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平
這是一個周末的清晨,太陽剛一露頭,屋內(nèi)稍有光亮,張遠在睡夢中突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便一骨碌翻起身,臉也不洗便急匆匆地要出門而去,他的妻子卷緊被他掀開的被子,翻過身子,咕嚷著:“莫不是又要加班了?急成什么樣子了你,慢點去,現(xiàn)在才幾點,又沒人催”。在臨關(guān)門時,張遠遲疑片刻,想要說什么,但見他的妻子已經(jīng)發(fā)出咻咻的夢鼾,就一句話也沒說走出門去。
天似乎還沒大亮,既是黎明又似乎還滯留著黃昏時的氣息,這初春的早上實在還曖昧得和暮冬難以割舍。張遠出了門,大街上還空無一人,倒是居民的房屋一座挨著一座,像一口一口黑沉沉的棺材雜亂地在大地上橫陳,沒有一絲光亮,但一切景物歷歷在目。張遠并不覺得這樣不好,畢竟已經(jīng)是春天了,蝸居了一個冬天的小鎮(zhèn)子,他倒是第一個在春天的早晨起來的人,既是第一個在春天醒過來的人,自然是第一個嗅到了春天氣息的人,可春天的氣息在哪里呢?張遠嘿嘿一笑,自語道:“別個人只知呆呆地困覺,自己已經(jīng)發(fā)出春天的第一聲嘆息了,通了,當(dāng)然也該痛了,我該到小鎮(zhèn)郊外原野上去看看春天了。”
在小鎮(zhèn)雜亂無章的民居間漫無目的地游走著,張遠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入了一個房屋組成的旋渦中,盡管這些房屋以及圍繞房屋的圍墻都十分低矮,各家各戶院內(nèi)的情景清晰得如同在夢中一般,可他就是找不到哪里是這片民居的出口,他想:春天已經(jīng)來了,應(yīng)該就在小鎮(zhèn)外面的廣闊的田野,那里應(yīng)該呈現(xiàn)出綠色的草地,柔嫩的空氣,藍瑩瑩的湖水和靜悠悠的天空。
就這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被鬼纏了,怎么也走不出這只有兩千多人的小鎮(zhèn)子。他心里有點煩亂,決定去問問路。他試著敲一家院落的門,才剛一抬手,門竟自己開了,他看里面依稀似有燈火,便徑直走了進去,屋子里也迎出來一個人。張遠一下子睜大了眼睛:“老兄,想你想得我好苦啊,我還以為咱們再也見不到了,原來你也在這里呀!”那個被張遠稱為老兄的人見了張遠也很高興,連忙讓座,挑燈,拉話,沏茶,他問:“兄弟,這幾年工作可好!”張遠當(dāng)他是客套,說還好。他又問:“家庭可好?”張遠心里正準(zhǔn)備展開的話題,就嗯了一聲算回答。他又不斷地往下問:
“工資幾何”
“積蓄幾何”?
“情人多寡”?
張遠擰了一下眉頭又?jǐn)Q了兩次眉頭,避開問話,說:“我這幾年啊讀了許多的書,古代的現(xiàn)代的國內(nèi)的國外的歷史的自然的,我啊,準(zhǔn)備得也差不多了,我打算從今年開始寫出一些好東西來??煽偸情_不了筆,今天,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了你,真是緣分啊,快給我指點指點,該如何開筆。”
對面原本熱情接待張遠的人臉上黯然無光,他兀自坐著,并不開口,張遠說得口渴,杯已見底,他也不再續(xù)茶??蓮堖h說得已經(jīng)興起,從傳統(tǒng)到先鋒,從現(xiàn)實到浪漫,從意識流到象征。他的兩只胳膊上下?lián)]舞,左右翻飛,大有揮斤方奠,激揚文字之志。
他因口干,暫停要朋友沏茶,說:“老兄你上好的烏龍茶才上了一泡,味道正濃,趕緊再添”。他才續(xù)了水,張遠一氣飲盡,又開始滔滔。他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地聽著。張遠越講興致越高,竟非要他拿出酒來,今天大有非醉不歸之意。朋友做了一個很禮貌的動作,終于開口了:“兄弟,天色不早了,請!”這分明是攆他出門了。張遠認(rèn)為是他在開玩笑:“老兄,你說錯了,什么天色不早了,是天色快亮了?!迸笥褏s陰沉著臉,什么話也再沒有,又做了一個更禮貌更絕決的送客之禮。張遠一時愣怔,糊里糊涂又無可奈何地出來了。
他走出朋友黑漆漆的屋子后,早忘記了他進人家院落干什么來了,只覺得有點落寞,心里想:才幾年不見,人的變化可真大啊。不禁又長長嘆息了一聲。
他繼續(xù)漫無目的地走,天似乎還沒有放亮的意思,此刻他自己倒有點疑惑了,這究竟是黃昏呢還是黎明,春天的天氣呀,總是渾渾沌沌的。估計到田野里也是這種狀況,還是就這樣在鎮(zhèn)子里晃悠晃悠吧,要么等天徹底黑,要么等天徹底亮,春天在哪里有什么要緊,反正這世界就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是黑,一種是白,而春天只不過是黑和白的私生子——灰。
也不知又走到哪里了,抬頭一看:一群孩子在馬路中央拍打藍球,路邊一根電線桿上擰著一圈粗鐵絲,當(dāng)做球籃。他們分明看到了張遠,于是大聲喊他名字:“張遠你過來和我們一塊玩吧”!張遠心想:這些孩子多沒禮貌,連個大哥哥也不叫,按年齡該稱我叔了。唉,小地方孩子都這樣,心里都很純。算了。正想著藍球就到了他腳下,骨碌碌滾動的姿態(tài)讓張遠立刻童心大發(fā),他躬身抓起藍球,疾步上前,左騰右挪,在一群孩子依哩瓦拉的呼叫聲中,在他們混亂不堪的防衛(wèi)里,一個蹲身,彈跳,展腰,伸膊,藍球爽利地扣入“籃環(huán)”。張遠一記扣籃成功不但令自己玩性大起,也進一步使場面氣氛大漲。接下來吆喝聲咒罵聲喝彩聲,撞倒人后的哭聲,興災(zāi)樂禍的起哄聲,一時大起,直玩得馬路上塵土飛揚,天昏地暗。張遠的名字時不時還被孩子們?nèi)漳飺v老子沒小沒大地亂叫,張遠也沒大沒小地日哥操姐亂喊?!扒驁觥鄙先珌y了套,張遠也感到了從沒有過的舒暢。
正玩得瘋,有個男孩提醒說好像前面有汽車來了。張遠和其他一幫孩子們?nèi)珱]當(dāng)意,張遠還教訓(xùn)那幫孩子們說:“來就來了,來了給它讓路不就得了,真是小地方人,沒見過大世面。在大城市,公路上那陣式,嘖嘖,那才叫陣式,人多時,車在人里,車多時人在車間,可城里人那就自由,眼睛連看都不看,路隨便走,話自在說,事消停辦,城里人就是有派頭有氣質(zhì)”。張遠訓(xùn)斥那個開始讓路的男孩子,別的孩子也哄笑男孩多事。
張遠得意地看了一眼那個男孩,男孩像個土拔鼠,頭上頂著一頂干草,身上穿一套寬大的土黃色衣服,像個稻草人,只那雙眼睛黑汪汪的,像兩顆黑提。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個牙缺,顯得嘴里黑咕隆咚的,隨即又走到路當(dāng)中,張遠揉了揉他的頭:“玩吧,車來了,有我呢!”隨即便把球傳給了他,他轉(zhuǎn)身去擋別的孩子,等他又轉(zhuǎn)身時,只聽到耳朵邊呼的一聲,感到一股涼風(fēng)掠過臉頰,接下來看到一個黑乎乎的怪物在眼前消失了,他感到可能出事了,睜大眼睛,一群孩子早已閃在路的兩側(cè),而馬路當(dāng)中,那個剛才接球的男孩像一束稻草一般平平地躺在地上。他發(fā)瘋一般地跑過去,抱起了男孩,男孩的后腦上開了很大的一個洞,里面黑洞洞的,男孩朝他又咧了咧嘴:“看,我沒說錯吧,是一輛車吧?!?/p>
張遠抱著男孩問別的孩子們,說:“快告訴我醫(yī)院在哪里?這孩子的家在哪里?”孩子們指了指馬路邊的一個巷道,張遠于是向那方向走去。那一條巷子可真長,抱著男孩的張遠像走了一生那樣長,他想著男孩的父母會怎樣對待他,把他殺了,殺得很殘忍;要他賠錢,賠很多錢,賠得他傾家蕩產(chǎn)。張遠越想越害怕,想把懷里男孩丟下,可是男孩那雙黑提子一樣的眼睛看著他,那樣的文靜溫情,張遠心里一動,想起自己小時候任人辱罵,想想自己現(xiàn)在處處賠盡小心,他有種想流淚的沖動。但他努力使自己不要沖動,理智告訴他要是送孩子回家或去醫(yī)院,他面臨的將是數(shù)不清的麻煩。
他繼續(xù)朝前走,那群孩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也許是害怕,也可能是事不關(guān)己,另尋他樂去了。張遠身不由己地抱著孩子向巷道里深走去。天還似乎沒有亮,春天的早晨啊,什么時候來呢?張遠此刻盼著天永遠也不要亮,春天也永遠不要快到!他就這樣永遠在這條巷子里抱著男孩走。但天是會亮的,理智告訴張遠,他必須做出決擇,且是立刻。要么丟下男孩逃跑,要么去招領(lǐng)那未知的災(zāi)難。此時男孩的眼睛已經(jīng)快要閡上了,頭緊緊貼在他胸前,身子軟軟地躺在他懷里,張遠突然覺得自己就是這個男孩的父親,慈愛如一股洶涌的清泉在他的胸口猛烈激蕩。他不禁加快了腳步,雖然這和理智沖突相當(dāng)強烈,但他已顧不上理智了,他的腦海中出現(xiàn)的是自己父親那兇暴的眼睛和暴風(fēng)般的怒吼,他眼里浸滿了淚水,淚水如無聲的泉水一般從胸中涌上,經(jīng)過肺,沖過喉嚨,漫漶至大腦,最后經(jīng)眼睛刷刷流淌。
當(dāng)張遠終于走到小巷盡頭,這哪有什么醫(yī)院或診所,分明就是男孩的家。破舊的木板門大開著,里面坐著五個人一老,二中年,兩男孩,而張遠懷里抱著的男孩此刻已經(jīng)越來越沉也越來越硬,他的體溫正一寸一寸在身體上流逝,而男孩的眼睛早已閡上。前面在一塊玩的時候他聽男孩的伙伴們喊男孩叫張什么來著,出了事后,他們告訴說男孩的家就在巷盡頭,張遠心里想:里面就是他們家人了。
他帶著哭腔站在門口喊話:“你們家姓張嗎”?里面沒有人作聲,“你們有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嗎”?半天一個惡毒而嘶啞的聲音丟了出來:“那個死東西,怎么還沒死,又闖禍了,告訴你,要是他偷了你的東西,你盡管往死里打,我們不管,我們也沒錢管”。
張遠急著說:“不是,你們過來看看是不是你們的兒子?這個被車撞了的孩子是不是你們的”?
院里兩個七八歲的男孩跑過來,睜著眼睛看了看,一個說:“看起來哥哥真像死了”。另一個說:“哥哥要是死了,他的玩具歸我”。于是兩個孩子在他們哥哥的尸體旁就爭執(zhí)個不休了。
里面的老人柱著拐棍過來了,看來他是孩子的爺爺。他用拐棍抖抖索索敲敲男孩的胳膊腿,又用手?jǐn)Q擰男孩的耳,男孩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反映。于是干咳兩聲說:“這敗家子看來真是死了”。里面的中年夫婦也過來了。他們手里還捧著飯碗,對著男孩的尸體輕飄飄地瞟了一眼,一個說:“給他腦門上一個鑿栗,這小子裝死,連血都沒有淌”。一個說:“勾子上踹上一腳,看他還敢裝死”!說罷,就要端著碗走回。張遠說:“我說你們哪,他真的死了,他是你們的兒子呀,你們不能這樣呀”!
“這么說,這小子真的死了?。俊敝心昴腥擞檬衷嚵嗽嚹泻⒌谋窍ⅲ_認(rèn)了男孩的死亡后,對中年女人說:“這小伙子說得沒錯,你兒子真的死了?!敝心昱怂涯c刮肚吐出一口痰來,啐在男人臉上,厲聲大罵:“放你娘的狗屁,你兒子死了你都不敢認(rèn),你連你胯下的玩意都不如,起碼那玩意還敢做,你卻不敢當(dāng),你都不敢當(dāng),那他是我什么東西,死了拉倒?!?/p>
張遠說:“你們怎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呢?”
“什么這樣呀,我們是他爹娘,我們都沒說什么,他是你什么人你關(guān)心個屁!死了就死了,你把他抱回來做甚?給你說,年輕人,我們不想知道他被誰撞死了,既然你把他抱了回來,你原把他抱原地去,要不然……”
“不然怎樣?”
“不然,你拿出三千塊錢來?!?/p>
“人不是我撞的!”
“不是你撞的你抱他回來做甚,你腦瓜被驢踢了?!?/p>
“我是好心!”
“好心?我兒子都死了,說得輕巧,拿不拿錢吧,不拿錢,我兒子就是被你害死的!咱們?nèi)ヒ姽??!?/p>
“他們可以證明不是我撞的,我連車都沒有呢!”
張遠剛說完,和他一起玩的那幫孩子們就突然出現(xiàn)了,他們一個個笑嘻嘻地望著張遠。張遠忙讓那群孩子們作證。可他們只是笑嘻嘻地望著張遠,那一種不說話的笑,讓張遠毛骨聳然。
孩子的爺爺突然說了一句:“錢又沒有,人又不是他撞的,可他多管了閑事,早就該動手的事了,還磨上半天的嘴皮子,還要愣看,真是一點處世原則都沒有學(xué)會的呆瓜們?!蹦侨汉⒆雍退廊ツ泻⒌募胰讼袷鞘艿郊w的啟發(fā),一下子便向張遠撲了過來。
張遠只覺得天一下子全黑了。等到醒過來時,他覺得很冷,他摸摸自己,又使勁掐了一把,嘿嘿地笑了起來,看來他們并沒要了自己的命,又覺得不對勁,看看自己竟然赤條條一絲不掛地站在野地里。野地里空無一人,自己就這樣來到了渴望已久的春天的郊外了,天好像還沒有亮,到處一片灰蒙蒙,花并不是他想的那樣在四野里到處盛開,草更不是淺綠柔嫩地鋪在大地上,河床被撕扯得千溝萬壑,土地像他一樣裸露著貧瘠丑陋的肌膚,天地之間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張遠甚至都很難找到自己活著的參照物,覺得自己也像這春天的原野,死的原野,死的張遠。他心里只納悶,這天怎么還不亮呢?幸好,這天還未亮,要不然要這赤裸裸的身體哪里躲藏?
這靜靜的春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