一樂：“鋼盔，進(jìn)口的，特防冰雹?！?br/>　　我驚奇地咦了一聲：“你不是反帝嗎？怎么戴帝國主義的東西？敢情你們家電器也都是帝國主義貨吧？”
　　辛左派說：“這叫予取予用，為我所用，用敵人的炮火武裝自己。”
　　我噢了一聲。
　　正喝著飲料呢，突然看見墻上的壁掛電視里正放一段新聞畫面，趕快讓辛左派看。只見以色列的推土機(jī)在坦克和士兵的掩護(hù)下，朝著巴勒斯坦定居點(diǎn)旁邊的橄欖樹林沖去；巴勒斯坦人守在樹林前，林子里有許多以色列左翼人士幫他們收橄欖。因為有這些以色列人，以色列的推土機(jī)才不敢肆無忌憚地推倒橄欖林。
　　我捅捅辛左派：“以色列明知這橄欖樹是伊斯蘭教的圣樹，干嗎還要推掉？這不是往巴勒斯坦人傷口上撒鹽嗎？況且，也斷了這些巴勒斯坦人的生計啊?！?br/>　　辛左派不屑一顧地撇撇嘴：“對付恐怖分子和人肉炸彈嘛，可以不擇手段?！?br/>　　我很吃驚：“哎，你不是主張正義、反對壓迫的左派嗎？怎么這腔調(diào)？”
　　辛左派說：“不能為恐怖主義唱贊歌呀。”
　　我說：“這明明是以色列的國家恐怖主義嘛?！?br/>　　辛左派顧左右而言他：“這你不懂?！?br/>　　我說：“好啊，平時你們口口聲聲什么正義，什么起點(diǎn)的公正，原來一到關(guān)鍵關(guān)頭，屁都不敢放一個！你沒看見巴勒斯坦小孩拿石頭投擲以色列的坦克嗎，那是模仿猶太人的大衛(wèi)王啊。你還不如人家以色列的左派呢?！?br/>　　辛左派就用種種所謂學(xué)理教訓(xùn)我，我聽得如墜五里霧中。
　　
　　此后我就一直在南城晃蕩，每天燉一只烏龜，吃肉喝湯喝二鍋頭，日子過得雖然愜意，就是有點(diǎn)寂寞。我知道，是缺女人了。
　　有天深夜，電話鈴響了，我正想入非非地自摸呢，嚇了一跳，這么晚誰會來電話？
　　拿起聽筒，喂了一聲，電話線那頭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請問，您是羊皮鬼嗎？”
　　我精神一振：“是啊，您是哪位？”
　　那女子說：“我叫五五，你聽說過嗎？”
　　我猝然一驚：“你是五五？你不是辛左派的侄女嗎？”
　　她說：“是?！?br/>　　我問：“怎么了？”
　　她說：“你告訴我你那兒怎么走，去了再跟你說。”
　　我驚疑不定，但還是把路線告訴了她。
　　五五敲響門，我打開門，把她迎了進(jìn)來，一看，不禁眼冒金花。只見眼前這女子，身材高挑，面目姣好，言語溫柔，披肩長發(fā)，順流而下，笑意盈盈，不像作假，扭頭看我，好個嬌娃。我像個二流子看見了隔壁美女，只差流口水了。
　　五五的傘讓冰雹打破了一個洞，露出里面的鋼骨架。身上的衣服也有些濕。
　　五五坐下來就哭了：“這座城市里我就只知道你一個人，我的那些所謂的朋友都不和我來往了。平時聽叔叔罵你是極端分子，我卻覺得你是性情中人，就只有來你這兒了。你不會不歡迎吧？”
　　我問：“你和辛左派吵架了？玩離家出走？”
　　五五說：“哪是吵架啊，他整個一變態(tài)，我只好出走，再不回去了。”
　　我問：“怎么回事？”
　　五五講了她的故事，驚心動魄。
　　
　　我父母早死，我從小就跟著叔叔嬸嬸生活。他們沒有孩子。每天我6點(diǎn)起床，自己洗涮干凈做早飯，臨走前進(jìn)叔叔嬸嬸房間告別。嬸嬸不住叮嚀路上注意安全，叔叔鐵青著臉說：別貪玩，笑就是哭的下場。當(dāng)時我還是個小學(xué)生，每天放學(xué)要步行半個小時才到家。我和小伙伴們喜歡手牽著手，走在小巷里，邊談天邊回家。叔叔會突然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我面前，然后一把把我提上自行車后座，邊騎車邊罵我回家路上貪玩。然后，我會老老實實跪在家里的木凳上，一跪就是一個小時。跪了幾次以后，我回家都是一溜小跑。任何朋友到家里來和我聊天，我都會嚇白了臉。
　　
　　每逢周末或寒暑假，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每天天不亮，叔叔就在房間里數(shù)落我的過錯，說我沒疊他的衣服，怪我沒有把毛巾晾好。任何雞毛蒜皮的事在他看來都是我的過錯。他的口頭禪是“你這個偷梁換柱的東西”。罵著罵著一時興起，翻身起床就來掀我被子。每個假期的清晨，我都坐在寫字臺前，他上班前留了作業(yè)給我，打算盤，抄字典。我房間除了教科書和一本《新華字典》外，沒有任何其他書本。那時好多銀行都已經(jīng)換上了電腦，我說打算盤沒用，他劈頭劈腦給我一巴掌，隨手拔掉錄音機(jī)上的插頭和電線，塞進(jìn)褲兜轉(zhuǎn)身就走，臨走還不忘鎖上他們房間的門，又在大門外加一把大鎖。我一整天的生活空間就是我的房間和廚房。但我不敢發(fā)呆，叔叔神出鬼沒。有時，看書看久了，難免會走神，一凝神似乎覺得身后有人，轉(zhuǎn)身一看，不知什么時候，叔叔已經(jīng)站在我后面，眼睛冒火，接著是一頓臭罵。等到他們下班，我又開始跪凳子。慢慢地我變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上課的時候也會覺得叔叔在門口監(jiān)視我，一哆嗦，一背的冷汗。有好多次我背著書包回家，還沒來得及坐下，叔叔一把搶過我的書包，把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在桌上，一一檢查。凡是和書本無關(guān)的，必須向他解釋來歷用處，最后當(dāng)然還是跪凳子。
　　高一的時候，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有點(diǎn)退步，叔叔每天檢查我的作業(yè)本，只要有一個紅×，他就把厚厚的本子迎面甩來，逼著我回答為什么會做錯。我跪在凳子上一邊抽噎一邊解釋。解釋終歸是徒勞，因為叔叔認(rèn)為，我是不可以有任何錯誤的，哪怕再難的題也必須全對。跪凳子流眼淚的結(jié)果是我對數(shù)學(xué)恐懼得要命。終于有一次，我拿了紅燈。我紅著眼睛回家，等待每天必不可少的責(zé)罵和膝蓋鍛煉（跪凳子），奇怪的是他這次沒有發(fā)火，伸手摸摸我的臉說，坐到叔叔這里來。我看到他眼睛里怪怪的神色，硬著頭皮湊到他身邊，他說很久沒抱抱我的寶貝侄女了，來。我覺得很惡心，我已經(jīng)17歲了，他從我5歲起就沒有再抱過我。
　　晚上睡覺前，我聽到叔叔和嬸嬸的交談。他說我們侄女長得還是很漂亮的嘛，生女兒好啊。
　　我明明白白地記得他之前的結(jié)論是生個女孩有什么用，要不是哥哥早死，沒辦法，我才不要呢。
　　自此，我每天晚自習(xí)回家，前腳進(jìn)門叔叔后腳也到家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每晚他都躲在我必經(jīng)的橋旁偷偷等我，看我有沒有和別的男孩一起回來。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教室，大聲宣布他是我叔叔，而后打開我的抽屜，翻個底朝天，任何小小的不入眼的東西，他都會盤問我半天。
　　我畢生難忘的是一次嬸嬸去同事家串門，她走之前我說我要洗澡。叔叔說你洗吧，我和你嬸嬸一起出去。我關(guān)了衛(wèi)生間的門開始洗澡。因為潮濕的緣故，木門有幾個縫。洗著洗著，我突然覺得不對勁起來，仔細(xì)一看，門縫里居然有一雙眼睛。我沒敢尖叫，披上衣服冷不丁打開門，門外的人來不及閃躲，居然是我的叔叔！
　　第二天我跟嬸嬸說起這件事，叔叔說：那有什么？你是我侄女，也就是我女兒，從小到大，你身上哪塊肉我沒見過？
　　有幾次我在他們房間看電視，天氣很冷，一向反對我看電視的叔叔，一反常態(tài)地要我坐到他們床上去。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那么大了，不好意思再和叔叔同床。他快發(fā)火了，我只好坐到床邊，占了小小的一點(diǎn)地方。他又說穿著秋褲干什么？脫了。他的腳不時在我腿上劃過，我覺得非常惡心。
　　我初中的幾個好朋友在外地念書，他們寫信給我，我收到的永遠(yuǎn)是開口的信。叔叔拿到信一般都是自己先看，看完了大大咧咧地扔給我。我說私拆別人的信件是違法的，他瞪著眼睛說：你是我侄女，怎么是別人？
　　我換過好多本日記，不同的封面，它們的結(jié)局大同小異。叔叔發(fā)現(xiàn)我有日記，就逼著我拿出來給他看，不答應(yīng)就跪凳子，直到我屈服。一本接著一本。
　　我不知道別人的家庭是否也有我家的矛盾，我也不知道別的孩子是否和我一樣，我以為不自由沒自尊是每個人長成前必須經(jīng)歷的階段。
　　我的三年大專生涯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最自由的日子。由于在外地上學(xué)，叔叔再也無法如他所愿地控制我。他除了偶爾來學(xué)校，翻看我的日記和床頭書籍外，沒有別的辦法。那三年里，我閱讀了大量以前就很想看的書籍，自由地和朋友交往，我終于明白自由何其珍貴。
　　畢業(yè)后，我分配到本市某小學(xué)教小學(xué)六年級英語，離家很遠(yuǎn)。叔叔規(guī)定我每個星期必須回家，所以星期五一下班我就搭車回家，到家已是黃昏。在家應(yīng)付完嬸嬸由衣到食到住到行的詢問，還得過叔叔的關(guān)。他常說：哼，你小子心里一定有鬼；問：有沒有找對象？我說沒有，他不信，惡狠狠地說：你給我小心點(diǎn)，被我抓到對你不客氣。
　　工作后，我有幾個很好的同性朋友，父親說：那是什么朋友？一群妖精而已。
　　我手機(jī)號只有家里人知道，一旦有朋友也知道，叔叔馬上就給我換號。我說手機(jī)本來就是讓別人知道的，不然要它干什么？叔叔氣鼓鼓地說，你要別人干什么？有我就夠了。
　　我終于有了自己的秘密：我開始上網(wǎng)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們?？梢噪S意傾訴，而對方并不知道你是誰，這是多么自由的事啊。我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了一個叫“伽南”的網(wǎng)友，非常淵博而且幽默，我常常向他訴說我的苦惱，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為我開解。他毫不忌諱地告訴我他的真名叫李陽。
　　我在幾乎無法呼吸的家里又過了一年。第二年5月，我認(rèn)識了一個男孩，叫趙明。他和我一樣大，是溫州人，其實我對他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在一起聊天爬山而已。一天，叔叔又來了，一個人在我房間里把東西翻了個遍，從抽屜到床頭到桌子底。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所以也不生氣。吃飯的時候，我隨口說起了趙明，叔叔非常警覺，說你們兩個立即停止。我說我們本來就沒有什么。叔叔沉默了，他一定又在想辦法抓我的錯處，所以他借口說要回家，坐上路邊一輛公交車揚(yáng)長而去。
　　晚上，趙明打電話給我，要我?guī)退g一些東西，我答應(yīng)了。天氣很熱，晚上9點(diǎn)的時候，我有點(diǎn)困了，突然有敲門聲，我從門縫看到外面站著的就是叔叔！我的臉?biāo)⒌匕琢?。門開了，叔叔劈頭給了我一巴掌，說：你有什么能逃得過我的眼睛！接著解下腰里的皮帶，開始抽打趙明?；艁y中我說：趙明，無論如何他是我叔叔，他腰不好，你不要還手。趙明后腰和前胸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兩下，我抱住叔叔的右手，趙明終于在慌亂中逃了出去。
　　我在凳子上跪了一晚上，沒有流一滴眼淚，因為我知道我沒有錯。叔叔一整夜都暴跳如雷，狠狠地抽了我兩巴掌，罵我偷梁換柱不知檢點(diǎn)出賣貞操。其實我什么都沒有做。第二天一大早，嬸嬸趕到單位，她和叔叔一起罵我是騷貨、賤骨頭，并且決定直接監(jiān)視我。我住的宿舍就在學(xué)校里，從此我每天早上在他們的護(hù)送下去辦公室，晚上不許出門。嬸嬸監(jiān)視了我兩個星期后，輪到叔叔了。22歲的我必須和他睡在同一個房間，床跟床間只有20厘米遠(yuǎn)。每天我躲在被窩里換衣服，叔叔在窗口陰陽怪氣地說：你能脫給別人看，就不能脫給我看嗎？我想起18歲時，他特別喜歡和我親近，撓我癢時手還直往我胸口摸，眼淚就流了下來。他說你哭什么，我還要檢查你是不是處女呢。我說怎么檢查？他說：你把褲子脫下來，我看看就知道了，你和你媽媽的不會一樣。我說我不愿意，他說你要不愿意，我就一直在這里住下去。
　　昨天凌晨，叔叔逼我脫下褲子讓他檢查。我不愿意。他說你要不愿意，我就帶你去醫(yī)院，隨便你。他把我的底褲褪去，仔細(xì)地看了一會兒，又伸出手撥弄了一會兒，然后笑瞇瞇地說：我的侄女乖，還是好孩子。
　　從昨天開始，我就決心離開家。我想我做了22年的噩夢應(yīng)該有個了斷了。當(dāng)年中考高考畢業(yè)，全由他們選擇，長這么大，連明天穿什么衣服都得由他們安排。我想我該走自己的路了。
　　
　　我很震驚，對五五說：“我操！他也太過分了。你要想住就住這兒吧，想住多久都行?！?br/>　　
　　五五淚眼婆娑地望著我：“謝謝你，你真是一個好人。”
　　我說：“我操！可別這么說，我才不是什么好人呢，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包藏禍心？尤其是面對你這么漂亮的女孩，我又不是他媽的柳下惠?！?br/>　　五五破涕為笑：“我才不害怕呢?！?br/>　　
　　五五就在我這兒住下了。
　　她洗澡換衣，安置停頓，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了。恰好有人叫我吃飯，我?guī)е逦澹垣I(xiàn)寶的心情，和狐朋狗友們坐到了一起。席間我說這是我媳婦。大家哄堂大笑，問你何德何能，何以娶得如此美貌媳婦？我順嘴胡說，說是昨天夜里，我給一個女朋友打電話，沒想到電話串線了，另外一個女孩接的，我們聊得投機(jī)，她就漏夜遠(yuǎn)嫁而來，送貨上門。五五果然大氣，也不生氣，叼著0.8的中南海香煙，含笑不語，作矜持狀。大家半信半疑，以為又是露水夫妻，鄭重地勸告五五：羊皮鬼可是個流氓，再漂亮的女孩都過不到三個月！我說：你們別成心毀我了，這回可是真的！
　　我控制著自己不喝醉，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做?；丶液?，我把暖氣管的閥門開到最大，居心叵測地要她先睡一會兒，并發(fā)誓沒有她的同意決不會碰她一指頭。我拉上一半窗簾，冰雹的巨響遠(yuǎn)遠(yuǎn)地隔在外面，像節(jié)奏雜沓的搖滾樂，在暖氣洋溢的小小房間里，營造出一種曖昧的氣氛。
　　我摸到床邊，開始動手脫她的衣服。她掙扎兩下，諷刺我?guī)拙洌吐犞沃?。插進(jìn)去后，看見她仍然面無表情，但我是久曠的男人啊，已經(jīng)半個月沒碰過女人，也想不了太多，幾分鐘就射了。事后回想，才發(fā)覺她連一聲呻吟都沒有。
　　這就是我和五五第一次做愛的情形，說起來喪氣，我都不想再寫下去了。
　　
　　五五問我：“你整天神叨叨的，都忙些什么呢？”
　　我警覺地說：“貓有貓路，鼠有鼠道，各走各路，謹(jǐn)防串道。你要想在這兒長期住下去，就不要打探那么多，把你的好奇心扎個口子掛房梁上吧?！?br/>　　五五白我一眼：“德性！問你一句Tfjl6AStzLaXZKybuZsY1zUOvOCvbgzQZOqjyoIlMME=，你啰嗦那么多干嗎？又不搶你的飯碗，又不向雷子報案，你緊張個什么勁兒？”
　　我嬉皮笑臉地說：“我緊張什么呀！我又不販毒不拐賣婦女，嚴(yán)打也輪不到我呀！”
　　
　　我早已失了以前的生計，只好和組織上接上頭。組織上鑒于我在江湖上的閱歷和名聲，想讓我負(fù)責(zé)起南城的毒品網(wǎng)絡(luò)。我是一個崇尚簡單生活的人，況且磨礪了這么久，也不愿再出頭露面，做那雖一呼百應(yīng)、卻也樹大招風(fēng)的角色。組織上看我變成了扶不起的阿斗，也無可奈何，就給我掛了一個閑職，每個禮拜批給我一些大麻讓我出手，賺一點(diǎn)糊口錢。當(dāng)然，組織上決不會虧待我，我畢竟為組織的發(fā)展壯大立過汗馬功勞嘛，也算是老干部了，安排好我的晚年，讓我在幸福和麻木不仁中撒手歸西，對手下老弟兄們的情緒也是一種安撫。否則，待下過苛，人人離心離德，那就離亡國的命運(yùn)不遠(yuǎn)了。
　　就這樣，我每周都會去組織上預(yù)先安排妥當(dāng)?shù)钠У攸c(diǎn)，輕輕松松地把上好的大麻出手。也是在這里我才知道，這座城市龐大的大麻消費(fèi)者，把大麻叫做“葉子”。哈哈，我響亮地打了個榧子，原來這座城市的人不僅全都是病人，還都是他媽的牲畜?。?br/>　　五五對我的行蹤表示一定程度的懷疑也是正當(dāng)?shù)?，她看我天天游手好閑，錢又來路不明，可能怕我出事，我若出事了，她還能依附誰呀。
　　慢慢的，我和五五做愛逐漸變得和諧起來。五五真是個尤物，叫床的聲音如驚濤拍岸，一波連著一波，毫不停歇，有時看著她狂熱的眼神，我都有點(diǎn)害怕了。
　　
　　五五的戀愛史
　　
　　以我多年和女人廝混的經(jīng)驗，我至今仍然不明白：女人為什么是如此奇怪的一種生物。自以為是，生活于幻覺之中—這是我總結(jié)的女人最顯著的特征。比如說，女人經(jīng)常想到自殺，越想越可憐自己，越想頭腦里越展現(xiàn)出一副愛人痛不欲生、身后無限追念的宏大場景。但是與其說女人是想自殺，還不如說女人只是被自殺的念頭感動得涕淚交零。
　　五五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zé)o端發(fā)作，發(fā)作的時候，最喜歡聽的是蔡琴的老歌《恰似你的溫柔》：“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然后拿一把椅子坐在CD機(jī)前，一枝接一枝地抽煙，臉上毫無表情，偶爾淚光盈盈，一副飽經(jīng)滄桑、看透此世的老練嘴臉。每當(dāng)此時，我就忍不住嘲諷她：才22歲，就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破事兒，一副滄海桑田的樣子，不覺得可笑？我明知道這樣說會觸犯她，讓她惱羞成怒，可眼里實在揉不得沙子，我是一個最真實的人，看不慣那些拿根針當(dāng)棒槌、揀芝麻當(dāng)西瓜的兒女作態(tài)。有什么呀！不就是失了一回戀嘛！不也沒見誰自殺嘛！大家都活得好好的，男耕女織，照樣吃飯做愛，生兒育女，決不會因為失一次戀就荷爾蒙性功能消失，大不了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幾天，如此而已。
　　可是五五雖然明白這些道理，還是在漫長的一生中經(jīng)常發(fā)作，生活于幻覺之中看來是女人的通病。
　　在我和五五做愛和諧之后，五五給我講了她的“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破事兒”。
　　
　　大學(xué)一年級，有一天晚上五五窮極無聊，收聽當(dāng)?shù)仉娕_的音樂節(jié)目，第一次聽到娃娃的《花開花謝》，現(xiàn)在她還記得歌詞：“那花開多久會謝，鳥兒飛多遠(yuǎn)會看不見，如果青春只是一眨眼，最愛的人何時能再見？……”其實在我看來，這爛歌比BOBDYLAN的《答案在風(fēng)中飄搖》差得實在太遠(yuǎn)，可是小女人喜歡小女人的歌，也沒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五五竟然對那個晚間節(jié)目主持人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因為據(jù)她說，那時流行的是什么狗屎排行榜歌手，娃娃這樣老的歌已經(jīng)沒人聽了，又是這么晚的一檔晚間音樂節(jié)目，而且主持人又是一個男的！那男的在節(jié)目結(jié)束后說了幾句這個行當(dāng)慣用的酸溜溜的尾語，就把五五的心給吊住了。
　　此后五五就耗上了這檔節(jié)目，也可以說，五五耗上了夜晚空氣中莫須有的晚間節(jié)目主持人的聲音，耗上了漂浮在單純頭腦里的男人形象。據(jù)我的經(jīng)驗，這是十八九歲、剛剛懷春的女孩最容易發(fā)生的故事，對付這樣的女孩易如反掌。
　　一段時間之后，有一次這男的播放王菲和竇唯的歌，很為王菲抱不平地抨擊竇唯，連帶說竇唯的歌是什么狗屁搖滾（由此也可看出來這狗男人的品位）。喜歡搖滾樂、屁股后面還追著搖滾男孩的五五大怒，當(dāng)夜給這男的寫了封信，痛罵一頓。幾天后男的在晚間音樂節(jié)目里念了這封信，并表示虛心接受?？上攵@種不尋常的方式讓五五深受感動，她不僅覺得這男的很看重自己的意見，而且有一種幸福的虛幻假象落到實處的感覺。
　　后來故事的發(fā)展老套得讓我都不好意思再寫下去了。但是對五五來說，這是她的初戀，所以要求我必須寫得詩意而且美。這違背了我的初衷，我原準(zhǔn)備用1000字的篇幅隨手打發(fā)掉，但出于對五五意愿的尊重，我就懷著醋意，犧牲自己吧。
　　
　　那男的開始跟五五通信。五五涉世未深，也沒有什么想法，跟不相識的對方討論一些對音樂的感悟什么的也挺好玩。通了一年信，打過幾次電話，始終沒見面。一年后五五應(yīng)聘電臺主持人，被分配到那男的所在的電臺工作。那男的打電話給五五，開玩笑說讓她請客。此后那男的突然連續(xù)五天沒有上節(jié)目，五五有一種預(yù)感，覺得他出了什么事，后來才知道，他和談了九年戀愛的女朋友結(jié)婚了。
　　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五五很不喜歡的叫“休閑茶坊”的茶館，里面寬大明亮，有古箏彈奏，吵得五五頭疼。顯然，這很不符合五五的想像，女孩約會都喜歡選擇環(huán)境陰郁、光線曖昧的場所，最好還點(diǎn)著蠟燭，放點(diǎn)林憶蓮什么的。
　　如此拙劣的泡妞技巧，那男的居然就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之夜把五五騙上了床。
　　我說：“五五，你的品位也太低了吧？這種男人，大街上一眼望去，要多少有多少?！?br/>　　五五嬌羞地撒嬌：“人家那時候不是還小嘛，再說，我的生活中也沒有出現(xiàn)過你這樣的男人啊。”
　　我納悶地問：“你到底喜歡他什么呀？”
　　
　　五五說：“他有一雙優(yōu)雅的手，抽煙的時候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
　　我噗嗤笑出聲來：“我操！就這呀！我也會，你看?！?br/>　　說著我夾煙的手指開始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起來，不過我的手指又短又粗，夾著煙，看起來就像三根手指。我沮喪地?fù)u搖頭，咒罵了一句：“我操！我怎么抖得一點(diǎn)都不優(yōu)雅。”
　　五五嬌嗔地打我一下：“討厭啊你！”
　　
　　簡短地說，五五就這樣把處女身獻(xiàn)給了那男的。那男的老婆開了一間成衣店，白天黑夜地守著，五五和那男的就明火執(zhí)仗地在他家幽會，有一次讓他老婆撞見了，當(dāng)時也沒說什么。
　　時間長了，五五也并沒有要求那男的離婚，可是他卻時時表現(xiàn)出很痛苦的樣子，對五五說：“我愛你，可我和她的感情已經(jīng)九年了，雙方家庭早就接受了?！?br/>　　五五開玩笑似的問：“那你是愛我還是愛她？”
　　那男的說：“當(dāng)然是愛你了。”
　　五五說：“你愛我為什么不能離開她？”
　　那男的做出一副愁腸百結(jié)的樣子：“可是……雙方的家庭……”
　　五五就說：“好了好了別說了，我知道了?！?br/>　　那男的抱住五五，淚眼婆娑：“我真的愛你，你得相信我?！?br/>　　
　　五五講到這里，不說話了。
　　我問：“完了？”
　　五五說：“完了。”
　　我說：“還是啊，我說得對吧，不就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破事兒嘛。”
　　我問：“后來呢？”
　　五五說：“后來我就不理他了?！?br/>　　我夸獎她說：“對，你做得對，這樣沒勇氣沒骨頭的男人要他做甚。”
　　但是五五還是會莫名其妙地?zé)o端發(fā)作，發(fā)作的時候，最喜歡聽的還是蔡琴的老歌《恰似你的溫柔》：“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然后還是拿一把椅子坐在CD機(jī)前，一枝接一枝地抽煙，臉上毫無表情，偶爾淚光盈盈，一副飽經(jīng)滄桑、看透此世的老練嘴臉。
　　
　　有一次，五五美滋滋地拿出一封信給我看，說是她以前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一個叫“伽南”的人寫給她的情書。我一聽是情書，立馬兩眼放光。我可是公認(rèn)的寫情書的大師啊，像看看這個人有沒有我寫得好。
　　
　　親愛的五五，對我來說形同“失蹤”的五五，此刻你在武康那小小的鎮(zhèn)里干嘛呢？是在做讓我不“放心”的事嗎？此刻是5月13日晚上9點(diǎn)，和你打完電話后數(shù)小時，我早早地一個人喝完酒，“獨(dú)酌”回來，買上若干螺螄和啤酒，回來給你寫信。本來我想：對于你這樣瞻前顧后、首鼠兩端的女子，不要給你寫信了；但是我又想：為了改變你對所謂網(wǎng)絡(luò)的封建迷信似的偏見—即常人所謂“網(wǎng)上無真話”—尤其更重要的是為了維護(hù)我，浪子，孤兒，革命者，以及“六十年代生人”的，永不妥協(xié)，永遠(yuǎn)言行一致，永遠(yuǎn)區(qū)別于他人的，真實性，我最終決定給你寫這封信。首先要說的是，我說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在任何境況下說的永遠(yuǎn)是真話，這也是我與他人的區(qū)別的本質(zhì)之處；其次，我相信你在電話里非英語式地說的也是真話，即使半真半假，我也把它當(dāng)作女人地小心謹(jǐn)慎，以及天然的，對真實者的錯誤防范。所以我寫了這封信，我的聲譽(yù)很重要的，不能讓你對以我為代表的這一類人懷有哪怕一絲偏見，這也是我對待這個荒謬世界的態(tài)度。也許，也是使你恢復(fù)信心的良好的“精神療救”。親愛的五五，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五五”這個叫法，好像是呼喚我前世的女人，它使我心里充滿了溫柔的愛情，像一個經(jīng)歷風(fēng)霜、身心都變得粗糙的男人，突然煥發(fā)了溫柔的感覺。世界一瞬間得到了平衡。失義、失信、失情的世界，原來，畢竟埋藏著巨大的寶庫啊。男人的心，無論如何會得到滋潤，變得濕潤，盡管，前途依然黑暗，深淵般的命運(yùn)依然難逃。五五啊五五，你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人，讓我居然迸發(fā)激情和男性荷爾蒙？對我來說是完全漆黑的五五啊，究竟是海洋般的深藍(lán)色，還是浮在海上的天藍(lán)色？總不會是“黃色”吧？外面起風(fēng)了，灰塵好像也要刮起來，灰塵好像也居然要占領(lǐng)世界，就像連申請書也不會寫的小男人也居然要占有你。天道有常，天道不爽，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們即使不能打敗灰塵，也要吃掉它，不管得的是哪一種肺炎。像對五五的渴望，不管是不是肺炎后期。絕望者的快樂是無敵的。親愛的五五你看，我像不像一個他媽的十七八歲的青澀少年，對著未謀面的心愛的女人，無度地傾訴，好像一場鋪天蓋地的兇猛音樂，把火和冰一起注入不能承受的乳房。我會持續(xù)地想你，像一個須臾不能離開愛情的傻瓜男子，像一個在西部的路上，永遠(yuǎn)“在路上”（on the road）的男人，痛苦著隔世的愛情。其實，萬人不知的，那阿壩的烈風(fēng)和彤紅的晚潮早已浸透了我，我早已新生了，如同對你的，奇異的，不可思議的愛情。你愿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還沒有看完，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五五詫異地看著我，我捧著肚子說：“我操！你這位網(wǎng)友真是一個剽竊大盜啊！”
　　五五漲紅了臉，問：“你什么意思？”
　　我哈哈大笑：“這是抄的我的呀！”
　　五五惱羞成怒：“你放屁！”
　　我不再說話，到書篋里翻出一張復(fù)印紙，遞給五五：“你看仔細(xì)了?！?b style="display:none;">LTPtn8ow1pSxqB6tIyDdOhYwwvgxEXMxquGerRxrvLY=
　　五五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慢慢的，眼淚也流出來了。我知道，我是覺得滑稽，而五五，是傷心。
　　我告訴五五：“有一次我覺得無聊，就上QQ聊天，用查找功能，找‘失蹤’。一查，有無數(shù)個叫‘失蹤’的，我就亂翻，發(fā)現(xiàn)一個在線，就和她聊了起來。她說她叫七七。我直接就把電話給她了，她打過來，我們在電話里聊了五個小時，非常投機(jī)。她說她是浙江一個叫武康的小鎮(zhèn)上的小學(xué)英語老師，要我先給她寫信，看我是不是在騙她。我就給她寫了這封信。你看，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又經(jīng)常在西部旅行，阿壩又是我的家鄉(xiāng)，你那伽南啊，只是把我的‘七七’換成了‘五五’！你看，這復(fù)印件后面還有我備忘、加的注釋呢?！?br/>　　五五已經(jīng)相信大半，又去看信尾：
　　
　?。ù诵艑懹?月13日晚上，我們剛剛認(rèn)識，第二天就寄走了。后來七七告訴我，她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正在給小孩子們上英語課，傳達(dá)室把信送給她，她就坐在講臺邊的燦爛陽光里看。第一排的小學(xué)生透過透明的光線，能看見我遒勁有力惡狠狠的字體，就大聲念了出來：“親愛的七七……”七七的臉一下就紅了，走下講臺，佯怒著大聲呵斥，臺下年齡稍大一些的孩子就起哄說求老師讓他們看看。后來，七七的學(xué)生不管在哪兒遇見七七，就嬉皮笑臉地喊：“老師好，親愛的七七！”
　　七七說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如此肆無忌憚的字體，和不管不顧、不留天地、寫滿紙的角角落落的信。而且最后一句“你愿怎么樣就怎么樣吧”讓她笑得要死。順便說一句，我寫情書喜歡用沒有割開的白報紙，裁成16開大小，可著紙胡寫一通。朋友們和姑娘們都說我是“情書大師”，孟煌甚至拿了我的情書去抄，改名換姓，寄給在美國留學(xué)的女孩，巴望她受到感動，拿到綠卡的時候把自己也帶出去。不過女孩雖然寫信來說感動得眼淚鼻涕的，但最后還是嫁了一個他媽的洋鬼子。）
　　
　　我真誠地對五五說：“你被騙了，這年頭，網(wǎng)上騙子多?！?br/>　　五五咬牙切齒地說：“回頭我非得臭罵他一頓！把他打入黑名單，永世不得翻身！哎，你說說，后來你和這七七怎樣了？”
　　我說：“咳，也沒什么，后來我就不理她了，電話也換了，她也不可能找到我了?！?br/>　　五五看著我的眼睛說：“哼！鬼才信你的話呢！你能放過她？”
　　我沒有回答五五的疑問，我眼前似乎又幻化出那個叫七七的南方女孩細(xì)膩的肌膚、溫婉的性格。
　　我開始懷念那些無拘無束、風(fēng)流成性的日子了。
　　
　　火線娶媳婦
　　
　　半年后的一天黃昏，我和五五頂著拳頭大的冰雹去買避孕工具，藥店里的小姑娘顯然是剛來的，還沒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xùn)，問她這有什么功能那有什么注意事項，她羞得面若桃花。此情此景，讓我頓生憐惜，想起自己年少青澀的時光，拉著五五隨便買了一盒杜蕾斯就走。
　　
　　回家的路上，我說：“這小姑娘真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兒啊?！?br/>　　五五目光復(fù)雜地看我一眼：“眼饞了吧？看著人家鮮嫩了吧？沒關(guān)系，可以用你的勾魂大法去勾引她啊。”
　　我直直地朝前走，一言不發(fā)。
　　五五跟在后面，不依不饒：“你倒是說話呀！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我冷酷地瞪她一眼：“你煩不煩啊。”
　　五五不說話了，氣鼓鼓地疾步走。
　　回到家，我們瘋狂地做愛，好像要把一生的愛都做完一樣。高潮來臨的時候，五五像《Sex and City（欲望城市）》里的女主角一樣尖叫，然后我們像兩條瀕死的魚，爛躺在地板上。
　　緩過勁兒來，五五開始在房間里跳舞。她腰肢纖細(xì)，胯下粉紅，舞姿像狂野的沙漠之狐，踩得地板咚咚作響。幸虧有冰雹聲音的掩蓋，鄰居才不會以為是殊死搏斗。
　　五五累了，躺在地板上喘氣，半晌，幽幽地說：“得給叔叔嬸嬸打個電話，他們畢竟養(yǎng)了我這么多年?！?br/>　　我說：“你別傻了，你叔叔根本沒有把你當(dāng)成侄女，而是把你看作他最心愛的女人。你走后，他肯定把電話裝了來電顯示，你若打電話，他非找到你不可?！?br/>　　五五說：“可我還有嬸嬸呢?！?br/>　　我說：“你嬸嬸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糊涂蛋。你自己決定吧。”
　　五五茫然半天，爬起來打電話。我聽見她說：“叔叔，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比缓舐犚婋娫捖犕怖锍聊粫?，啪的一聲大力掛了。一秒鐘不到，電話鈴又急促地響起來。我說：“肯定是你叔叔?！?br/>　　五五摁下免提鍵，只聽辛左派氣急敗壞的聲音說：“你永遠(yuǎn)不要再回來了！”啪的一聲大力掛了。
　　又一秒鐘不到，電話鈴急促地響起來，五五摁下免提鍵，只聽辛左派氣急敗壞的聲音說：“你說你在哪兒？你過得很幸福是吧？告訴你，我要把喜劇變成悲劇，我要讓你永無寧日！”啪的一聲大力掛了。
　　我對五五說：“我說的沒錯吧，今兒晚上你甭想睡了，他會不停地騷擾你。”
　　五五顯然沒料到這樣的結(jié)果，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那……那怎么辦？”
　　電話鈴又響了，里面說：“告訴我你的具體地址！”
　　五五驚嚇得像只小兔子一樣把電話扣了。但對方豈能罷休，又打過來，咆哮道：“好，你不說是吧？我現(xiàn)在就和你嬸嬸出發(fā)，非查出來不可！你等著吧！”
　　五五一臉驚恐地望著我，我心里惱怒異常，這不是給我找事添亂嗎？但看見五五梨花帶雨的小樣兒，心又軟了，沉吟著說：“要是常人呢?zé)o所謂，找組織下手，先發(fā)制人；可他畢竟是你親叔叔，也不能真把他怎樣，這可有點(diǎn)犯難?！?br/>　　五五一迭聲地說：“對對，他畢竟是我親叔叔，那怎么辦？他能找到這兒嗎？”
　　我哼了一聲：“要找怎么找不到？隨便往電信局打個電話就能問出地址?！?br/>　　我想了一會兒，有了決斷。給幾個狐朋狗友打電話，讓他們火速趕來，一起分析：“不能一直躲著，躲得了一時，總不能躲一輩子吧。干脆，一竿子捅到底，在附近找個飯店，約他在那兒見面。如果談得好，萬事皆休；如果談不攏，就讓五五先跑，以后的事再說?！?br/>　　大家轟然答應(yīng)。我回頭看五五，她還是一副受驚的樣子。我走過去，把她抱在懷里，安慰她沒事。她瑟瑟發(fā)抖，問我：“你還會要我嗎？”
　　我說：“你說的什么屁話，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她固執(zhí)地問我：“不管出什么事，你都會要我嗎？”
　　我拍拍她的背：“小傻瓜，我當(dāng)然會要你，無論發(fā)生任何情況，我都會要你?！?br/>　　五五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把頭埋進(jìn)我懷里。
　　我抱著她，聞著她濃郁的體香，百感交集，就在這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冰雹轟隆隆勢不可擋，劃破漆黑的夜幕，冰冷的反光中，24小時營業(yè)的小美女酒樓前，白熾的燈光匝地，能看見外面打著傘站著兩個人。正是辛左派和他老婆。只見辛左派嘴里不停地嚼著什么。
　　我搶步上前，緊緊攙住辛左派的右臂，熱烈地握手。辛左派迷惑不定，問：“你怎么來了？”
　　我說：“叔叔，您老人家好，五五在后面?！?br/>　　辛左派神色大變，朝我身后看了看，看見五五正被六七個人簇?fù)碇?，忐忑不安地碎步走過來。
　　辛左派一下明白了，掙脫我的手：“你……好你個羊皮鬼！是你勾引的五五！”
　　我假笑著又去攙他：“叔叔，這話你可說錯了，是五五投奔的我，不是我勾引的她?！?br/>　　辛左派噗的吐出嘴里的東西，我仔細(xì)一看，認(rèn)得，是蔞葉，已經(jīng)嚼碎了。原來這廝有口臭。辛左派和他老婆耳語幾句，我有恃無恐，施施然站著。不料他老婆待五五走近、怯怯地喊她嬸嬸的當(dāng)兒，突然拽住五五的胳膊，后面一輛防彈出租車吱嘎一聲刺耳地停下，他老婆就把五五往車?yán)锿啤Ｎ規(guī)У娜艘豢醇毖哿?，趕緊拽五五。辛左派嗖的從腰里抽出一把一尺多長的三棱刮刀，抵住我，大叫：“誰敢攔著，我就捅了他！”大家看形勢不對，紛紛住手。我心里暗叫慚愧：怎么就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
　　為了拖延時間，轉(zhuǎn)移辛左派的注意力，尋找空隙，我跟他逗起了嘴皮子：“辛左派，你不是反對殖民主義、站在第三世界立場上嗎？我考你幾道第三世界的題目如何？”
　　辛左派果然中計，犯了學(xué)問癮，問：“考什么？”
　　我說：“你剛才嚼的那東西叫什么？”
　　辛左派說：“這還不容易，叫蔞葉?！?br/>　　我挑起大拇指：“果然不愧是著名學(xué)者，回答正確，加十分。第二道題：蔞葉原產(chǎn)于何地？”
　　辛左派愣怔了一下：“好像是印度吧？”
　　我緊追不舍：“別好像好像的，像個學(xué)者的樣子嗎？到底是哪兒？”
　　辛左派遲遲疑疑地說：“印度。”
　　我挑起大拇指：“回答正確，再加十分。第三道題：在印度，蔞葉最大的功能是什么？”
　　辛左派卡殼了：“不知道，你說是干什么用的？”
　　我侃侃而談：“印度人飯后用它代替酒?？凼?。第四道題：正確食用蔞葉的方法是什么？”
　　辛左派張口結(jié)舌：“你說！”
　　我說：“吃時，取一片蔞葉，同時取一德拉克馬重的石灰。如果不加石灰，便沒有味覺，也不會提神；加上石灰，會精神振奮，呼吸清爽?？凼?。注意，現(xiàn)在你是零分了。第五道題：蔞葉在醫(yī)學(xué)上的最大價值是什么？”
　　辛左派青筋畢露：“你說！”
　　我說：“蔞葉有收斂性，是一種干燥劑，因此，醫(yī)學(xué)上用它治療各種出血和扁桃腺炎，對傷口愈合，對止住傷口出血均有療效?？凼帧Ｗ⒁?，現(xiàn)在你是負(fù)十分了。第六道題：蔞葉若長途運(yùn)輸，如何保存？”
　　辛左派瞪著血紅的眼珠，不說話。
　　我兀自說下去：“蔞葉一旦干枯，便會因水分缺乏而像塵埃一樣飛揚(yáng)。如果把新鮮的蔞葉從樹上摘下，保存在蜜中，就可以長途運(yùn)輸。再扣十分，現(xiàn)在你是負(fù)二十分。第七道題……”
　　辛左派惱羞成怒，大吼一聲，“住嘴！”
　　眨眼間，辛左派和他老婆把五五擄去，出租車絕塵而去。
　　我萬分惆悵，我滿肚子的蔞葉知識還多得很呢。本想從學(xué)問上徹底打垮辛左派，不想這廝夠聰明的，一看勢頭不對，就扯風(fēng)了。
　　我們手忙腳亂地攔住一輛出租車，對司機(jī)喊：“快開！跟上前面那輛車！”
　　司機(jī)嚇得手直打哆嗦，一邊說：“哥兒幾個再找別的車吧，我開不成了。”
　　我們罵了一句廢物，只好下車，又?jǐn)r住一輛，幸好前面紅燈甚多，我們到底跟上了辛左派他們。
　　前面那車時而加速，時而拐彎，妄圖甩掉我們。我們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司機(jī)快開。司機(jī)是個30歲左右的漢子，興奮得兩眼放光，使出平生本事，緊緊銜尾。
　　最終，那車停在東方紅影劇院旁邊，辛左派和他老婆拽著五五，往側(cè)翼一條深巷里迂回，鉆進(jìn)去了，深巷入口的牌匾上，霓虹燈招牌的“東方紅旅社”五個字閃閃爍爍。
　　我們蜂擁而入，不料被門口的保安攔住，死活不讓進(jìn)，說要保護(hù)客人的安全。我們沒轍，只好聚在外面的小廣場上等，幸好這巷子只有一個出口，也不怕他們溜走。
　　
　　弟兄們猜測著會發(fā)生什么事。估計辛左派明目張膽殺人的可能性不大，量他也沒有這個膽子。不過也保不準(zhǔn)，俗話說蔫人猛于虎，狗急了跳墻鴨子急了上架，他一直把五五看作他最心愛的女人，萬一絕望了，一家三口同歸于盡也不是不可能。
　　我們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廣場外圍停著幾輛閃亮的警車，弟兄們合計：干脆報案，假手警方，先把辛左派弄起來再說。我細(xì)細(xì)一想：不行，人家是一家人，況且我和五五并沒有真結(jié)婚，也沒辦法定他個干涉婚姻罪；鬧不好再給我加上一頂非法同居的罪名就麻煩大了。
　　這時，我緊張地在腦袋里溫習(xí)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名著《怎么辦？》，可惜這大部頭我從沒有耐心讀完過，不知道車?yán)献詈笳业降氖鞘裁唇鉀Q之道。臨時抱佛腳也抱不上啊。
　　一個弟兄不耐煩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干嗎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我說，干脆放棄了算了。”
　　我猶豫不決：“咱可是江湖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巧?，把她放棄就等于把她給害了，你想啊，辛左派若把她帶了回去，不定怎么折磨呢。再者說了，我把她放棄，也就斷了她的后路，讓她從此對世界再也沒有了信心，這不是又給社會增添了一項不穩(wěn)定因素嗎？雖說咱們拿的是暫住證暫時住在這兒，形勢一緊張就得拉到郊區(qū)挖沙子，可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咱的覺悟也不能這么低吧？”
　　大伙兒轟然叫好，一起鼓掌，說我不愧是俠肝義膽，國家棟梁，這番話擲地有聲地道出了他們的心聲。
　　我被他們夸得害羞地低下頭，同時血脈賁張，深感鐵肩擔(dān)道義。
　　忽然，我手機(jī)響了，一接聽，是五五的聲音：“羊皮鬼，你們在哪兒？”
　　我趕緊說：“都還在外面廣場上呢。”
　　五五很輕松的語氣說：“事情解決了，他們要走，你趕快把人散開，各自搶占有利地形，他們馬上就要出來了，不要阻攔，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就行。”
　　大伙兒精神大振，迅速散開。
　　只見辛左派和他老婆押著五五出來，不停地說著什么。我們像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便衣一樣，撐著傘，三三兩兩地在附近晃悠，監(jiān)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以備不測。
　　辛左派和他老婆鉆進(jìn)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五五微笑著向我們走過來。
　　我緊走兩步，大伙兒也刷的圍上來，迎接我們心中的女英雄。
　　五五說，辛左派在房間里抽出那把三棱刮刀，把衣服撩開，在肚皮上比劃著，口口聲聲說五五如果不跟他回去，就當(dāng)場自裁，血濺東方紅。五五和他老婆從旁勸解，辛左派順勢把刀拿開，然后仰面躺到床上，哭了，說五五是個不孝順的死妮子，白白養(yǎng)這么大，有什么用！還不是只會傷他的心。況且羊皮鬼是個流氓，說不定還是個恐怖分子呢，跟了他，以后有你的罪受。又翻身起來，哭哭啼啼地問五五：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五五態(tài)度堅決地說：不！我長這么大，從來都是聽你們的，從來沒有自己的意志，我想過自己選擇的生活，我要你們知道，我也是人，中國可以說不，我也可以說不！辛左派十分氣餒，甩下一句硬話：你永遠(yuǎn)也不要回這個家了！然后就打道回府。
　　我們都聽傻了，這事這么容易就解決了？
　　
　　五五打了我一下：“你嘴里含的是什么？”
　　我說：“你不懂。”
　　五五扭著光身子撒嬌：“什么呀？”
　　我吐出一小塊紅黑色的根莖，說：“這叫莨姜，能刺激性欲?！?br/>　　五五撇撇嘴：“我才不信呢，騙人！”
　　我調(diào)笑地說：“不信你嘗嘗？”
　　說著，我下床，取出一小塊莨姜，研成粉末，撒進(jìn)半斤牛奶里，讓五五空腹喝下。果然，不一會兒，五五就滿面春色，眼神迷離起來。
　　
　　我和五五過了兩個月平靜的生活，柴米油鹽、鍋碗瓢盆的，像一對時常拌嘴的庸常夫婦一樣。
　　一直沒有辛左派的消息，也不知他是死是活，我甚至有點(diǎn)想念他了。
　　兩個月后的一天晚上，電話響了，我憑直覺覺得是辛左派，五五不相信，笑話我神經(jīng)過敏。我笑著說：“打賭吧？誰輸誰替對方洗澡?！?br/>　　五五白我一眼：“討厭！沒正經(jīng)！”
　　五五摁下免提鍵，喂了一聲，不禁臉色大變。只聽辛左派平靜地說：“五五，我和你嬸嬸分居了，正在協(xié)商離婚的事。我準(zhǔn)備再去你們那兒一趟，你不是說你結(jié)婚了嗎？把結(jié)婚證準(zhǔn)備好，我去的時候要看的。你說個時間，什么時間方便？”
　　五五臉都白了，求救似的望著我。我沖她使個眼色，她沖著聽筒說：“叔叔，那你下個禮拜三來吧，我們好好談?wù)劇！?br/>　　放下電話，五五氣都喘不勻了，近乎精神崩潰地喃喃自語：“噩夢又來了，噩夢又來了。”
　　我抱住她：“寶貝兒，別擔(dān)心。要不，我給二毛打個電話，把你送到西藏去吧，看他還怎么找?！?br/>　　五五說：“那他來了見不到我，會殺了你的。”
　　我說：“我的生命無所謂，死了我一個，幸福你一個，只要你改嫁后能偶爾想起我，我就很滿足了?！?br/>　　五五破涕為笑：“都什么時候了還開玩笑。要不，咱倆去扯結(jié)婚證吧？”
　　我吃了一驚，我可沒想過結(jié)婚，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好，難道，這道魔咒如今也逼近我了不成？
　　我內(nèi)心激烈交戰(zhàn)，五五臉色頓時又一變：“你不想娶我？你不是說愛我嗎？”
　　我愣怔了一下，有些狐疑：這該不會是她和辛左派一手策劃的陰謀吧？用這苦肉計來賺我？轉(zhuǎn)念一想：我是什么東西，大概還不至于讓五五如此費(fèi)盡心機(jī)吧。
　　看五五已經(jīng)泫然欲涕了，我橫下一條心，大聲宣布：“好！扯結(jié)婚證！”
　　五五眉開眼笑：“哎，你也不用這么大聲啊，搞得跟向黨宣誓似的?！?br/>　　我抑制住滿腹的心酸，再次大聲宣布：“向黨宣誓：我要和五五白頭到老！”
　　五五受寵若驚，深情地凝視著我，像要一口把我吃了似的。
　　“可是，”五五又發(fā)愁了，“我戶口本還在叔叔那兒，沒戶口本怎么開證明呀？而且，我的戶口還在南方那個小鎮(zhèn)上，要開證明也得去那兒開呀，時間能來得及嗎？”
　　我一聽，著啊，對五五說：“就是，沒有戶口本不可能開出結(jié)婚證明來?！?br/>　　五五狐疑地看我好像一副如釋重負(fù)、躍躍欲試的樣子，哼了一聲，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喂，是114查號臺嗎？請幫我查一下某某派出所的電話。謝謝?！?br/>　　然后又撥電話：“喂，你好，是某某派出所嗎？請問，我準(zhǔn)備結(jié)婚，但是戶口本丟了，只有身份證，能開結(jié)婚證明嗎？能，是嗎？都需要什么手續(xù)？要去居委會開未婚證明？好的，謝謝。”
　　放下電話，五五說：“你看，好了。”
　　
　　這天是禮拜六，我們星夜趕去火車站，買了一張到杭州的硬座票。禮拜天下午到杭州。怕辛左派交代了家鄉(xiāng)的親戚，我們沒敢直接去五五家所在的新市小鎮(zhèn)，而是在40里外的另一個小鎮(zhèn)住下。禮拜一一大早，雇了一輛面包車，直奔新市。7點(diǎn)55分，準(zhǔn)時到達(dá)寧夏路派出所，辦理戶籍的人剛來，正在打掃衛(wèi)生呢。五五一番甜言蜜語，又敬了條煙，很順利地辦好了戶籍證明。接著趕到居委會，我在外面望風(fēng)，五五進(jìn)去辦未婚證明。據(jù)五五說，人家正在會議室開會，她摸到辦公室，一個幫忙的老頭兒聽清來意，說：“噢，你是辛左派的侄女啊。怎么，要結(jié)婚了？”五五出了一身冷汗，趕緊遞煙遞喜糖。老頭兒又說：“按規(guī)定，得有男方的單位證明呀?！蔽逦羼R上說：“我們來一趟不容易，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老頭兒說：“負(fù)責(zé)的人不在，我是來幫忙的，要不你上樓找找？”五五趕緊又一番甜言蜜語，老頭兒沉吟了一會兒，說：“好吧，他們開會也不知開到什么時候，我就先幫你辦了吧?！?br/>　　我們倆在面包車?yán)锘ハ嘧ＹR：運(yùn)氣真好，握手握手。
　　中午趕回杭州，買好晚上的票，我和五五放下心，悠哉游哉地在西湖邊騎雙人自行車，圍著十公里長的西湖轉(zhuǎn)了一圈，把我累得都感冒了。
　　禮拜二下午趕回來，我和五五飯都來不及吃，立馬趕到婚姻登記處。登記處單日辦離婚，雙日辦結(jié)婚。那老娘們兒慢條斯理地接過一系列材料，看了看，問：“體檢表呢？”我和五五面面相覷：“還要體檢??？”那老娘們兒不耐煩地說：“多新鮮！先體檢去！”說著把材料扔出來。
　　
　　杭州不下冰雹，我和五五玩得高興，就把傘忘在了杭州。這會兒也不顧冰雹的襲擊了，打車就往醫(yī)院趕。
　　到了醫(yī)院一看，我倆傻眼了，體檢的未婚男女多極了。五五問大夫今天能不能拿到體檢表，大夫不耐煩地說：“都幾點(diǎn)了，今天體檢完就不錯了，明天來拿吧?！?br/>　　我和五五只好按部就班地一項一項檢查。一個年輕的男大夫給我一個編號的試管，讓我去廁所弄幾滴精液。我走進(jìn)公用廁所，一看，有好幾位呢，都在吭哧吭哧地使勁兒。我蹲在坑上，捋弄了半天也沒出來一滴。心急如焚，霸王硬上弓也不行啊。就走出來找五五。
　　五五坐在一個中年女大夫面前，那女大夫翻翻五五的眼皮，看了看說：“去驗驗血吧，明天等結(jié)果。你有點(diǎn)貧血，可能對你將來懷孕有影響?！?br/>　　五五急了，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以前我懷過一次，做了流產(chǎn)?！?br/>　　那女大夫看了看五五，轉(zhuǎn)頭嘖嘖連聲地對別的大夫說：“你們看，現(xiàn)在的女孩子多開放啊?！?br/>　　我把五五叫出來，不好意思地說：“讓我弄幾滴精液，我弄不出來?！?br/>　　五五噗嗤一笑，著急地說：“那別人怎么弄的？”
　　我說：“都在廁所里使勁兒呢。”
　　五五說：“你也去呀?！?br/>　　我說：“試過了，不行，我有心理障礙。”
　　五五說：“那怎么辦？這都幾點(diǎn)了，還來得及嗎？”
　　我說：“我給許敏打個電話吧，她是我同學(xué)的老婆，在別的醫(yī)院工作，看她認(rèn)不認(rèn)識這醫(yī)院的人。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br/>　　真湊巧，許敏一個科室的同事的姨剛好在這個醫(yī)院工作，而且剛好負(fù)責(zé)婚前體檢。我和五五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找到那姨，恭恭敬敬地獻(xiàn)上喜糖，差一點(diǎn)就喊“阿姨zHkx240NBvt/gNiAHXX4Tw==救命”了。
　　那姨很爽快，二話不說，給我們的體檢表蓋上了鮮紅的大印。
　　我和五五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婚姻登記處，恭恭敬敬地把一系列材料遞進(jìn)去，生怕那老娘們兒再生出別的什么花樣。
　　就這樣拿到了粉紅的結(jié)婚證。
　　走出衙門，我和五五互相祝賀：運(yùn)氣真好，握手握手。
　　
　　第二天就是禮拜三。下午，辛左派打電話來，五五有恃無恐地說：“你直接來我們家吧。”
　　說時遲那時快，辛左派拍馬殺到。五五捧出嶄新的結(jié)婚證，驕傲地雙手遞給辛左派。辛左派裝模作樣地掏出老花眼睛戴上，細(xì)細(xì)檢查其中的破綻。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突然一拍桌子，把我和五五嚇了一跳，厲聲喝道：“戶口本在我這兒，你們怎么開出來的證明！這是假的！從實招來！”
　　五五說：“怎么可能是假的，違法的事我們可不敢干，你要不相信就去調(diào)查好了?！?br/>　　辛左派氣哼哼地說：“我當(dāng)然要調(diào)查！你們兩個小鬼頭，不要跟我玩花樣！”又戴上老花眼睛看，突然說：“今天是11月21號，這上面竟然是11月20號，就是昨天！不是假的是什么！”
　　五五斬釘截鐵地說：“實不相瞞，我們回新市開的證明?！?br/>　　辛左派厲聲說：“誰給開的！媽的，沒有老子的戶口本，怎么開的！”
　　五五不耐煩地說：“你要不相信就去問?！?br/>　　辛左派一邊把結(jié)婚證放進(jìn)隨身帶的黑皮包里，一邊說：“我要調(diào)查！我告訴你們，老子走過的獨(dú)木橋比你們吃過的鹽都多！”
　　我們忙唯唯諾諾地點(diǎn)頭，夸他的獨(dú)木橋走得好。
　　辛左派說：“你們給我聽著，第一，馬上給我離婚；第二，五五跟我回去；第三，如果你們倆真有感情，再按程序結(jié)婚，回新市大辦。這是我的約法三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后果！”
　　我心想，老子才沒有那么傻呢，離了婚，你還會讓我們結(jié)嘛！
　　
　　晚上，辛左派喝完酒，就在房間里糾纏，到了凌晨，五五讓我去樓上朋友家先睡覺，養(yǎng)足精神明天再戰(zhàn)。這可是持久戰(zhàn)吶。
　　第二天早上7點(diǎn)多，五五給我打手機(jī)，要我馬上下去。我下去一看，辛左派不在，五五在廁所。五五對我說：“我叔叔去買早點(diǎn)了。我問你，你會永遠(yuǎn)愛我嗎？”
　　我說：“當(dāng)然了，問這個干嗎？”
　　五五說：“他是我親叔叔，你不要對他怎么樣。”
　　我說：“那當(dāng)然了?！?br/>　　我正要出門，辛左派提著兩根油條一腳踏進(jìn)來，看見我，拉住我不讓走，說：“你給我老實交代結(jié)婚證的事！”說著把我摁在桌邊，他也坐下，點(diǎn)燃一根煙，想了想，也給了我一根，語重心長地說：“小羊啊，我是為你們好。”
　　我連連點(diǎn)頭：“我知道，我知道。”
　　這時，五五在后面叫：“叔叔，你是不是非要逼我這樣你才滿意？”
　　我和辛左派一回頭，只見五五跨坐在窗臺上，沒穿襪子，一只腳里，一只腳外，我大叫一聲：“五五不要！”
　　時間仿佛停滯了，又像被拉得無限漫長，我親愛的五五，霎時不見了蹤影。我親愛的五五，從我家二樓的窗口，一縱身跳了下去。
　　
　　再 生
　　
　　我不知道我的講述是否準(zhǔn)確，我也曾經(jīng)不知道我的愛情是否真實，但是五五縱身一跳的時候，我知道這一生我們是無法分開了。
　　后來一起生活的時候，五五把這段經(jīng)歷寫成了一篇叫《再生》的小說，我把它抄在下面，以此紀(jì)念我們不可思議的愛情。
　　
　　女孩出生在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那里盛產(chǎn)絲綢和美女。
　　她常說她屬于基因突變，是個例外，壞了小鎮(zhèn)的名聲。
　　女孩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閃亮的眼睛。笑的時候，滿眼的狡黠。
　　
　　女孩的掌紋極其紛亂。小時候外婆找人給她看過相，說她會埋沒于土中。
　　
　　二十歲的時候，女孩遇見了一個已婚男人，他叫砜。她愛上了他，以不可理喻的固執(zhí)和專一。
　　她以為有天她終能在夏天的晚上，和她心愛的男人在郊外捉螢火蟲?；蚴窃诤涞亩?，和他一起計算黑暗的重量—聽著風(fēng)聲敲響窗前的可樂罐，是她喝過，他留下罐子，串成的風(fēng)鈴。
　　他最終放棄了女孩。說言不由衷也好，說虛情假意也罷，遺棄是最終結(jié)局。
　　她懵了。
　　這一劫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熱情。她在男人生活的小城里找了一份工作，看著秋天陽光下，落寞的男人擦車，他好看的手指曾經(jīng)在無數(shù)長夜里，溫暖過她的臉頰，也拭亮了她的靈魂；她買了很多件灰色毛衣，夜色深起來的時候，她枕著它們?nèi)胨?br/>　　冬天剛來的時候，女孩看到了那個幸福女人微微地隆起了肚子。
　　
　　一年后，女孩不辭而別。臨行前去醫(yī)院送了一束天堂鳥，象征謊言和懦弱的花朵，那天他有了一個兒子。
　　她走后，他在那里開了一家服裝店，名字叫小城故事。
　　她的好朋友去了，告訴他，小城連信仰都可以拋棄，哪來的故事？
　　砜一臉的赧然。
　　
　　女孩背著簡單的行裝拋棄了回憶和父母。
　　
　　女孩有一個獨(dú)斷的父親，固執(zhí)而蠻橫。
　　從記事起，她的生活就沒有秘密，所有的信件和日記，都是父親偷閱過了的。父親有弗洛伊德描述的戀女情結(jié)。好多個夜晚，她看到那雙窺探的可恥眼睛，交錯的視線在她心里打了死結(jié)。
　　
　　女孩開始胡亂戀愛，她不記得有多少個夜晚是留宿在外的。拼將一生休的女子還在，只是沒有男人值得。
　　
　　父親來到她工作的小城，燒完了她的日記和信件，強(qiáng)迫她褪下褲子，并檢查了她，看她是否還是處女。
　　她拿被子蒙著頭，含淚忍讓了。她不想把事情的焦點(diǎn)轉(zhuǎn)移到砜身上。已經(jīng)了結(jié)的感情，再回頭，是千年外了。
　　恥辱過去，她還是愛他。每次她把臉貼近別的男人的后背，溫暖她的不是他們的體溫，而是她的幻覺。
　　她以為日子就那么過去，有天老去，當(dāng)她連回憶都沒有力氣的時候，她終可以忘卻。
　　直到那個斷線的電話。
　　女孩在一個雨夜喝多了，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出租車帶倒，手和腿破了。
　　她能聽到自己的血液在全身汩汩地流，她還聽到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
　　暗黃的泥沾了一身，像他體內(nèi)流出的液體，浸濕了她整個人生。
　　她縱容自己絕望地想他，已經(jīng)有八個月沒有見他了。她在最近的電話亭里，撥了他的號碼，爛熟于心的號碼。
　　他接的電話，他說你好嗎，女孩說她很不好。電話突然斷了，惶惶的盲音代替了她空洞的心跳。
　　
　　她擱上電話回了住所，當(dāng)夜就理了行裝。
　　女孩不辭而別。臨行前去醫(yī)院送了一束天堂鳥，象征謊言和懦弱的花朵，那天他有了一個兒子。
　　她走后，他開了一家服裝店，名字叫小城故事。
　　女孩背著簡單的行裝拋棄了回憶和父母。
　　
　　他是她胸口磕破的口，無法示人，卻在日復(fù)一日的生存的摩擦中，結(jié)了古怪而猙獰的痂。居然是藍(lán)色的。
　　女孩沒有方向。她去了中原的一個城市。遍地的灰塵和垃圾，像個夢魘。她在無數(shù)個夜晚夢到砜掛電話的聲音，冷漠而空洞，占據(jù)了她所有思緒，在她每個細(xì)胞里注入了遺棄的頹敗感。她追著落葉跑，卻發(fā)現(xiàn)掙脫的是現(xiàn)實，牢牢系著的是她的命運(yùn)。
　　她以為不會有陽光了。
　　
　　六月的一天，她遭遇了她生命里的奇跡。
　　見到羊之前，女孩聽過關(guān)于他的種種流言，才子，色狼，不負(fù)責(zé)任，很多話題是圍繞他的。奇怪的是，傳言或褒或貶，贊揚(yáng)占了大半。她看到他的時候，不滿地癟了癟嘴，瞪大眼看這個丑男人到底有什么名堂，讓所有朋友既愛又恨。
　　他是她見過的最有才華的男人，雖然她對他有成見，但不得不承認(rèn)這是事實。
　　他有北方男人獨(dú)有的粗魯，真實得像褪了外皮的橙子，雖然滿是斑駁，卻有經(jīng)有絡(luò)，敢作敢為。
　　她在經(jīng)歷了砜以后，不再覺得善感的男人是可愛的，她被優(yōu)柔寡斷牽連得焦頭爛額。
　　那晚她喝高了。
　　做愛之前，她居然對他說了一句混賬話，令他在以后的歲月里一直耿耿于懷。她說，做吧，做吧，第一次和第二次不同，第二次和第一百次是一樣的。
　　她在他猛烈的攻擊下，像朵開敗了的百合，卷著露水，滿臉的淚。
　　
　　在沒有意識到愛上羊之前，她一直不知疲倦地和他談著砜。羊?qū)捜莸匦?，逼急了，就冒出一句，哎，就那么點(diǎn)破事，說了一百遍了，別玩CwlQO4gNyGiCwwURM8f4lQ==深沉了。
　　后來她搬進(jìn)了他的小窩。床桌書架和衣櫥都是他親手做的，柚木質(zhì)地，像他的為人，寬容而耐心。
　　衣櫥做得像洗桑拿的，你是怕灰進(jìn)不去吧，她取笑他。
　　他蹭上來，把她擁在懷里，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她已經(jīng)記不得和砜做愛的感覺了，記憶里殘留的，也無非是黑暗和青澀，和幸福無關(guān)，那是犧牲和任性。
　　羊很強(qiáng)悍，打開所有的燈，令她的欲望和溫存無處遁逃。
　　她被他撐滿，盈盈地笑看著他。他進(jìn)入，激烈而溫柔。滿臉的胡子，像疾疾的風(fēng)，爬過她光wtHVI3wiv8X3Ry0ZEBQAqw==滑的胸。她不停地痙攣，不停地被打開，不停地呻吟，直到兩人筋疲力盡。
　　她想，愛上羊，最先可能從身體開始。
　　
　　有些日子，她會突然嗅到避孕套的氣味，隨即回想起，砜曾經(jīng)套上那個冰冷的東西，說著所謂的責(zé)任，不疾不徐地愛撫她，撫得她連靈魂也是沉醉的。
　　她喜歡羊的真實，雖然真實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們有過一個孩子，她一口咬定是個女孩。他們在決定接不接受這個小生命時，她突然自然地走了。
　　她記得那晚，羊喝了很多酒，口齒不清地說，我們以后會有很多的孩子，你不能離開我，你要走我就殺了你……可是你從來不愛我……
　　她一直以為她只是他晨昏不分的生活里的一劑調(diào)味品，因為很多朋友曾經(jīng)預(yù)言，說他對她的激情，至多燃燒一個月。
　　
　　答應(yīng)嫁給羊的過程里，充斥了很多戲劇性。
　　有天她談到了她的父母，她說她只是他們拼湊婚姻、尋歡作樂的副產(chǎn)品。人是他們的，思想也得是他們的。她說起父親偷看她換衣服洗澡的細(xì)節(jié)，羊氣得臉色大變。可是她說，無論如何，那是她的父母。人活著，有太多東西是無法選擇的。
　　她的婦人之仁，改變了他和她的整個命運(yùn)。
　　她最終沒有聽從他的勸告，打電話問候了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父母。
　　只是她怎么也沒想到，父親不但沒有反省到自己變態(tài)的言行，還變本加厲說要壞她名聲，要她一輩子痛苦。母親成了幫兇。
　　羊說，我們結(jié)婚吧。
　　她說你最好跪著求婚，那樣比較有誠意。
　　羊說我都年紀(jì)一大把了。
　　女孩說那就算了。
　　中午女孩躺在床上看書，羊過來了，低了頭，看她的臉，一本正經(jīng)地屈了膝蓋，說嫁給我吧。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漲紅了臉，溜到了外屋。
　　
　　他們在秋天離開前，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婚禮。她沒有披婚紗，穿了普普通通的一身紅，沒有化妝。
　　他又喝多了，狠狠地咬她的臉，他說你為什么不愛我？她說羊你聽明白，我愛你，真的，雖然我曾說過，這句話，我不會再對除砜以外的男人說了。
　　他笑得像個孩子，真的？你第一次開口對我說。
　　
　　女孩很快樂，過著朝十晚三的生活，寫東西，抽煙，喝咖啡。
　　她想若這樣清貧地過一輩子，她也心甘情愿。
　　他包容了她所有的缺點(diǎn)，把她的孩子氣和任性說成是有童心，把她?？目慕O絆撞翻東西的習(xí)慣叫成小腦發(fā)育不全，把她貪吃懶惰看成不拘小節(jié)有佛性。
　　她想這一生就這樣吧。
　　生活不一定非得有激情來維系。
　　她已經(jīng)記不起砜的樣子了，可每次夢到他時，她都會摟著羊的肩膀叫叔叔，這是女孩和砜的一個秘密。
　　羊每次醒來都會嘆氣，他說他不是難過，只是覺得心里很悲涼。
　　
　　羊是半個作家，半個畫家。墻上掛滿了他的蹩腳作品-“飛翔的皇帝”畫的是個裸著碩大生殖器的寂寞皇帝；“夜空下的烏鴉皇帝和他的世界”是她最喜歡的畫，可是她常說他畫的城堡無論怎么看都像是火箭。
　　他還說要寫下他們的故事，在老去之前。
　　
　　可是他們還沒老去前，變故就出現(xiàn)了。
　　女孩的父親從江南殺將過來。出現(xiàn)的那天，包里放了一把一尺多長的三棱刮刀，女孩一直把羊擋在身后，下了必死的決心。她一字一句告訴她父親，她死也不會跟他回去。
　　不可理喻的父親詫異于女兒的堅定，當(dāng)晚就氣沖沖地走了，臨走時揚(yáng)言斷絕父女關(guān)系，任其自生自滅。
　　羊笑著說，好了，難題解決了。
　　女孩將深深的不安埋在了心里。
　　
　　有天晚上，他們起了小小的爭執(zhí)。
　　女孩沉默地坐在電腦前敲打著鍵盤。
　　她看到了砜發(fā)來的電子郵件。那本是她廢棄很久的郵箱。
　　郵件發(fā)出很久了。她哭著讀完了。
　　羊起床說，我們談?wù)劙伞?br/>　　其實你根本不愛我，這世上你只愛一個人，哪怕他傷你再深。
　　可是我是愛你的，羊。
　　你不要騙自己了，真的，其實我一直知道，你這輩子，就斷送在他手里了。你掉在往日的幻覺里，怎么也出不來。
　　就算我努力，也無濟(jì)于事嗎？
　　是?？墒悄憧梢赃x擇。薩特的理論就是選擇了就必須承擔(dān)責(zé)任。如果你忘不了他，我可以送你回去。如果他和她在一起，我有辦法讓他們離婚。
　　他們不會離婚的，而且我已經(jīng)選擇了你。
　　羊笑了，看看你說這話的前后順序。
　　女孩沉默了。是你不要我了，是嗎？
　　不是，我一直都愛你，而且從來沒有那么深地愛過一個女人，你明白的。我只是不希望你不快樂。我離了誰都能活下去。
　　女孩哭倒在他的懷里，他居然看穿了她所有的心事。
　　她自然不走，盡管他說她并不愛他。
　　
　　長時間的抽煙和早年無規(guī)律的生活，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了后遺癥。
　　她會整夜整夜地胃痛，腎臟也變得不堪一擊。
　　陪她輸液的很多個夜晚，他眼都不眨地盯著她。她的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動彈。
　　他握住她的手，輕輕攤在自己掌心。
　　她沉沉睡去，輕輕打著鼾，讓他又氣又憐。
　　
　　父親的再次出現(xiàn)，打破了靜謐和美好。
　　幸福像一種氣味，像蹩腳的面包師烤出的面包，怪異而短暫。她說如果非要分離，她寧愿死。
　　老人提了兩個要求，馬上跟他回去，馬上離婚。不然就捅死他自己，或是捅死他們。
　　
　　任何結(jié)果都是她不愿見到的。
　　羊抱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和老人談，被老人趕了出去。女孩聽到漫漫長夜里，他孤單不安的腳步聲，響徹了整個走廊。
　　
　　第二天羊問女孩，你愿意放棄我嗎？
　　她說不愿意。
　　他說那只有運(yùn)用法律的手段了。
　　
　　她說可是他是我的父親啊。
　　當(dāng)晚羊借宿在同事家里，她堅持的，因為怕有危險。
　　她腿上有累累的傷痕，是父親踢的。
　　
　　睡到半夜父親醒了，在黑暗里抽煙。
　　她起來上廁所，看到抽水馬筒的邊緣，有父親殘留的尿液。
　　她想，他是老了。
　　一夜無眠。
　　
　　早上，她突然很想聽張國榮的《當(dāng)愛已成往事》，她想起《霸王別姬》中程蝶衣的一劍，塵埃落定，為了他的從一而終。
　　她覺得很亢奮，為著新生的念頭。
　　
　　天亮的時候，她留了郵件給羊，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
　　
　　我們在命運(yùn)面前還是重重地摔了一跤。我永遠(yuǎn)也想不明白，在愛情和你的生命之間，我該怎樣選擇才是明智的。其實我很愛你，不管你是不是仍然固執(zhí)地以為我對砜的愛還是不滅的?？赡芪业母星榻?jīng)歷真的和手掌上的紋路對應(yīng)了。如果你無法堅持到底，可以先退出，我會堅持，直到你疲倦。愛你。
　　手段可以有很多，但結(jié)局只能有一個，那就是勝利。我希望你不要難過，如果我真的有意外，那也是我逃脫過去自己的一個小小的動作。我愛你，雖然你從來不愿相信。誰堅持到最后，誰笑得最好。
　　
　　下午，兩家人喋喋不休地談判。她靜靜坐在床沿，一語不發(fā)。
　　窗外陽光好得出奇，探頭探腦想聽個究竟。
　　后來，她慢慢站起身，問，爸，你要不要我？
　　羊，你要不要我？
　　答案是肯定的。她轉(zhuǎn)身坐到了窗臺上，望下去，未知的謎底。
　　她回頭，笑著說，好，我把自己分成兩半，一人一截吧。
　　沒有人知道她在說什么，羊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只抓住了她縱身而下的空氣，手掌里空洞的感覺。
　　
　　世界靜止了。
　　陽光不明事理地照著，把瞬間，照成了永恒。
　　
　　虛擬的幸福生活
　　
　　我跑下去的時候，看見五五躺在窗下的石板地上，腦袋旁邊有一攤血。往上看看，上面是一樓的遮陽篷，五五被遮陽篷擋了一下，彈出去，掉在地上，而靠里，是沿墻砌起的水泥棱。
　　我已經(jīng)面無人色，五五卻鎮(zhèn)靜地對我說：“我沒事，別緊張，把我抱到樓前。”
　　我俯身抱起五五，她真重啊，不住地叫疼，我不敢使勁兒，勉強(qiáng)把她抱到樓前。樓前已經(jīng)聚了一大堆人，辛左派也在，好像精神崩潰了一樣，還拉著我要我跟他解釋結(jié)婚證的事。旁邊的人看不過去，有人就要動手揍他。
　　我已經(jīng)六神無主，在樓道里竄進(jìn)竄出，隨便竄進(jìn)一戶人家，拿起電話先撥120，再撥110，110一個甜美的女聲問：“什么事？”
　　有人拿了一床被子，我把它墊在五五身下，握住五五的手。五五說：“別害怕，沒事的?！?br/>　　我不敢想這件事，稍微一想，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保安聞聲趕過來，把辛左派帶走。辛左派還在囂張地跳腳罵道：“他們是假結(jié)婚證！我要去告他們！”
　　把五五抬上120急救車的時候，她直喊疼，豆大的汗珠都冒出來了。穿白大褂的大夫給她輸上液，面無表情，像一只冷峻的機(jī)械化小分隊。我緊緊握住五五的手，車廂不解風(fēng)情地晃動著，晃動得我的心都碎了。
　　檢查結(jié)果：骨盆骨折，腹股溝肌肉拉傷，頭上一道深深的口子，伴隨著輕微腦震蕩。
　　我推著手術(shù)車去拍片，艱難地把她翻過身來，褪下牛仔褲，她還害羞呢，跟我說：“內(nèi)褲別褪了嘛。”
　　我推著手術(shù)車去做CT，撩起她的上衣，她自己從里面把胸罩解了，嬌嗔地對我說：“拿著，秋衣就別脫了?！?br/>　　我推著手術(shù)車，協(xié)助大夫把她按住，大夫要給她頭上的口子縫針，她掙扎扭動著說：“我不！會留疤的！我不要縫針！”
　　我把她推到人滿為患的病房里，護(hù)士把氣墊床放好，把五五抬上去。她一動不能動，笑著對我說：“你不是說過，將來要生雙胞胎，一個小名叫一絲不掛，一個小名叫一動不動；現(xiàn)在我先一動不動了。”
　　我眼睛不眨地看著她，一句話說不出來。
　　
　　安排好人照顧五五，我打車趕到派出所，一上二樓，就聽見辛左派大叫大嚷：“我要告他們！國家主席來了都不行！”
　　進(jìn)去一看，辛左派抽著煙，腳蹺到桌子上，旁邊一個警官在做記錄，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負(fù)責(zé)的警官對我說：“趕緊把人帶走！這是家庭矛盾，要么你們?nèi)シㄔ浩鹪V，我們管不了這事兒?！?br/>　　我說：“可是他帶著刀呢，放了他指不定會出什么事呢?！?br/>　　警官說：“你看他這樣兒，國家主席來了都不行！我看他都快瘋了?！?br/>　　沒轍，我讓警官先穩(wěn)住他，一邊給一位著名的精神病專家打電話。精神病專家來了后，我派一個朋友陪著他，讓他用精神病醫(yī)生對付病人的辦法，看是否能和辛左派交流溝通一下，我又打車回醫(yī)院。
　　路上，精神病專家給我打電話：“羊皮鬼啊，不行啊，他不跟人交流，一從派出所出來，就嚷嚷著要去公安局報案，已經(jīng)打車走了。我看他不僅是有精神障礙，而且是極其嚴(yán)重的人格分裂癥?！?br/>　　我說：“那算了，讓他去報案吧?！?br/>　　回到醫(yī)院，五五正在輸液，好像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
　　過了一會兒，辛左派推門進(jìn)來，我看到他的眼神都快渙散了。他徑直走到五五床前，把包打開，掏出扣押的結(jié)婚證，對五五說：“算我自討沒趣，我把你所有的證件都還給你，我也不回家了，你嬸嬸要來，你就跟她說我回四川老家了，別找我?！?br/>　　我在一旁冷眼旁觀，五五拉著辛左派的手，哭了：“叔叔，你別走?！?br/>　　辛左派也哭了：“我對不起你，你好了后好好過吧。”
　　說著轉(zhuǎn)身欲走。
　　五五死命地拉著辛左派，不讓他走。我一看形勢有利，也假惺惺地上前拉住辛左派。辛左派一邊哭，一邊嘟囔著說要回四川老家。這時，五五的嬸嬸也趕來了，流著淚看看五五，又看看辛左派，六神無主。
　　我緊緊拉住辛左派說：“叔叔，該吃飯了，這樣吧，讓嬸嬸在這兒，咱們?nèi)コ渣c(diǎn)飯。”
　　辛左派一副掙扎要走的樣子，順著我的勢就往外走。五五在后面喊我：“別讓叔叔走！”我說：“知道知道?！?br/>　　把辛左派拉到一個小飯館，坐下來，點(diǎn)上菜，叫上酒，我和他喝了起來。
　　喝了幾口，他好像緩過勁兒來了，推心置腹地說：“我是為你們好，我也沒有不讓你們結(jié)婚啊，我是想讓你們的婚禮排場一點(diǎn)。你看看，弄出這樣的事來，還不都怪你們！”
　　我唯唯諾諾，在肚子里暗笑。
　　辛左派又說：“我當(dāng)時可都想好了，你們要不聽我的話，我也不怕你們跑，你知道我會怎么辦？”
　　我裝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只聽辛左派說：“告訴你，如果你們要跑，我不怕你們跑到天涯海角，我會全國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報案，全國通緝！你想你們能跑到哪兒去！”
　　我使勁兒憋住笑，連聲說：“那是那是！您全國通緝，我們只有跑到外國去了，可是又沒有簽證。”
　　他說：“就是??！幸虧你們聰明，沒有跑！”
　　
　　一個禮拜后，大夫讓出院，說回家養(yǎng)著就行了，等著骨盆長好。
　　出院那天下著小雪，我把五五帶回家，盡心伺候她的日子就開始了。給她做飯，拿盆在床上大小便，后來快好的時候，用一把轉(zhuǎn)椅光溜溜地推著她去衛(wèi)生間洗澡。我對五五說：“我們的愛情經(jīng)過這樣的檢驗，要讓它成為愛情的榜樣。”五五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水樣的波紋在她眼中蕩漾。
　　五五好了后，去醫(yī)院檢查，大夫說放心吧，沒留下任何后遺癥。我和五五互相祝賀：運(yùn)氣真好，握手握手。
　　我比五五大十歲，快一輪了。我屬雞，她屬馬；算命的朋友說我是金牛座，她是天蝎座，還說金牛座和天蝎座的人極不容易遇上，若遇上就是絕配。我嘲笑說，這不是跟配種差不多嘛，種畜還挑漂亮的母畜呢。
　　五五喜歡算命，經(jīng)常煞有介事地擺撲克牌，用不知哪兒找來的蚰蜒草排列組合。她說：“天蝎座的人是不該去算命的，應(yīng)該幫人算命，許多天蝎座天生就具有對神秘事物的喜好，經(jīng)常是算遍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