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一個初秋的下午,我在一個名叫小道(向山杏們打聽過的小道)的村子里,順著雨后泥濘的小道走進一戶人家,看見在堆著破鐵桶和山藥干的窗臺上靠著一塊手絹大的石板,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行字:
太陽升起來了,
太陽落下去了,
我什么時候才能變好呢?
問過院子的女主人,她告訴我這是她九歲的兒子寫的。我又問孩子是否在家,女主人說他割山韭菜去了。那天我很想看見這個九歲的深山少年,因為他那三行字跡歪扭的詩打動了我——我認為那是詩。那詩里有一個少年的困境,愿望,他的情懷和尊嚴,有太陽的起落和他的向好之心。那天我沒有等到他回家,但我一直記著石板上那三句詩。今天那個少年早已長大,或許還在小道種地,或許已經(jīng)讀書、進城。假如在新世紀的今天,我把他的詩改動一個字,變成“太陽升起來了,太陽落下去了,我什么時候才能變富呢”,我還會認為這是詩嗎?
與其承認這還是詩,不如承認這是合理的欲望。如同16世紀葡萄牙詩人在歡迎他們的商船從海上歸來時那直白的詩句:“利潤鼓舞著我們揚帆遠航……”
“利潤”這字眼嵌入在詩行中看上去的確令人尷尬,但文學的責任不在于簡單奚落“變富”的欲望,因為變富并不意味著一定變壞,而“變好”并不意味著一定和貧窮緊緊相聯(lián)。文學在其中留神的應該是“困境”。貧窮讓人陷入困境,而財富可能讓人解脫某些困境,但也有可能讓人陷入更大的困境。最近我在一篇討論當代中國鄉(xiāng)村的價值變化的文章中讀到,消費經(jīng)濟時代的突然降臨讓許多沒有足夠心理準備和文化準備的村民,無暇也無力去做其他可供想象的人生籌劃。多掙錢以確立存在地位的欲望壓倒了這些,他們被迫卷入人與人之間一場財富競賽的長征:爭蓋高樓,喜事大辦,喪事喜辦,以喪失尊嚴來換取以為的“面子”。中國中央電視臺曾經(jīng)報道過南方一些農(nóng)村,有人在辦喪事時請戲班子跳脫衣舞,因為花得起錢而在鄰里間“掙足了面子”。這讓人瞠目,讓人想到說的雖是村民但又何止村民?我的一位北京親戚,當年住在四合院一間三平方米的小屋里,如今他在為自己選購汽車時,打開一款已屬高檔車的車門,竟皺著眉頭不滿地連聲說,“后排座間太小,空間太?。 彼羞@些,更讓人思考一個國家在富強的崛起時,文明在何處以何種面目支撐。文明是對人之所以為人的制度性守護,是對人性尊嚴所必須的自由平等的捍衛(wèi)。這也正是其價值魅力所在。
生活在前進,高科技日新月異。人類的物質(zhì)文明在過去200多年里發(fā)生的變化遠遠超過了之前的5000年。但我們也應該看到,相對于人類有文明史的5000年,200多年的時間還是太短了些。更何況,若從非洲南方古猿走出森林開始,人類生理和心理的進化至少已經(jīng)歷了500萬年。有人類學家稱,幾乎所有人都對蛇有與生俱來的恐懼,源于人類祖先早年在叢林中生活,無數(shù)代人與蛇共處,很多人失去生命,因此已把這種警覺融入人類的基因代代遺傳。當200多年的進步使人類仿佛已經(jīng)成為這個星球唯一主宰的時候,我們是否真正知道欲望將把自己帶往何方?我們是否真正明白自己造成的這所有變化的結(jié)果和含義?人類恐怕還要有更漫長的時間去領悟,以讓靈魂跟上變化的腳步。今天,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不斷加深,我們的生活水準不斷提高,我們的物質(zhì)要求也一再地擴大,雖然我愿意贊美高科技帶給人類所有的進步和財富,但我還是要說,以財富和物質(zhì)積累為核心訴求的變革,不能僅僅成為一種去倫理、去道德、去烏托邦的世俗性技術改革。巨大的物質(zhì)力量最終并不是我們生存的全部依據(jù),它從來都該是更大精神力量的預示和陪襯。這兩種力量會長久地糾纏在一起,互相依存難解難分。它們彼此對立又相互滲透,構成了我們內(nèi)在的思想緊張。而文學要探究的領域,也應該包括這種緊張。
為什么我常會心疼和懷念瓦片村的山杏和她的一家?為什么處在信息時代的我們,還是那么愛看電影里慢跑的火車上發(fā)生的那些纏綿或者驚險?我不認為這僅僅是懷舊,我想說,當我們渴望精神發(fā)展的速度和心靈成長的速度能夠跟上科學發(fā)明和財富積累的速度,有時候我們必須有放慢腳步回望從前的勇氣,有屏住呼吸回望心靈的能力。就這個角度來說,文學最深層的意義和精神可能是保守的——即使以最先鋒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的文學。保守或許對科技創(chuàng)新有害,但在善與惡,憐憫與同情,愛與恨、尊嚴與幸福……這些概念中,并不存在進步與保守的問題。因為永恒的道德真理不會衰老,而保衛(wèi)和守望人類精神的高貴,保衛(wèi)和守望我們共同生存的這個星球的清潔與和平理應是文學的本意。在人類的欲望不斷被爆炸的信息挑起、人類的神經(jīng)頻頻被信息蹂躪的物欲時代的喧囂中,文學理應發(fā)出它可能顯得別扭的、困難而保守的聲音,或許它的“不合時宜”將是真正意義上的先鋒!也因此,文學將總是與人類的困境同行。也因此,文學才有可能彰顯出獨屬于自己的價值魅力。
太陽升起來了,
太陽落下去了,
我什么時候才能變好呢!
我還是記起了深山少年寫在石板上這簡單的句子,因為這里有誠實的內(nèi)心困境,有稚嫩的尊嚴,更有對“我”的考問和期待?!拔摇笔浅錆M欲望和希望的少年,少年是人類世界的未來。
人什么時候、怎樣才能變得更好呢?
選自“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