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的廚子

馬召平

一

他沒牙，坐在炕沿上，喝著面糊糊。兩只眼睛發(fā)腫，像是眼袋把眼珠子包了起來，眼睛里看不見一絲的光亮。吃，他對著我說，吃、吃、吃。我坐在他的對面，土炕上放著一張四方餐桌，桌子上有一盤紅薯，剛煮出來的，細(xì)長細(xì)長，像一根根凍脹的手指。他已經(jīng)80歲了。他的嘴一直咀嚼著。似乎在咀嚼一粒沒有碾碎的麥粒，又像一頭牛在挽留咽喉間的一根草料。他一會兒流口水，一會兒流鼻涕。吃、吃、吃，他說。喝下一大缸子濃茶后，就起身到墻角曬太陽去了。

冬天的太陽沒有多少溫度，冷冰冰地貼在土墻上。他裹著一件厚重的棉襖靠在墻角曬太陽。在太陽下，他用手甩著鼻涕，在我的面前含糊不清地低聲嘀咕著。他是我的表姨夫，姓張，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從小我就知道他家的祖業(yè)大，他家在鎮(zhèn)西邊的一處高地上，院子的外墻全是由青磚圍砌，門樓不大但高而挺拔，有翹起的檐角和伸進(jìn)去的檐壁。他家的門樓口有石刻的兩只大獅子。門檻用沉重的梨木做成，高而厚實，小孩子沒有大人抱起是進(jìn)入不了的。在爬山虎纏繞的青磚大院里，是深而狹長的庭院，庭院里有十多間廂房，廂房的門樓窗戶上雕飾著許多花紋，每道門上都掛著龍鳳呈祥的刺繡門簾。他家的后院子里也有著品種繁多的果樹和成片的葡萄藤，有青石打磨的茶桌和石凳。我小的時候曾經(jīng)在他家的后院里打過黃杏和花果子。他家的后院還有一棵多汁的桑葚樹。那時候他大概20出頭，中等個，臉白皙而圓潤，像個女孩子，兩只眼睛滴流滴流的很有神采。他是鎮(zhèn)上為數(shù)不多的讀過幾年私塾的年輕人。會打算盤，毛筆字也寫得好。他年輕時似乎不愛說話，經(jīng)常抱著書在后院的石凳上看。樹蔭下，顯得清秀而又孤傲。那時間，他二十出頭，他的母親開始到處托人為他找媳婦。而他還像個孩子顯得貪玩，除了讀書，就是去河里捉大頭魚。夏天的時候還喜歡去北山下的玉泉河游泳，一個猛子扎下去，要潛很長的一段水面才上來。我記得他母親多次給我母親說，給她的兒子趕快找個媳婦。他的母親似乎很是迫切：找個實在點的姑娘，不論長相，只要顧家就行。后來我知道，在那個年代，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沒有人家愿意把自己家的姑娘給他。雖然他有學(xué)識也一表人才，但誰愿意在那個以貧窮為光榮的年代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地主的后代。后來我母親就介紹了她的小表妹，就是我的小表姨，他就成了我的表姨夫。我記得在鄉(xiāng)間，男女相親叫遇面，我那小表姨每次與表姨夫見面很緊張，似乎有種深深的自卑感。每次見面后，她都要來我家告訴我的母親，說我表姨夫見了他不說話，走路不是慢就是快，似乎對她極不滿意，就連正眼看她一眼也沒有。但是他的母親對我小表姨還是挺滿意的，覺得是守家過日子的人，訂婚的時候，他的母親特意把自己手上戴的一只晶瑩剔透的玉鐲給了我小表姨。結(jié)婚那天，我表姨夫被他的母親拿著掃帚打哭了，原因是他不愿意去迎親。他躲在后院的馬圈里不出來。那時間，結(jié)婚對于我那表姨夫來說，不是娶媳婦好像是在出嫁自己，對于婚姻他也許是恐懼的。他恐懼的大概是一個他不喜歡的女子要和他共度一生。也許在他的心里，才子是要配佳人的……。后來，村里的幾個漢子把他拉出了家門，一伙人就那樣連推帶搡地幫著他娶回了我的小表姨。其實，我的表姨除了個子矮，額頭高，其他的條件還是可以。重要的是她家是貧農(nóng)，她的母親很早就過世，她的父親是個老實的莊稼人，曾經(jīng)做過多年的長工。按照當(dāng)時的時代潮流，僅此一點，就會給我表姨夫加帶來好運。后來我知道，鎮(zhèn)上人對我表姨夫家有偏見，不僅因為我表姨夫的爺爺是個地主，而是因為我表姨夫的父親。他的父親從小好吃懶做，抽大煙，去縣城的戲樓里看戲，認(rèn)識了個唱青旦的，要納那個青旦做妾，結(jié)果被新政府作為封建余孽抓了，沒批斗幾次就跳進(jìn)鎮(zhèn)子邊的大水渠里淹死了。后來，他家在鎮(zhèn)上的幾處鋪子也都被充公改造了，有布匹鋪，鐵皮鋪，還有米面鋪。只留下了一座大院子。他有一個姐姐，政治運動一開始，就嫁到異鄉(xiāng)一個貧下中農(nóng)家里去了。我也聽說，我表姨夫的爺爺雖然是地主，但為人很好，他寧愿吃黑面饃饃也要給長工做白面干糧，他爺爺說過，下苦人不吃好，我會遭到報應(yīng)的。

二

結(jié)了婚的表姨夫倒是和我的小表姨相處融洽。那時候是公社時代，共產(chǎn)主義的春風(fēng)在小鎮(zhèn)上四處吹拂，人民公社熱火朝天的景象讓許多年輕人興奮不已。事實上，我們所在的小鎮(zhèn)就是農(nóng)村，鎮(zhèn)上有國營的商店、食堂、手套廠，門面不大，經(jīng)營也一般。因為我表姨夫家成分不好，縣上的一些工廠招了幾次工都沒他的份。所以他就和鎮(zhèn)上的很多人一樣干農(nóng)活種麥子挖玉米，但他干不了吃力的農(nóng)活，掙不了多少公分，倒是我那小表姨，干起活來賽過男人。那些年，鎮(zhèn)上最多的活就是修水渠，造農(nóng)田。雖然公分掙得不少，但一年到頭，雜糧粗面還是能吃飽肚子。然而時間長了，一些人的胃里就會生出貪吃的欲念。我表姨夫就是一只饑餓的蚯蚓，對于從小吃慣了大肉細(xì)糧的他來說，胃的渴望太強烈，強烈的大概要使他眩暈了。他偷偷地去撅春天剛剛冒綠的紅薯葉子，豆秧苗，掐喂養(yǎng)馬匹的嫩苜蓿，折吃榆樹上的小葉子。我聽說過他的許多故事，都和吃有關(guān)系。比如偷桃子時，被看園子的狗咬傷，比如挖地瓜掉到崖下把腿折了，比如摘嫩綠的玉米棒時被公社的民兵毆打。比如燒吃蟬蛹時被火少了眉毛。他最為拿手的吃初夏時節(jié)時剛剛爬出泥土的蟬蛹，用濕泥一包，在灶膛的火里一燒，蘸上干辣椒面和鹽，吃的津津有味。他曾經(jīng)在鎮(zhèn)子旁的黃豆地里套過三只野兔，鎮(zhèn)子上一些游手好閑的人和他搶奪，他竟然拿了菜刀揮舞不休，結(jié)果還是被那些人搶去了兩只兔子。一段時間里，他在公社浩浩蕩蕩干活的隊伍里顯得游手好閑，見人便說東莊子苜蓿地里的兔子多，他還建議那些躍躍欲試的年輕人，兔子肉先腌一腌然后再燉最好吃。那時間，公社的土地里莊家收成一般，但野兔子不少，一窩一窩的繁殖的極快，鎮(zhèn)上的人經(jīng)常會看到我表姨夫像做賊一樣，在秋天的玉米地和黃豆地里神秘隱現(xiàn)，鎮(zhèn)上的許多老人心疼地看著我表姨夫在追趕兔子時壓倒了不少的豆桿子，老人們大聲地喊罵著。公社的武裝專干為此警告過我表姨夫，再到地里抓兔子將會被抓起來。因此，我表姨夫的好吃在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他的母親為此常常長吁短嘆，說他和他的父親一樣，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母親在鎮(zhèn)上行走常低著頭，似乎我表姨夫的所作所為讓她難堪。但我表姨夫不懶，他早上起得早，起來后在院子用涼水洗臉，漱口，跑步，寫毛筆字。他勤快一個主要原因是---他是鎮(zhèn)子上為數(shù)不多的識字人，鎮(zhèn)上的莊戶人家過紅白喜事寫對聯(lián)都有人叫他，他有很多爛熟于心的楹聯(lián)句子。他因此在鎮(zhèn)上有了一些臉面，常常安靜地坐在禮桌前，工工整整地寫禮單。有時候，他也去后院搭建的臨時灶臺前，看人煮肉，做甜米丸子，熗臊子湯。站在一鍋泛著大片油花肉湯前。他會不由自主地建議大茴，肉桂，丁香什么時候放最好。在他的建議下，一些廚師加了調(diào)料后發(fā)現(xiàn)，肉味還真是不錯。讓人稱奇的是他建議調(diào)制出的拌涼菜的料汁奇香無比，受到很多人的稱贊。慢慢地，我的表姨夫不再寫禮單了，他加入了鄉(xiāng)間廚師的行列，幫著一些廚師做飯，蹲在干柴烈火的灶臺前，煮肉蒸饃。在鄉(xiāng)間婚事不斷的臘月里，他不僅在鎮(zhèn)子里跑，還在外村跑。他因此不僅吃飽了肚子，還常常會獲得一條毛巾一瓶酒兩包煙的酬謝。在鄉(xiāng)村臘月的寒氣里，他的耳朵根上總是夾著煙，渾身散發(fā)著肉香，在鎮(zhèn)子周圍的幾個村子里跑來跑去。他對調(diào)料有著自己獨到的掌握，還很謙虛，總夸獎那些鄉(xiāng)間廚子炒得菜不僅味道好，而且懂得替辦事人家考慮，曉得節(jié)儉。所以，大廚們喜歡叫他，他自然樂意。一整夜地守在院子里盤起的大鍋旁，興致盎然。我?guī)状文慷昧嗽诜毙菨M天的夜空下，一煻的灶火照耀著他油乎乎的臉，他昔日白皙圓潤的臉漸漸毛孔粗大起來，他的兩腮，胡子也長起來了。他那時間多少歲？三十出頭還是接近四十歲？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作為一個隨處可見的大廚幫手，他的人生開始有了新的生機。我聽母親說過，我表姨夫那時間已經(jīng)是鎮(zhèn)上一個小人物了。

像所有的故事一樣，我小姨夫的人生因為做了鄉(xiāng)間廚師而發(fā)生了改變，而他又是那么滿心歡喜地做起了廚子。在鎮(zhèn)上，我表姨夫固有的知識人身份和廚子身份相互交織，我表姨夫的出現(xiàn)總是有些引人注目的。就在他幫廚的時候，一個姑娘和他突然好上了。那個姑娘同我表姨夫一樣也是個幫廚，她幫的廚師就是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是我們鎮(zhèn)上有名的王大廚，有人也叫他王大拿，他不僅做菜拿手，幫助莊戶人家籌劃紅白喜事的議程和方式也很在行。凡是筵席在幾十桌以上的人家做紅白喜事，王大廚是必請的。而且能請到王大廚是件有面子的事情。王大廚年齡不大，50出頭，常年光頭，因為油氣熏蒸的緣故，他的印堂特別光亮，看起來特別精神。但王大廚的媳婦心臟不好，過了三十歲，才給王大廚生了一個女兒。大概因為媳婦身體的原因，王大廚的女兒自小就跟著王大廚走街串巷吃百家飯。后來讀到初中就輟學(xué)做了王大廚的幫手。王大廚的女兒矮胖，但心細(xì)手巧，擇菜蒸饃都很在行，尤其是在喪事上捏的饃花很是惟妙，那些饃花涂上色料，更加逼真，是鄉(xiāng)間非常流行的一種面食祭禮。王大廚和女兒被認(rèn)為是一對好搭檔。而在這之前，王大廚和我表姨夫是好搭檔。后來，王大廚女兒的正式入伙，使得他們?nèi)说氖炙囋卩l(xiāng)間的禮俗儀式中發(fā)揮至極致。王大廚的謝禮和酬勞因此也比別的大廚高。比如，給別的大廚是兩包煙，兩瓶酒，兩條手帕，外加十塊錢。那么，給王大廚就是四包煙，四瓶酒，三條大毛巾，再加二十塊錢，基本上是雙份。當(dāng)然這些不包括另外給我表姨夫的。那時，王大廚的女兒十八歲，長相一般，但十八歲的姑娘還是很水靈的，走起路來彈性十足。在那個饑餓的年代，吃百家飯的王大廚女兒自然要比其他農(nóng)戶家的姑娘水靈和乖巧。后來我也聽說，王大廚的女兒和我表姨夫好上的事情是一點一點被鎮(zhèn)上人發(fā)現(xiàn)的，比如有人看見他們從茂密的玉米地里鉆出來開，比如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爬進(jìn)公社那臺東方紅大拖拉機的車廂里親嘴，比如有人看見在北山邊的百雀寺的廟會上，他們磕頭許愿，脖子上掛著紅頭繩……事情就這樣傳播開來。王大廚不露聲色，叫來女兒和我表姨夫。那時間，在我小表姨的努力下，我表姨夫家庭成分的陰霾正在慢慢淡去，而且我小表姨已經(jīng)懷孕。為此，我表姨夫怎么都不承認(rèn)有這事情。我表姨夫不承認(rèn)的理由和鎮(zhèn)上后來流傳的說法一致。那就是：我表姨夫和王大廚的女兒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身體接觸。在鎮(zhèn)上，成年男女開個玩笑，摸個屁股捏個腰其實算不上是有傷大雅的事情。但是王大廚不罷休，他提了一根鞭子，把我表姨夫拎到鎮(zhèn)子的街道上，專挑人多的地方，對著我表姨夫一頓亂抽。王大廚的鞭子對我表姨夫傷害有多大？當(dāng)時有多少人圍觀？有多少人去勸阻？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聽說：王大廚在大庭廣眾之下抽完我表姨夫后的第三天，我表姨夫就出走了。他去了哪里？沒人知道。那時間，到處集會搞批斗。異鄉(xiāng)人很容易被遣送回來。但是我表姨夫出走后，一直沒有消息。他出走了大概有一年時間。我表姨夫出走后，王大廚的女兒上吊了兩次，跳河了三次，都沒死成。王大廚的女兒之所以要尋死，一是我小表姨找過他，向她要自己丈夫，并用莊稼人最惡毒的語言侮辱了她。二是鎮(zhèn)上人知道她和我表姨夫的事情后，都在背地里議論她。王大廚的女兒還是嫁出去了，而且嫁到了縣城的一個工人家庭。那個吃商品糧的工人和王大廚的年齡差不多，他的老婆因病去世，他有兩個兒子需要人做飯照顧。他找了王大廚的女兒做媳婦，是占了很多便宜的。多年以后，王大廚的女兒是很幸福的--她為老工人培育的兩個兒子都做了大老板，她和老工人生下的女兒在省城里成了知名的大學(xué)教授。王大廚的女兒一直住在省城，再也沒有回到鎮(zhèn)上。

三

王大廚女兒出嫁后，我表姨夫回來了。他的兒子出生了，而他的母親去世了。在他母親去世的前一夜，他回來了，他聽到了兒子的啼哭聲，也聽到了母親凄迷的呼喚聲。對于小鎮(zhèn)上的人來說，那一夜跟平常的日子沒有任何區(qū)別，可是對于我表姨夫來說，滿是生死煎熬。密布的絡(luò)腮胡讓他的模樣變得憔悴和落魄，長時間的漂泊也讓他饑餓難耐。他像個幽靈一樣在鎮(zhèn)上狹窄的街道上徘徊著。等他在天亮?xí)r忐忑不安地邁進(jìn)家門的時候，他的母親已經(jīng)咽氣了。他那遠(yuǎn)嫁異鄉(xiāng)的姐姐狠狠地瞪著他，像看仇人一樣。我的小表姨神情木然，既沒有悲傷也沒有驚喜。尚不滿月的孩子在她的懷抱里安然入睡。那天的黎明是怎樣迎接太陽的，太陽又是怎樣照進(jìn)那座大宅院的，我那身心交瘁的表姨夫又是怎樣發(fā)出自己愧疚的哭聲，誰也不知道。大家記得清楚的是，在我表姨夫回來后的一個月，公社里辦起了大食堂。饑荒時代來臨了，那一年，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變得異常干旱，愈發(fā)貧瘠。像是地獄的大火席卷了塵世，人和植物的都在變形扭曲。鎮(zhèn)子上來了很多外地人，其中最多的是河南人。聽我母親說，鎮(zhèn)長的民兵都拿著槍出來驅(qū)趕逃荒的人。外地人太多了，他們明目張膽地?fù)屾?zhèn)上人的飯，為一個饅頭撕扯在一起。有一個人的耳朵就被扯了下來，后來自己又粘了上去。那些外地人還在鎮(zhèn)邊的地里撕扯剛剛露出一點點綠芽的蘿卜苗和油菜葉充饑。關(guān)于饑餓的信息瘟疫一般傳播：有的地方餓死人了，有的地方餓到人吃人了……

我表姨夫就是在那樣混亂的狀況下走進(jìn)了公社的大食堂，他剛用一卷涼席掩埋了母親。他家本來是有上好的棺材木板，但是在一次運動中被搶走了。他的母親倒是有私藏的幾件首飾，但是在那個年代，精美的首飾是沒有地方兌換急用的現(xiàn)金與填腹的糧食。他走進(jìn)了公社的大食堂，對看著一鍋開水犯愁的師傅們說，今后的飯我來做。食堂的幾位師傅吃驚地看著我表姨夫，以為他精神出了問題。就在大家準(zhǔn)備驅(qū)趕他時，我表姨夫扛進(jìn)來一袋子的玉米芯，扔進(jìn)食堂的磨盤里碾了起來。玉米芯被石碾子壓扁然后成了一堆堆淡黃色的粉面，在微風(fēng)中飛揚著。這不是在碾糠嗎？喂豬呢？公社食堂的師傅們喊了起來。去舀些黑面來，再拿鹽來。我表姨夫神情鎮(zhèn)定地指揮著那些心存疑惑的師傅們。然后把碾碎的玉米芯倒進(jìn)大鍋里，再拌進(jìn)半勺的黑面，一鍋充饑的飯就這樣熬了出來。那天，一鍋至今無法命名的飯?zhí)畛淞硕嗌偃损囸I的胃，無法統(tǒng)計。盡管不少的人開始無法下咽，盡管后來有人因此便秘大罵我表姨夫，但這樣的飯他在公社食堂做了半年多。后來，他又把谷子皮碾成粉狀加入一點面粉，用手捏成饃片形狀，烙成谷皮餅，我母親說她吃過谷皮餅，咽到喉嚨里就扎得人心發(fā)慌。但是不吃谷皮餅心里更發(fā)慌。好在那年的苜蓿還有一點長勢，我表姨夫就在谷皮餅里摻加了苜蓿，谷皮餅的味道順口了些。就這樣，我表姨夫在公社的大食堂一直干到來年秋天。在這期間，他還發(fā)動大家找樹葉熬菜粥，他家后院的眾多果樹也被撕扯下很多的葉子。他還組織大家挖已經(jīng)沒有葉子的曼菜根做菜團(tuán)，沒有油，就在菜團(tuán)里加些鹽。這些食物一塊一塊地填到那些饑餓的胃里，讓因饑餓而浮腫和心慌的人熬過了恐怖的日子。我不知道表姨夫的所作所為，是受到紅軍兩萬五千里故事的啟發(fā)，還是突發(fā)奇想?？傊?，在食物供應(yīng)緊張的日子里，在各地餓死人的情況下，我們鎮(zhèn)上沒有一個人餓死，而且養(yǎng)活了很多外地人。這些都讓我表姨夫贏得了一點尊嚴(yán)和威信。

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表姨夫成了公社大食堂里真正的大師傅，他所創(chuàng)造的充饑食譜在其他村子廣為流傳，一時間，周邊的縣里也開始做這樣的飯。那時間，因為持續(xù)的饑餓和營養(yǎng)不良，他也有了浮腫病。走路搖搖晃晃的。但他沒有倒下，他一直堅持著在公社的食堂里做一鍋一鍋的大鍋飯。公社為表彰他的貢獻(xiàn)，獎了五斤包谷面，他提回家后又提回了食堂，最后倒進(jìn)了大食堂的大鍋里。他的兒子在屋里餓的哭不出聲，而他卻將獎勵他的包谷面提回了公社食堂。他因此被評為先進(jìn)分子。我聽小表姨講過，評為先進(jìn)的表姨夫回到家里像個委屈的孩子，抱著公社的獎狀哭了大半夜。

四

饑餓的時間持續(xù)了兩年，后來，地里有了收成，公社的大食堂也隨之解散了。大食堂解散了，我表姨夫就回到了家里。雖說他救了鎮(zhèn)上的許多口人，但不知道為什么，鎮(zhèn)上一些人家辦紅白喜事卻很少叫他。有一年，我們村子的姜大能給兒子辦喜事，作為遠(yuǎn)方親戚，我小表姨提著一包掛面和白糖前來賀禮。我小表姨的兒子留著長長的口水，眼睛斜斜地瞪著大家，與喜慶的氣氛很不相配。吃飯的時候，我小表姨一直抱著兒子，飯沒吃就急匆匆地走了。聽母親說，我小表姨的兒子腦子不好使，七八歲了，只會喊吃吃吃。從母親的話中，我知道，小表姨在表姨夫那年出走后傷了胎氣，加上持續(xù)兩年的饑荒年饉，兒子剛出生后的幾個月與其他小孩一樣，但是后來就出現(xiàn)了異常，到了該說話的時候不會說話，到了該走路的時候不會走路。小表姨沒少找醫(yī)生，但沒有人治得了。有人給她說，上海有家醫(yī)院治這種病治得好。但他們哪里有錢去上海看病。小表姨帶孩子看病最遠(yuǎn)去的是地區(qū)醫(yī)院，去地區(qū)醫(yī)院也是鼓足了勇氣借了娘家的錢去看的病，她無法承受再多的壓力了。我小表姨的脾氣也壞起來，經(jīng)常當(dāng)著鎮(zhèn)上許多人的面，罵表姨夫沒出息。自從家里分了責(zé)任田后，我表姨夫連拉牛耕地也不會，都是我小表姨在干活，一干就是多半夜。家里做飯的事情則留給了我表姨夫。雖然鎮(zhèn)上的人譏笑他，說一個男人家靠老婆養(yǎng)著很傷臉面，但我表姨夫不吭氣。隨著鎮(zhèn)上的集市熱鬧起來，我表姨夫就逢集去賣菜合。他應(yīng)該是鎮(zhèn)上較早出來做飲食生意的人。他做的菜合餡子是韭菜雞蛋加粉條，雖然菜料大眾，但味道好吃，五毛一個，小生意做得還算不錯。他又賣起了面皮，半夜里起來蒸面皮，搟面皮，潑辣椒面，調(diào)制鹽水、生姜水、蒜水和熗醋汁，然后在清晨挑著桌凳到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記得我上高中去鎮(zhèn)上街道經(jīng)過他的面皮攤時，他常喊，坐下坐下，姨夫給你調(diào)碗面皮子。我吃了幾次，因為他不收錢我就不好意思起來。往后，我就繞著他走。但我記得他鮮明的模樣：常年戴著頂白布帽子，眼睛上掛著副石頭鏡。他的臉消瘦了下去，黑而發(fā)黃，雙手常常是沾滿著油氣，夾雜在鎮(zhèn)上其他的飲食攤子里，我表姨夫不茍言笑。我也很少見我小表姨來給他幫忙。逢年過節(jié)我去他家的時候，我小表姨也是不茍言笑，她和我那表姨夫就像兩個啞巴，在越陷越深的生活里沉默不語，似乎各懷心事。只有他的兒子含糊不清地說著話。那時候，我小表姨的兒子已經(jīng)十多歲了，個子長高了，吃飯也利索了很多，但說話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他收藏了在街道上撿拾的糖果紙片，煙盒。他還會撿拾到一些玻璃球和西瓜皮。他啃那些西瓜皮的時候，我小表姨就追著打。鞋子，笤帚甚至捅火棒子都用上了，他跑起來不快，常常被打得哭聲連天，直到嗓子哭啞。

后來，我小表姨死了，是跳井死的。我記不起來當(dāng)時的場景，只記得掩埋我小表姨的場面很平靜，所有的人都保持著沉默。后來我知道小表姨的死和表姨夫的一場爭吵有關(guān)。我表姨夫說我小表姨和鎮(zhèn)上糧站的一位工人搞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他說他曾經(jīng)在寒冬的夜里跟蹤過我小表姨。我小表姨說那個工人的父親是個老中醫(yī)，在治療孩子病情方面有秘方。她去找那個工人就是說給孩子看病的事情。而就在先前，我表姨夫也認(rèn)為我小表姨和鎮(zhèn)上的一個下派的干部有瓜葛。說我小表姨如何積極地參加掃盲班培訓(xùn)，如何在培訓(xùn)班爭相發(fā)言，帶領(lǐng)婦女們?nèi)タh城參觀等等，就是為了和那個下派干部多一些廝守的時間……爭執(zhí)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我小表姨就跳到家里的那口深井里。掩埋我小表姨的那天，她的兒子高興地抓著花圈上的紙花，一朵一朵地裝在自己的小兜里，我表姨夫大聲地咳嗽著，像是肺里藏了塊石頭。那是個春天，麥地里已經(jīng)泛起了一浪又一浪的綠色。我小表姨的墳顯眼地扎在麥地里。

關(guān)于我小表姨跳井自盡的事情，鎮(zhèn)子上有很多說法。大家覺得我小表姨雖然脾氣不好，但人好強能干。是個守家的婦道人家，絕不會干出羞恥的事情。大家一致認(rèn)為我表姨夫有晦氣，是上輩子造了孽的人，沒有多少人同情他。漸漸地，他的面皮攤子前也很少有人來了，他收拾了攤子回到了家里。似乎從那個時候起，他就很少露面。

五

我表姨夫的兒子終于長大了，雖然比別人晚上了幾年學(xué)，他還是進(jìn)了學(xué)堂讀書。他的名字叫張?zhí)煜?，關(guān)于他在學(xué)校的事情，我只是聽說他吐字不清的樣子成了學(xué)生們?nèi)⌒Φ膶ο?，他斜眼的表情使得他沒有一個要好的伙伴，他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回家了。那時間，小鎮(zhèn)上越來越繁華，公路修了起來，一直通到了省城，鎮(zhèn)上的樓房蓋了不少。鎮(zhèn)子旁邊的土地一塊一塊被賣給了工廠。我表姨夫也分到了一些賣地款，他們成了鎮(zhèn)上的居民。他們家的老宅子像一個傳說在鎮(zhèn)子里顯眼地矗立著，有一些愛好攝影的人在門口拍照，但沒有能進(jìn)到里面去。據(jù)說，我那已經(jīng)年邁的表姨夫每天把門關(guān)的緊緊的，有人敲門他就里面大聲地罵著。他似乎已經(jīng)成了地地道道的老農(nóng)民：淺薄而又自卑。他不知從哪里弄了把嗩吶，滴滴答答地吹著，蒼涼而悠遠(yuǎn)的嗩吶聲時斷時續(xù)，使得本來就幽深的宅子變得更讓人無法接近。后來，我表姨夫的兒子張?zhí)煜樵诩议T口搭了棚子賣羊肉泡。張?zhí)煜?0多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有一些人來提過媒，但張?zhí)煜椴恢?。張?zhí)煜椴恢笔且驗槟切┱f媒的人都把他當(dāng)成了傻子。比如，給他說的姑娘是北山里的因呱呱，就是背上或者脖子上長著大瘤子的姑娘。還有人給他說的是帶著幾個孩子的寡婦。那些說媒的還說了，要娶回人家姑娘，還要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禮金，一歲一千元。張?zhí)煜檠劬π钡芍?，但心里清楚。他和氣地謝過媒人，就去打理他的羊肉泡攤子。

看似傻子的張?zhí)煜槭莻€有廚師證的人，初中沒上完，張?zhí)煜榫腿タh城的職業(yè)學(xué)校學(xué)廚師去了。張?zhí)煜閷ξ艺f過，我表姨夫說了，會做飯的手藝是最好的手藝。對于我表姨夫的說法，張?zhí)煜楹苁琴澩Ｗ詮乃赣H去世后，家里的飯都是張?zhí)煜樽?，他會蒸面皮，攤油餅，做荷包蛋。尤其是扯面做得好。那些年，我表姨夫靠著那點賣地款，吃喝不愁，但好光景只有幾年，征地款只是一點象征性的補償。幾年后，那表姨夫生活開始艱難起來，買面買米都要錢。有幾次，張?zhí)煜樘嶂娲拥介T族的大戶人家去借糧食，沒有幾家人借給他。倒是有人給了一些涼饅頭和剩飯。張?zhí)煜槟X子有點問題，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還是成熟懂事了起來。鎮(zhèn)上很多人家孩子外出打工，張?zhí)煜闆]有跑遠(yuǎn)，他選擇了去縣城的職業(yè)學(xué)校學(xué)廚師，張?zhí)煜閷W(xué)得很認(rèn)真，一年后就拿到了廚師證。按理說，張?zhí)煜閼?yīng)該留在城里的大酒店做廚師，掙大錢。但張?zhí)煜榛氐搅随?zhèn)上，張?zhí)煜榛氐芥?zhèn)上的理由是家里有父親需要照顧，事實上他還是因為腦子的原因在城里一直被人有意無意地欺負(fù)著，他就回到了鎮(zhèn)上，在自家門口搭了個油毛氈棚子，擺了兩張桌子，幾條長條凳。盤了一口大土灶，架了一大一小兩口鐵鍋，開了家露天的羊肉泡饃館。天祥實誠，煮肉用木柴火燒整整一個晚上，羊骨髓都熬進(jìn)了湯里。肉爛湯香，鎮(zhèn)上的人來吃肉，他給的多：羊肚子，腰花，羊血，一抓一大把，再撒上蔥花香菜，泡著鍋盔饃和麻花，味道極好。在鎮(zhèn)上極有名氣。外村子的人來鎮(zhèn)上趕集，都要到張?zhí)煜榈难蛉鈹傋由蟻沓砸煌?。一些莊稼人生活仔細(xì)，有些人背著自己烙好的鍋盔，只是舀一勺羊肉湯。舀一勺羊肉湯是不好意思要錢的。但張?zhí)煜閺牟徽f什么，把饃一泡，滿滿地盛上來，有些人不好意思，丟下幾毛錢。遇上陰雨天，張?zhí)煜榈呐蒺x館是不開張的，因為一下雨，棚子里就漏雨水。在炎熱的夏天，張?zhí)煜榈呐蒺x館也是不開張的，因為羊肉有膻氣，鄉(xiāng)下人在熱天里是不吃羊肉的。我還記得，我表姨夫從不拋頭露面，給兒子幫攤子。他只是在后院里給兒子喂羊，打掃羊的糞便。那些羊都是從南山里趕下來的，擠在后院，吃幾天青草，就被殺掉。有很多羊骨頭被對堆棄在后院里，從門口到后院，那座幽深的宅子里到處彌漫著濃烈的羊膻氣，只有在炎熱的夏天，這種味道才會隨著幾場暴雨短暫消失。

六

李迎娣是在午后明媚的陽光里出現(xiàn)在張?zhí)煜檠蛉馀蒺x館里的。李迎娣是鎮(zhèn)上一個年輕的寡婦。李迎娣長得很是瘦弱，褲腿總是落在腳上。在午后明媚的陽光里，李迎娣的氣色看起來并不怎么好。她在張?zhí)煜榈呐蒺x館里跑出跑進(jìn)，顯得十分忙活，她是張?zhí)煜榕蒺x館里唯一的幫手，她用滾燙的開水洗滌著油乎乎的碗筷，用寬厚的菜刀切著一盆又一盆的蔥花，她是一個愛干凈的女人。雖說張?zhí)煜榈呐蒺x館是個簡易的棚子，但是地面上，桌凳上經(jīng)常被李迎娣收拾打掃地干干凈凈，很是整潔。李迎娣的丈夫前年出車禍死了，在她丈夫出車禍前，她是鎮(zhèn)上最幸福的女人，她常年穿著一雙潔白的旅游鞋，一塵不染，她很少和鎮(zhèn)上那些邋遢的婦女們在一起納鞋底說閑話。她家里有臺嶄新的拖拉機，丈夫農(nóng)忙時節(jié)幫著各家各戶耕地碾麥子，平日里販賣瓜果，一臺拖拉機的收入足以使她的生活無憂，她因此也很少下地干活。但是，丈夫出車禍了。慘烈的車禍讓嶄新的拖拉機報廢了，車禍也奪走了丈夫的命。丈夫死了沒留給她殷實的家底反而讓她背上了債務(wù)--丈夫買拖拉機是借了錢的。大概也是因為孩子大了，李迎娣沒有改嫁也沒有招男人入贅。她一改先前的富貴氣勢，旗幟鮮明地帶著兩個兒子過日子，并表示要把丈夫欠的債都還清。李迎娣兒子都在鎮(zhèn)上的學(xué)校讀書，一個讀小學(xué)一個讀初中。起初，李迎娣到張?zhí)煜榈呐蒺x館是帶著孩子吃飯。孩子嘴饞，聞見肉味就鬧著要吃。李迎娣咬著牙給孩子端了幾次羊肉湯。后來，就端不起了。張?zhí)煜椴豢詺?，見了她，總是熱情地撕些肉片讓端給孩子吃，并一再說不要錢。但李迎娣不答應(yīng)，她就幫著張?zhí)煜橄赐肟?，有時間也給張?zhí)煜橄匆路Ｂ?，張?zhí)煜橐擦?xí)慣了李迎娣的幫忙。后來，這種幫忙就成了一種默契，孩子上學(xué)去了，李迎娣就來給張?zhí)煜閹兔?。對于許多來鎮(zhèn)上趕集的人來說，大家認(rèn)為李迎娣就是張?zhí)煜榈南眿D。一些吃泡饃的人常喊李迎娣：掌柜的，湯里多撒些蔥花。掌柜的，有沒有要扔的骨頭給我?guī)Щ厝ノ构?。李迎娣不吭聲，張?zhí)煜橐膊豢月?，骨頭給了人，蔥花也撒了不少，但就是不吭聲。有時候，張?zhí)煜橐残敝酆莺莸氐赡切┙郎嗟娜耍褪切毖?，很多人依舊是這樣那樣地說著，有些人話多，說著說著就喊著李迎娣趕緊給張?zhí)煜樯『⑸『ⅰ?/p>

就在大家取笑之間，我表姨夫出現(xiàn)了。已駝背的他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泡饃館里，他憤慨地數(shù)說了李迎娣。他對李迎娣說以后你別來了，別糟蹋我家天祥的名聲了，我家天祥還沒有娶媳婦呢。關(guān)于我表姨夫是怎樣聽到別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那天的數(shù)說是大聲的還是暗示性的點撥，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從那天起，李迎娣就再也沒有來泡饃攤子幫忙。從那天起，張?zhí)煜橐埠透赣H的關(guān)系一下子弄僵了。后來，張?zhí)煜檎伊藗€十多歲的小伙子幫忙。但是，張?zhí)煜楹屠钣返倪€藕斷絲連。每隔一兩天，張?zhí)煜榫蜁蓭兔Φ男』镒佣酥淮笸肴鉁o李迎娣，但李迎娣從來沒來過泡饃攤子。李迎娣在家門口也擺了個小攤子，她把家里靠近街道的那間房子騰了出來賣零食和一些文具。每天下午，鎮(zhèn)子上的孩子放學(xué)了，就把李迎娣的小攤子圍了起來，五分一毛都能買到可以塞口的零食。大概過了半年了，鎮(zhèn)上的人已經(jīng)懶得再提起李迎娣和張?zhí)煜榈氖虑榱恕?/p>

張?zhí)煜閰s把李迎娣殺了。

張?zhí)煜闅⒗钣肥窃谏钋锏囊粋€晚上。在寂靜的夜里，鎮(zhèn)上的人聽見李迎娣的小孩在哭，是那種極為恐懼和傷心的大哭。李迎娣的大兒子已經(jīng)讀初三了，長得高大而結(jié)實，但哭聲卻非常絕望和無助。住在近處的人去了李迎娣家里，看見李迎娣被人抹了脖子。頭耷拉在一邊，上衣血跡斑斑。

七

張?zhí)煜槭怯锰薰堑稓⑺览钣返?，刀背鈍但刀尖銳利。那天晚上，張?zhí)煜閯傇琢艘恢谎?，剔完骨頭，在鍋里煮上羊肉后，張?zhí)煜榫腿フ依钣?。李迎娣剛洗完頭，身上有股好聞的味道。張?zhí)煜閷钣氛f，你身上有我媽的味道。李迎娣笑著說，你胡說什么。張?zhí)煜榫o緊抱住了李迎娣，李迎娣低聲說，孩子在做作業(yè)。張?zhí)煜椴徽f話，緊緊地抱著李迎娣，解開她的衣服，用力地允吸著李迎娣的奶頭。李迎娣急促地喘著氣說，你每次都是這樣，不像個男人。我不是你媽。你要和我好，咱們就結(jié)婚。張?zhí)煜檎f，我爸不同意。李迎娣推開張?zhí)煜?，說你要和我不結(jié)婚，我就告你，說你強奸我，把你說的跟你老爹一樣臭。那晚的月亮很圓很大，似乎比中秋的月亮還大。李迎娣說，你今晚不答應(yīng)我，我就到街道上去喊，要不你以后就不要來找我了。張?zhí)煜榫晚樖謴难澏道锩鰵⒀虻哪前训蹲?，他本來是要嚇唬了一下李迎娣，沒想到刀子就那樣鋒利地割破了李迎娣的喉嚨。

這是張?zhí)煜楫?dāng)晚在鎮(zhèn)上的派出所投案時所陳述的作案經(jīng)過。這個一直說話不利索，眼睛斜視的男人，在鎮(zhèn)上的派出所里，渾身發(fā)抖，但卻清醒而冷靜地向民警描述了自己的罪行。他說，我只是吃了她的奶，她就說我強奸她，她怎么是個無恥的女人。民警問他，你們之間還有什么事情。張?zhí)煜檎f，李迎娣曾經(jīng)多次對他說過，說他家里藏著不少的金元寶。李迎娣說，你真是個傻子，你爹藏了那么多的寶貝都不告訴你，你天天一身羊膻氣的從早干到晚有啥意思。

八

初冬陽光美好，我表姨夫家的前院廂房的廳堂里也光線明亮。表姨夫在院子里走來走出，走走停停，摸摸這里摸摸那里。他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的牙齒脫落的只有前面的兩顆大門還殘留著。他決定賣老宅子，他想用這些錢救兒子張?zhí)煜槌霆z。因為有人給我表姨夫說，請個律師，給法官些錢，天祥一定能減刑的。天祥是個智障，請個好律師是不會要命的，或許還能保出來。

律師請來了，說若能湊一筆錢，天祥保出來問題不會太大。關(guān)鍵是要一大筆錢，要打點法官。我表姨夫問，要多少？律師伸了伸手指：十萬。我會最快把錢給你，我表姨夫像個胸有成竹的商人。在送走律師后，我表姨夫就用舒展的毛筆字寫了一份告示，大意是要賣宅子，賣前院的宅子，自己搬到后院去住。

告示貼出沒幾天，就有一些買家來了。在院子里端詳半天后就開始討價還價，竟然將價格翻到了五十萬，但我表姨夫還是以二十萬最低價格將宅子賣給了一個來自省城的畫家。因為那個畫家說，他要開發(fā)這個院子辦一個寫生基地，不會破壞現(xiàn)有的房屋布局和結(jié)構(gòu)。

我表姨夫搬到了后院的一間房子，那間房子在他祖父時代是給干活的下人們住的?，F(xiàn)在，他搬了進(jìn)去。那個買了房子的畫家熱心地請人給他在房子里盤了炕，裝了玻璃窗戶。那間房子雖然在后院，低矮狹小，但采光還好。在一個早晨，當(dāng)一縷陽光照進(jìn)那間小屋子的時候，正在收拾房子的工人在移動房子墻角一件笨重的大立柜時，竟然看到七八個粗瓷罐子。粗瓷罐里，有金條也有嘩嘩作響的銀元。那些粗瓷的罐子被抱出來的時候，我表姨夫面無表情。他像在看一件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一樣面無表情。有人對我表姨夫說，挖出了寶貝，就不用賣房子了，但我表姨夫還是把房子賣了出去。他說，應(yīng)承人的事情不能食言。

九

張?zhí)煜檫€是被宣判了死刑，宣判時間不長就執(zhí)行了。那個信誓旦旦的律師沒有扭轉(zhuǎn)乾坤。他說李迎娣的親屬到處上訪，說張?zhí)煜椴皇侵钦希钦先嗽趺茨荛_泡饃館做生意，還說張?zhí)煜橛忻黠@的作案動機，為什么去見李迎娣還要帶刀子？因為事情沒有辦成，律師按照約定把錢退還給了我表姨夫。表姨夫塞給了我一些錢，讓我去看看兒子張?zhí)煜?。表姨夫說，我走不動了，你去吧，看看天祥還有什么心事，還想吃些什么。在張?zhí)煜閳?zhí)行死刑前，我去監(jiān)獄看他。我問他還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張?zhí)煜檎f他就想吃臘牛肉，縣城東關(guān)老劉家的臘牛肉，他還想吃巴里居的地軟包子。我賣了一斤牛肉一籠包子，張?zhí)煜橐豢跉獬酝炅?，抹抹嘴。他說你回吧。我說姨夫把宅子都賣了，為了救你，但是事情沒辦成。張?zhí)煜橄葲]吭聲。后來他說，我爹成了有錢人，哈哈哈哈。他咧著嘴笑出了聲，但是我看見他眼角的淚水。這個和父親一樣承受了無數(shù)白眼和嘲諷的男人，以這種結(jié)局告別人生，心里肯定有著難以言傳的痛苦和憤懣。

我在鎮(zhèn)子上走著，遠(yuǎn)遠(yuǎn)看見表姨夫在老宅子門口晃悠。他的棉褲還是多年前的黑棉褲，是他的姐姐給他縫制的。早在幾年前，他姐已經(jīng)去世了。現(xiàn)在，我那曾經(jīng)還算新潮的表姨夫已經(jīng)徹底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頭子了。我知道他在等著李迎娣的孩子放學(xué)回來，他心里有些話想給孩子們說說，但是孩子們都繞著他走，從來沒正眼看過他。自從李迎娣死后，他就多次托人說要是孩子沒有照顧，就到他家，他來照看孩子，他給孩子們做飯吃。但是孩子們不肯來，孩子們的眼睛里滿是仇恨。孩子們已經(jīng)寄住到他們在鎮(zhèn)上的親戚家了，他們不知道，我表姨夫已經(jīng)將賣房的大部分錢給了寄養(yǎng)他們的親戚。至于那些挖出的金銀寶貝，他也是一個不留的交給了國家。當(dāng)然，收購的部門也給了他錢，但不是很多。為此，他也招致了門族里一些人的嘲諷和譏笑，他因此愈發(fā)顯得孤寂和落寞。

老宅子的門口被粉飾的全然一新，重新掛起來的大紅燈籠在傍晚就亮了起來。大紅燈籠下，現(xiàn)代工藝制作的張家大院牌匾格外醒目，醒目的牌匾凸顯出了這座老宅子的風(fēng)雨歷史。但是，宅子里寂靜無比。宅子的門口有著一個年輕人，替那個畫家守門。宅子的后院，住著我的表姨夫。宅子的重新設(shè)計和規(guī)劃開發(fā)還在醞釀之中，來宅子進(jìn)院子的人還是很少。有一次，來了一個畫家，留著長發(fā)，他沒支畫架，而是端起照相機對著我表姨夫一陣子的拍攝。

在后院里，土墻，堆放在墻角的瓦礫，一些枯樹枝和我的表姨夫一起進(jìn)入畫家的視野之中。那天的陽光很好，一個曬太陽的老人在陽光下是多么的安靜。他瞇著眼睛，衰老的頭顱低垂著，他無聲無息地低著頭好像在沉睡。但我清楚，他是饑餓的，他已經(jīng)沒力氣給自己做飯了，一顆細(xì)長的紅薯在他的胃里軟綿綿地躺著。他大概希望自己就這樣被持久的饑餓帶走，陷入永恒的沉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