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海北十棵樹

魏柏樹

爺爺栽了一輩子樹，到老嘆息道：“種了一輩子樹，沒有一棵是自己的！”

從我記事起，爺爺嘴邊常吊著兩句話：“我活了一輩子，倒霉了一輩子；經(jīng)歷了三個朝代，總記不清多少個皇帝”。 他生于光緒丙申，公元1896年，經(jīng)歷了三個朝代，若干位皇帝、總統(tǒng)、領(lǐng)袖。

爺爺說的“倒霉”，是他種樹的事。辛辛苦苦幾十年種的樹，“咋說聲收，就收了？”這世事變化太快了，人永遠趕不上。

早年間，我的太爺去了口外（新疆），再沒回來，七八歲的爺爺開始與我曾祖母相依為命。他發(fā)誓要爬出窯洞住上瓦房。他曾多少次望著村子下邊平展展的河灘發(fā)愣，水白白流走了，泛堿地永遠泛著堿，荒草一年又一年總是長不大，河灘不知荒了多少年。

一個夜晚的月光下，他第一次沿著河邊插下十多根柳栽子（方言，指柳樹枝），有空就引水澆灌，到了夏天，竟然枝繁葉茂。那個年代，無論哪塊地，誰第一個耕種栽植就是誰的。熬了四十年，苦了四十年，河灘里長成了一大片柳林，大大小小，總共三千五百五十三棵。爺爺不知數(shù)了多少遍，數(shù)字一點都不錯。種的樹也有病死的，羊啃死的，但沒有砍伐過一棵。爺爺舍不得伐，村里也沒人打這些樹的主意。家家戶戶都有用木料的事，但就是沒人開口要伐爺爺?shù)臉?。爺爺一門心思，只想栽更多的樹。

沒想到，合作化一來，一夜之間，爺爺?shù)娜灏傥迨脴?，成了“公家的”。他舍不得砍伐的樹，如今想折根樹枝也不行。他只能遠遠望著，白天黑夜望著一河灘柳樹發(fā)呆。

后來他想開了：“幾戶比咱富的人，地都叫大家分了；一背簍土一背簍土筑起的堡子，也叫別人住了。河灘里的樹，不管算誰的，總還長在那里?！?/p>

爺爺重打鑼鼓另開張。他開始在自家房前屋后栽楊樹、種柳樹。種一圈嫌少，再多種幾圈。院子邊的山坡地上、道路兩旁，他都搶先栽上了樹。每逢雨天，他像照看孩子一樣去引水澆灌。沒幾年，院子周圍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山坡路旁的樹，也能遮陰涼了。爺爺捋著胡子，露出了笑臉。

高興沒幾天，“政策”又來了。院子三尺外的樹，又一律成了集體的。這下他就不明白了。他自個兒繞著院子轉(zhuǎn)，別人碰見問他干啥，他只說“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他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數(shù)清三尺外的樹有六十四棵。在宣布樹木歸公的當天晚上，他趁著夜色，偷偷挖了八棵。

現(xiàn)在，他只有自家院子里的樹了。誰知大年剛過，隊長上門了，說上面有文件，“所有樹都是公共的。”爺爺差點暈過去！隊長前腳剛出大門，他找來斧子，把院子里正結(jié)著杏子的樹全砍了。

爺爺不再栽樹了。但他對親手種的那些“公家”的樹，照樣管護，閑了掏掏樹坑，樹斜了也會扶正。他常和村子里的老人坐在樹下談“滿清”、“光緒”、“宣統(tǒng)”，他總會說，“民國把我搞亂了”。幾個長胡子老人爭論，“孫中山算不算皇帝？”“袁世凱算老幾？銀元上怎么有他的頭？”“馬家隊伍是誰家隊伍？”“蔣介石的老家和咱們的界石鋪有關(guān)系吧？”“毛主席算真龍?zhí)熳訂?？?/p>

大半輩子沒栽成樹，讓村子里的人見笑了。本來好了的傷疤，總有人愛去揭它。老人們笑他當年啃著干饃背著太陽挖那又硬又牢的堿灘，笑他種的樹，自己一棵都沒用上。爺爺心里的疙瘩越結(jié)越大，就笑著說：“我再栽幾棵讓你們看?！?/p>

這回他要栽培的是我們這些孫子，但他的栽培僅限于給我們改名起名。孫輩的名字寄托了他對樹的喜歡，對我們的希望。我們堂兄弟一共十個，爺爺先把長孫的名字由“解放”改成了“松樹”。我行二，爺爺取名“柏樹”。松樹的名字，在兄弟排行中屬最好，但我的松樹哥挖了一輩子煤，退休在甘肅靖遠的煤窯邊。我這棵柏樹，大半輩子和地方文史打交道，現(xiàn)在甘肅平?jīng)鍪姓畵u筆桿兒。老三叫楸樹，為了能吃飽肚子，他被移民到寧夏中寧有水的地方，在那里落戶了。老四棗樹，長期當民辦教師，最后熬成了公辦身份，已退休在縣城。

我五六歲時曾問爺爺，你柳樹那么多，咋沒人叫柳樹呢？爺爺回答說：“柳樹雖好活，但不能用，柳字也讓人想起綹娃子（小偷）。不能起這個名。”那楊樹呢？爺爺說：“楊樹不好，蟲子愛吃，木頭不硬?！辈坏任以賳?，爺爺又說：“槐樹的槐字旁邊是‘鬼’，做人不能有鬼?！?/p>

所以等我家老五出生后，爺爺說該起一個提神兒的，干脆就叫“大樹”。我大樹弟流浪至新疆伊犁，娶了伊寧的女子，根扎在了那里。他說他那兒距“蘇聯(lián)”很近?，F(xiàn)在，他開了裝潢公司，自己當經(jīng)理。

老六柿樹，原為共青團縣委的干部，隨“下?！憋L闖蕩江湖，已定居香港。為啥叫柿樹呢？爺爺說，這個名兒是在一次去趕集時，無意中從一個比他老而有墨水的人那里撿的。老人說，“千年的松柏敬老槐，老槐還要敬柿大哥！”柿子樹比松柏槐樹還要“耐年成”（長命）！

老七叫果樹，他是我們十兄弟唯一留在老家務(wù)農(nóng)的。生他那年，家鄉(xiāng)正推廣蘋果樹，爺爺就順手給他取名果樹。如今四十六年過去，“平?jīng)鼋鸸币衙麚P海內(nèi)外。吃蘋果的人，誰也不知道，種“平?jīng)鼋鸸钡囊粋€農(nóng)民，就叫果樹。

老八椒樹，也是推廣種花椒的產(chǎn)物。他隨著老五大樹漂至新疆，侍候患肺結(jié)核的兄長。大樹病好了，他自己卻爬不起來，送回老家不久就死了，死時才二十出頭。我們把椒樹葬在了生養(yǎng)他的山梁上。在他的墓邊，栽種了一些椒樹。

老九叫千樹，寄托了爺爺栽種成千上萬樹的夢想。千樹供職于本縣公安交通大隊。

爺爺曾經(jīng)預(yù)言，等第十棵樹出生，他也該告別人世了。十弟出生后不久，爺爺就去世了，享年八十三歲。十弟的名字是爺爺早起好的，就叫十樹。魏十樹如今定居廣東中山市，在辦自己的公司。

爺爺?shù)耐砟?，正值亂砍濫伐的年代，村子里的樹砍光了。但他栽的“十棵樹”，大都長得很快活。九泉之下的爺爺，現(xiàn)在不須再去分辨，移植于天南海北的這十棵樹，是他的還是公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