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太炎是近代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殿堂級人物,也是真正的國學大師。
他為人奇崛,不主故常。近代成一時風氣的諸子學、新史學、六朝文章等,都發(fā)軔于他。甚至他不贊賞的新文化運動,其思想淵源也跟他有關。
他提倡“言文一致”,接王陽明、章學誠余緒,強調“六經皆史”,把孔子從“圣人”位置拉至“優(yōu)秀教育家”、“歷史學家”的座位上,甚至因不滿康有為提倡孔教,“激而詆孔”,批評儒家“湛心利祿”,鼓勵人們破除思想定勢進行革命。這些都為新文化運動提供了武器儲備。
章太炎的奇崛,在于其不合時流。有日本學者稱他為“否定的思想家”,在他的一生中,確實有過許多的反對:反對孔孟,反對立憲,反對代議制,反對以黨治國,反對袁世凱,反對孫中山,反對國民黨,反對白話文……甚至反對過往的自己,天命之年致信晚輩柳詒徵,懺悔早歲的詆孔言論。
章太炎喜為新說,立論敢為天下先。詭異的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業(yè)——革命——卻是“舊”的。主張立憲的康有為被視為守舊,倡導革命的章太炎則被認為新銳。但正如呂思勉所言,“革命是吾家舊物,而立憲的觀念則來自西洋”。儒家理念中有深入骨髓的革命思想,湯武革命即其一例。革命時期的章太炎貌似反儒,但主要還是利用儒學資源來反清——《春秋》的“內諸夏而外夷狄”大義、《左傳》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旨,就是他拿來排擊滿清統(tǒng)治的“殺傷性武器”。
晚年章氏政治失意,又痛心于青年對典籍束閣不觀,轉而提倡尊孔、讀經、讀史。他無意設立孔教,如此這般是著眼于修身立人,不忘民族之本。他抨擊以西學為尚的風氣,但并不認為本民族文化先天優(yōu)于西方文化,讀經讀史之余,他鼓勵學生多讀西書。
但“尊孔”是那個時代的“政治不正確”,加上他的確不“新”了。于是,人們?yōu)樗魃狭恕邦j唐”、“落伍”的帽子。扣帽子的人或許忘了,章太炎曾經比他們更熱衷援引西學,更激烈抨擊傳統(tǒng),也比他們更希望看見民族富強。
他參與開創(chuàng)民國,卻成了民國遺民。他熱愛傳統(tǒng)文化,卻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遺民”。
晚年章氏教授弟子時,拈出《孝經》、《大學》、《儒行》、《喪服》為統(tǒng)宗。其中《儒行》說:“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同弗與,異弗非……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敝链?,章氏那龐雜的思想、多變的一生,有了最佳落腳點。無論其立人、治學還是為政,都可從《儒行》這幾句話里,找到全部注腳。
錢穆在《余杭章氏學別記》一文中,盛稱章太炎的精神在史學,主要分為:民族主義之史學,平民主義之史學,文化主義之史學——但三者最終都歸于民族文化。綜考章氏一生,這個評價切中肯綮。
章太炎正是清代詩人黃仲則所說的“經書暫掩性猶孩”,他的寶貴,就在于那顆赤子之心。
那一段說不清道不盡的革命史,或許正如其孫章念馳所說,需“三百年才能說得清”。關于章太炎一生的變化,到達晚年,究竟是“漸入頹唐”還是“孤懷宏識”,大概百年之后,公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