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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回那一張張中國人該有的臉

      2012-12-29 00:00:00王語行
      南方人物周刊 2012年39期


        近年來讀《紅樓夢》,漸漸留意起賈政來了。賈政行事正統(tǒng),律己甚嚴,奇怪的是,大多數(shù)讀者并不喜歡賈政,這位“謙恭厚道”的政老爺人品不壞,緣何這么招人煩厭呢?思來想去,賈政的性情大有問題,通覽全書,賈政既無能又孤獨,兒女親人相聚談笑,他一出現(xiàn)大家就斂聲屏息,頓感索然無味,賈母常不得不“攆他出去休息”。對此,清人涂瀛評論賈政“迂疏膚闊,直逼宋襄,是殆中書毒者”。
        那么,賈政中了何種“書毒”呢?原來這位官居工部員外郎的政老爺為求仕途經(jīng)濟,所讀之書不外乎宋儒之理學或極意曲解的儒家經(jīng)書吧。宋儒道德感極為強烈,嚴肅有余,緊繃過度。道德不是不能談,然須有好的性情相輔,尚需配以大的胸懷,否則就流于虛飾空華,惟知以大義責人,反增加生命負擔,就像賈政整天端著道德的工架,迂腐古板,令人親近不得。
        素來關(guān)注文化重建的薛仁明,感于“賈政式”人物日見其多,遂寫《人間隨喜》一書來重尋中國人的性情之美,破除某種道德優(yōu)越感,直入生命本真的情境。中國人自有好性情,只是忘記了歸路,認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執(zhí)迷彷徨,薛仁明意在為民族的性情招魂,“找回那一張張中國人該有的臉”。
        不過,這件事做起來何其難也!五四以降,承宋儒余緒的知識精英們感時憂國,救亡心切,將中國之不振全歸罪于傳統(tǒng)的因襲,汲汲不倦于改造國民性,恨不得騰空脫離腳下的文化土壤,折騰了半晌,到最后連生命如何安頓都成了問題。五四運動最初尚有一種朝氣,吸納新知,掃除淤滯,不料其后激進思潮的洪水竟沖垮了故國文明的堤岸,打倒傳統(tǒng)的浪潮連成汪洋一片,一時狂瀾倒立,裹挾時代人心,直到“文化大革命”的驚濤駭浪將神州大地掃卷得僅存殘山剩水,中國人這才反省過來身家性命到底系于何處?!拔母铩彪m草草收場,整個民族的文化基因卻突變異化,溫柔敦厚一變而為乖戾僵硬,遍地憤青,動輒罵娘,高懸道德標桿,故作大義凜然,一言不合,帽子奉上,清明爽朗之氣盡失矣!即以讀書人為例,薛仁明在大陸所見已是“憂郁干枯,普遍是更急躁,也更容易激憤”,連四民之首的士尚且如此,其余可以想見。
        我們原來并非如此。“凡人處世,惟當常尋歡喜。歡喜處自有一番吉祥景象?!闭f這番話的是君臨華夏的異族帝王康熙,他自幼于圣賢之教耳濡目染,才能道出中國文明的通關(guān)密碼,“作事勿太苦,待人勿太枯”,既得人身,就要對人世生出歡喜心,不可有苦相,一落苦相就已是不吉了。試去翻翻儒釋道的典籍,孔門顏回居陋巷不改其樂,莊生妻死鼓盆而歌,釋迦講經(jīng)后大眾歡喜奉行,哪里有愁苦的影子,哪里讓人化不開,放不下呢?即使那位主張全盤西化的胡適之先生也不染思想革命先驅(qū)的端然憂色,永遠春風滿面,溫煦和藹。薛仁明眼光獨到,說胡適之的氣質(zhì)乃是“不酸不腐且溫柔敦厚的最好的儒家氣質(zhì)”。相比之下,我們今人反倒頹然若喪家之犬,憂郁焦躁,惶惶然不知棲止,薛仁明的書來得及時:重新關(guān)照生命性情的時候到了。
        須知我們是詩的民族,中國人的性情有了詩方可有余裕從容。關(guān)于這一點,薛仁明體悟尤深,談得最妙,“詩,是中國人的開豁與解脫,‘詩的意識’,是放得開,宕得開;是眼前當下,一切俱足?!倍Y教易流于形式,詩教恰起補足之用。不學詩,無以言,正因為有詩,中國人才不拘隘逼仄,物與神游,悠然天地之間,深宏闐遠,不糾纏細枝末節(jié);也正因為有詩,中國人對美才格外敏感,一蘭一草,一竹一石,親敬無隔,皆成其為好。
        性情之正,在調(diào)伏其心。古人講,涵容待人、灑脫養(yǎng)心,這些調(diào)心之法當為今日躁郁時代一劑良藥,可惜讀書人不愿在此用力,也不愿擔荷教化之責。薛仁明不客氣地批評道,這些讀書人陷于學理概念,執(zhí)于道德理想,“個個嘴巴高喊平等自由,骨子里卻多有傲慢”,“比一般人容易焦慮,容易不安”。這些讀書人或大織學術(shù)毛衣,一味斂束清肅,有秋殺無春生;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耽溺陰郁情調(diào),有自憐而無清寧。自性不明,自身不安,何談啟發(fā)民智,遑論予人慧命呢?
        職是之故,薛仁明《人間隨喜》以自受用的經(jīng)歷,提醒我們補修中國學分,著意人生修行,將“錯失的中國傳統(tǒng)再度綰合起來”,使生命的自信、厚實與安穩(wěn)成為可能,如此,中國人的性情之美將會再度重現(xiàn),“路上有景致,人家有笑語”的文明之境離我們也就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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