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朝雍正年間,浙江巡撫衙門有房屋三間,長期空置在那里,但也沒誰敢把它拆掉。為什么呢?因為這是鄔先生曾經(jīng)居住過的地方。鄔先生是何方神圣,在浙江巡撫衙門有如此特殊的地位?讀者原來有所不知。這個鄔先生,雖然只是個老貢生,一心想考功名卻一直沒有考取,到最后人都考傻了,見人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連個完整的意思都不能表達清楚,但就是這么個毫不起眼,任誰都敢忽視甚至輕視的人,卻是雍正皇帝的老朋友。原來雍正還是王子時,經(jīng)常穿著平民服裝到下面體驗生活、考察社情民意。他曾經(jīng)三次來到杭州,每次來,都是在鄔先生那里吃住。這個鄔先生也很怪,他雖然不知來者身份,但只要他來了,都是好吃好喝招待。雍正三年(1725),李衛(wèi)被任命為浙江巡撫(雍正五年李衛(wèi)升任浙江總督,仍管巡撫事),上任前到雍正那里辭行,雍正特意交待他說:“杭州有個鄔先生,是個大好人,你可請他到幕府,安排一個合適職位?!被实廴绱苏f了,李衛(wèi)當然放在心里,到浙江上任后,很快就把鄔先生恭恭敬敬地請了過來。李衛(wèi)原以為這個人十分了得,見面談話后,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百無一用的老學(xué)究,什么都干不來。他當然不敢把鄔先生辭退,就給他發(fā)一份高工資,將他養(yǎng)起來;安排房屋三間,并按高規(guī)格裝修好,讓他住得舒舒服服。不久年底到了,按慣例,各省大員都要向皇帝發(fā)請安折子。所謂請安折子,其實就是奏折的一種,只是功能很簡單,專門用來向皇帝請安問好。鄔先生雖然有點傻呆(實際上是大智若愚),但畢竟是讀過許多書,這么簡單的事,當然能夠勝任。可是任誰也想不到的是:李衛(wèi)的折子送達雍正手上之后,因為他識得鄔先生的字,于是見字如見故人,當即給李衛(wèi)作了回復(fù),這本來就很破例,更讓人驚訝不已的是,雍正的紅色批示內(nèi)容居然是:“朕安,鄔先生安否?”鄔先生只是一個代筆人,真正上請安折的是李衛(wèi),雍正皇帝真是很搞笑,也太偏心,他把李衛(wèi)晾一邊,卻給他的師爺鄔先生請起安來。雍正如此抬舉這個鄔師爺,自然要讓李衛(wèi)大吃一驚了。從此以后,李衛(wèi)對鄔先生當神一樣敬著還怕怠慢了他。最后結(jié)果是:浙江巡撫和總督雖然屢次換人,但鄔先生在浙江官場的地位和待遇始終不變。他每年只做一件事,就是年底代督撫寫一份請安折子,而坐享年薪千余金。后來,他即使不在了,但從前住過的三間房屋,卻沒有誰敢動它,只能當做鄔先生舊居一樣長期保留下來(《清稗類鈔·幕僚類》)。
二
與李衛(wèi)一樣,河南總督田文鏡也是雍正特別喜愛和器重的一個督撫大臣,他們兩人與云貴總督鄂爾泰一起,被雍正樹為“模范三總督”。
監(jiān)生出身的田文鏡到康熙末年,已經(jīng)年過花甲的他才做到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他可能做夢都沒有想到,在他人生最后十年里,竟然時來運轉(zhuǎn),福星高照,被雍正樹為“模范疆臣”。
田文鏡是如何成為名督撫的?我們就把上面寫到的那位鄔先生請出來。鄔先生到田文鏡幕府做師爺,是雍正二年(1724)田文鏡擔任河南巡撫之后。
這回登臺亮相的鄔先生,雖然是以全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非常抱歉,我們最終還是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只能繼續(xù)稱他為鄔先生(也有說鄔先生名思道,字王露)。我們只知道鄔先生出生于浙江紹興,一個盛產(chǎn)師爺?shù)牡胤?;另外還知道他精通法家的統(tǒng)治之術(shù),對儒家以禮以德治國那一套不感興趣。田文鏡當了河南巡撫,有了開府建幕的資格,就慕名將一直生活在河南開封的鄔先生羅致幕下。兩人見面后,鄔先生直截了當問田文鏡:“您想做個名督撫呢,還是甘愿做個尋常督撫?”田文鏡想也不想就回答說:“當然想做名督撫。”鄔先生說:“既然想做名督撫,那就要放手讓我工作,不得有絲毫掣肘?!碧镂溺R問:“這是為什么呢?”鄔先生說:“我將為您起草一道奏折,但您不能看其中半個字?;实劭戳舜宋?,您就會功成名就。您能相信我說的嗎?”田文鏡知道鄔先生挺厲害,是值得信賴的一個人,就爽快答應(yīng)了。鄔先生馬上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文稿,要田文鏡簽上大名。原來鄔先生早就寫好了這道奏折,只等田文鏡點頭答應(yīng)。奏折按程序送到雍正那里以后,才知道它是彈劾隆科多的。
隆科多可不是尋常人物。他不僅是當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寵臣,而且與雍正有著淵源深厚的關(guān)系。雍正生母雖是烏雅氏,卻是孝懿仁皇后撫養(yǎng)長大的,而孝懿仁皇后正是隆科多的姐姐。按照此層關(guān)系,隆科多當是雍正的舅舅。隆科多還是一個非常能干并且很會投機的人,曾經(jīng)在幫助雍正當皇帝一事上做出過突出貢獻。原來康熙逝世前后,時任理藩院尚書兼步軍統(tǒng)領(lǐng)的隆科多既是陪侍康熙的皇親國戚,又是保衛(wèi)京師、封鎖皇宮的軍事指揮員,最后還是康熙傳位雍正“遺詔”的宣讀者。世傳雍正的帝位是通過不正當手段奪取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雍正的皇位主要就是這個隆科多奉獻給他的,因為他就是這一事件的直接操盤手。雍正做了皇帝后,對他的舅舅和恩人隆科多自然感激不盡,于是立馬任命他為總理事務(wù)大臣,襲一等公。接著,又讓隆科多出任吏部尚書并加太保銜。雍正還頒賞隆科多雙眼花翎、四團龍補服、黃帶、紫轡等超乎尋常的物品(《清史稿·隆科多傳》)。就這樣,隆科多由康熙末年一個普通的步軍統(tǒng)領(lǐng),搖身一變成了朝中第一權(quán)臣。后來,隆科多自恃功高,把持吏部,提拔了一大批親信。朝廷大臣本來應(yīng)該出于“皇選”,結(jié)果廟堂之上黑壓壓幾乎全是“佟選”(隆科多姓“佟”)出來的“干部”,這就對“皇權(quán)”構(gòu)成了嚴重威脅。在其他方面,隆科多也有不檢點的地方。雍正對功高震主又不知收斂的隆科多越來越厭惡,很想把他拿下馬,但由于隆科多的特殊地位和貢獻,中外大臣無一敢說他半個不字,雍正也就始終找不到處置隆科多的機會和借口。鄔先生對雍正的內(nèi)心世界揣摩得很透徹,敢橫下一條心做這件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實際上是利用皇族間的內(nèi)部矛盾和雍正“兔死狗烹”的心理,上下其手,以達到自己的目的。當然,他并沒有資格直接給皇帝上奏折,必須找到一個恰當?shù)拇砣?。他既然能夠摸準雍正的心理,對田文鏡的內(nèi)心想法,當然早就了然于胸,否則絕不會貿(mào)然向他提出這種要求。他果然沒有看錯人,當即與田文鏡一拍即合;雍正對田文鏡送來的這道奏折,果然如獲至寶,于是當即把它發(fā)給六部大臣核議。傻瓜都明白雍正的用意,核議的結(jié)果,自然是田文鏡彈劾隆科多的罪名條條屬實,事事皆真。結(jié)果不費吹灰之力,雍正就將隆科多辦了罪。
雍正將隆科多罷官處置,是雍正四年(1726)十月發(fā)生的事,第二年七月,田文鏡就晉升河南總督,加兵部尚書銜。雍正六年十月,雍正又把山東劃歸田文鏡領(lǐng)導(dǎo),讓他出任河南山東兩省總督。雍正七年,田文鏡再加太子太保,第二年又兼北河總督。雍正十年十一月,田文鏡以久病解任,不久去世。所以史書上稱:自鄔先生替田文鏡上了這道奏折后,雍正對田文鏡就“寵遇日隆”了,鄔先生自然也聲名遠播。
鄔先生雖然幫助田文鏡成了名督撫,但后來他們之間還是產(chǎn)生了矛盾,主要是田文鏡有些居功自傲,對鄔先生不再言聽計從。鄔先生哪能咽下這口氣?有一次兩人意見小有不合,鄔先生便甩手走人。自此以后,田文鏡再向雍正奏事,不僅總不如意,還多次受到雍正嚴厲批評。田文鏡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鄔先生,只好派人多方尋找并卑辭厚禮請他回來。結(jié)果鄔先生大擺架子,說:回去可以,但必須滿足我的一切條件。田文鏡問他什么條件?鄔先生說:千里求官只為錢,何況我們做師爺?shù)?,沒有政治前途,只能以收入多少來體現(xiàn)自身的價值。您以后每天要給我發(fā)五十兩白銀的工資,我才肯來上班。田文鏡一聽不是難事,就全部依他。鄔先生回到河南督撫衙門后,卻不肯住在單位上,而是每天上午八點來,下午六點走,多一分鐘都不肯待。這還罷了,更絕的是,鄔先生來了后,如果看到辦公桌上放了用紅紙包著的五十兩銀子,他就動筆寫材料,哪天沒有看到銀子,他就拂袖而去。田文鏡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他的臭脾氣,哪敢再怠慢,就特別叮囑賬房先生,千萬別忘了按日給鄔先生發(fā)餉。事情還真有這么神奇:從此以后,雍正對田文鏡報上去的文件材料,果然件件中意,事事喜歡。雍正早就知道田文鏡幕中有個師爺鄔先生,有時就在他的請安折上批寫道:“朕安,鄔先生安否?”鄔先生的名氣就有這么大,連雍正皇帝都如此抬舉他。
鄔先生雖然是個厲害角色并且很有錢,卻無妻無子,是個老光棍。他奉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原則,把每天賺來的錢都消費光,是真正的“日光族”。這么多錢怎么開銷呢?具體賬單是:大部分施舍給窮人,少量用于日常生活,再有余錢,就下館子,包戲子,逛窯子,反正不留一分錢過夜,過得十分灑脫。田文鏡去世后,各地督撫紛紛以重金聘請鄔先生,可這位鄔先生卻玩起了失蹤,再也見不到他的人影兒。后來有人偶然在北京看見他,才知道他已經(jīng)入宮替雍正皇帝辦事了。
鄔先生的故事雖然流傳很廣、影響極大,卻只見于李岳瑞的《春冰室野乘·田文鏡之幕客》和《清稗類鈔·幕僚類》等野史筆記,不見于官方文獻。清代有諺語說:“無幕不成衙?!庇矛F(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個官署如果沒有幕友,就不成其為衙門;或說這個衙門如果沒有好的秘書,它的功能的正常發(fā)揮就必須大打折扣。正因為如此,晚清名臣郭嵩燾才會發(fā)出如此感言:“漢、唐以來,雖號為君主,然權(quán)力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jiān)、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zhèn)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jiān)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清稗類鈔·胥役類》)郭嵩燾所說的“胥吏”,實際上就是師爺,由此可見師爺在清代政治中占據(jù)著何等重要的地位。
三
鄔先生在田文鏡幕府工作了近十年時間并撰寫了大量文稿,但真正見于史籍的,僅上面提到的彈劾隆科多的那篇奏折,其他公文書牘,據(jù)說有一些被收進了《撫豫宣化錄》一書。當然,它是以田文鏡名義刊行的,沒有署鄔先生的大名,這是非常正常的。
不過從田文鏡的行事風格中,我還是強烈感覺到了鄔先生的存在。比如發(fā)生在雍正年間的李紱與田文鏡互參案中,鄔先生那種劍走偏鋒,不按常規(guī)出牌的行事風格就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雍正四年(1726),廣西巡撫李紱調(diào)任直隸總督,入京途中路過河南,聽到了種種不利于田文鏡的言論。見到雍正時就告了田文鏡一狀。
李紱既不是朝臣也不是言官,河南與直隸更是兩個不相隸屬的省份,他為什么要與田文鏡過不去?原來田文鏡在河南厲行廉政過程中,毫不顧瞻,不避嫌怨,彈劾了許多官員,其中對科舉出身的官員尤其苛刻,連續(xù)罷免了好幾個進士出身的官員。有人便煽風點火說:田文境這樣做,是容不得科舉出身的人在河南做官。出生于才子之鄉(xiāng)江西臨川的李紱既是進士出身,又是理學(xué)名臣,對監(jiān)生(監(jiān)生可以用錢捐)出身的田文鏡的做法自然憤恨不平。
在科舉制度下,一向有攀援師生特殊關(guān)系的陋習,新進士要到主考官那里報到,自稱門生,大講師生之誼、同年之交。官員之間相互援引,即使并無師生關(guān)系的官員,下級官員也要拜朝中權(quán)貴為老師,一以自保,一以進身。這種陋習在科舉制度問世之后就有了,相沿千年,積習深重,到清朝就更嚴重了。非科舉出身的田文鏡對書生們的這些做法確實很有看法,在工作中對這些人產(chǎn)生成見或者要求更加嚴格,都是很有可能的。
雍正當時對李紱也非??粗兀粌H認真聽取了他的匯報,還特意把他的奏折截頭去尾發(fā)給田文鏡參閱,無非是要他采納其中的合理意見,盡量做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田文鏡知道奏折是李紱寫的,但他根本不買這個賬。相反,他還以李紱與被罷官的官員是同年進士為由進行反擊,說他們同年科第不無徇私袒護之處,李紱無非是想充當這些人的保護傘而已。文鏡又進一步借題發(fā)揮說:將來科舉出身的官員越來越多,其中有人一旦被彈劾,他們便抱成一團群起反對,甚至橫加指責,如此一來,科舉出身的官員如有貪污茍且之事,督撫大臣誰還敢批評教育他們?更不要說依法處置了。田文鏡在奏折中還說:皇上屢次發(fā)布指示,嚴禁大臣結(jié)黨營私,決不能爭權(quán)奪利,排斥異己,搞宗派小團體主義,他們卻違背圣意,結(jié)成朋黨,豈不是公然和圣上對著干?用心究竟何為?田文鏡把一件普通的如何對待科舉人才的意見分歧,巧妙地與師生同年、科舉朋黨聯(lián)系起來,然后掉轉(zhuǎn)槍頭專攻李紱的朋黨行為,果然深深觸動了雍正長期以來埋藏在心中的隱恨。
雍正為什么特別警惕朋黨?原因就在于多年的儲位之爭。當初康熙廢太子時,滿朝官員傾心于允禩,其中的漢人官僚絕大多數(shù)是科舉出身,允禩的寬仁正符合儒家精神,也深得士人之心,這就必然造成雍正對科舉出身官員的成見。后來,雍正本人又是靠結(jié)黨營私奪得帝位的,隆科多、年羹堯等人如果不與他結(jié)黨,他就達不到今天的位置。就像宋太祖是憑手上掌握的兵權(quán)取得皇位,上臺后必然要剝奪其他大將的兵權(quán)一樣,雍正上臺后當然要不遺余力地打擊朋黨行為,一定要把朋黨生存空間擠得死死的,一絲一毫余地都不能留下。結(jié)果告狀者李紱被以朋黨罪下獄,被告田文鏡卻越來越受到雍正的信任和器重。事情出現(xiàn)這種戲劇性結(jié)果,不僅李紱做夢都不會想到,而且無不讓人感到目瞪口呆。
在與李紱的較量中,田文鏡不愧為經(jīng)驗老到、手段狠毒的政客,居然能在螺絲殼里做道場,在杯水中興風波,想得出以科舉出身的人為對象,找出反對朋黨的大題目,不僅很快變被動為主動,而且出劍就直指李紱的咽喉,欲置對手于死地,這種酷吏本色或說手段,與鄔先生崇尚的法家之術(shù)是完全相吻合的。在這件事情上,鄔先生雖然一直沒有拋頭露面,但他的身影,總讓人覺得老是在我們面前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