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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惜華先生(1907—1970)是我國著名的古典文獻和俗文學(xué)研究專家及藏書家,他以畢生的精力和財力致力于中國古籍的收藏,數(shù)十年來從未間斷。其書齋名“碧蕖館”,其藏書因多且精而聲名鵲起,最終與當時京城的鄞縣馬氏(廉)不登大雅堂、鐵嶺鄭氏(騫)清晝堂,綏中吳氏(曉鈴)雙棔書屋、高陽齊氏(如山)百舍齋等齊名而享譽海內(nèi)外?,F(xiàn)在,其藏書大部歸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圖書館收藏。
他購藏的諸多圖書中,古小說圖書占有相當?shù)臄?shù)量,其收藏的小說有下列特點:
1、注意搜集罕見的古本小說
在碧蕖館收藏的眾多古代小說中,有一部名為《新聞跨天虹》的小說十分引人注目,這部小說為清初寫刻本,雖是殘本,但卻是僅見的海內(nèi)孤本。原書卷數(shù)不詳,現(xiàn)只殘存三、四、五卷,每卷四則(其中亦有缺則或缺頁),演一個故事,每則前有回目。這種形式,為明末清初所刊短篇白話小說集的常見通例。書中僅存的三卷中,卷四寫明嘉靖年間事,卷五寫元至德年間事①,卷三因缺前半,未詳故事年代。《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在“跨天虹”條中言“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匯考》著錄明云溪散人傳奇《跨虹記》,云:‘此戲未見著錄?!秱髌鎱R考標目》別本著錄之。其他戲曲書簿未見記載。佚?!恢哂袩o關(guān)系?!雹诂F(xiàn)據(jù)書中所涉官制、科舉制情況來看,所寫應(yīng)是清代故事而假托前朝之事。因此可以斷定,該小說與《跨虹記》傳奇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而書中不避康熙之諱,從而推斷該書編撰和校訂的時間應(yīng)在清順治間或康熙即位不久。其四、五卷卷端題:“新聞跨天虹”、“鷲林斗山學(xué)者初編,圣水艾衲老人漫訂”。從題署看,此書的編纂者、校訂者似均與杭州西湖有關(guān)。艾衲老人亦稱艾衲居士、艾衲道人,著有話本小說集《豆棚閑話》十二卷十二則存世。但關(guān)于其真實姓名及生平事跡,至今學(xué)界尚不清楚。③該書罕見著錄,僅胡士瑩有寥寥數(shù)語言:“此書傅惜華舊藏清初刊殘本。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未著錄?!雹荑b于該書珍貴的版本價值以及編訂者撲朔迷離的生平事跡,因此它歷來就是古典小說研究者們關(guān)注的熱點,其學(xué)術(shù)價值可想而知。
在傅氏舊藏中,還有一部擬話本小說集《四巧說》,為清刻本,題:“吳中梅庵道人編輯”,無序跋,正文半葉九行,行二十字。全書收《補南陔》、《反蘆花》、《賽他山》、《忠義報》四篇小說,其中第一、二、四篇均出自清五色石主人(徐述夔)所編之《八洞天》,一、二篇未改篇名,第四篇將原名《勸匪躬》改為現(xiàn)名,第三篇則出自酌元亭主人所編《照世杯》中的首篇《七松園弄假成真》。梅庵道人在選編時,將各篇作了一些刪改,因所選各篇在情節(jié)上均編織了一些巧合,故名。此書傳世極稀,僅日本學(xué)者長澤規(guī)矩也曾藏有一部,國內(nèi)恐無二本。
傅惜華舊藏中有一部《新刻金瓶梅奇書》,封面右欄題:“第一奇書”,中欄題:“金瓶梅”,左欄題:“濟水太素軒梓”。卷首有序,署“嘉慶歲次丙子清明上浣秦中覺天者謝頤題于皋鶴書舍”。序后有《新刻金瓶梅奇書前部目次》,共八卷一百回,為四字目,正文目卻是七八字不等的對偶句。如一至三回目錄作:熱結(jié)今遇、勾情說技、受賄私挑,正文為:西門慶熱結(jié)十兄弟,武二郎今遇親哥嫂;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來挨光王婆受賄,設(shè)圈套浪子私挑。經(jīng)查,張竹坡評本的《金瓶梅》各本均有謝頤之序,有署“時康熙歲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覺天者謝頤題于皋鶴堂”⑤者,也有署“乾隆歲次丁卯清明上浣秦中覺天者謝頤題于皋鶴書舍”⑥者,而此書的謝頤序,卻在嘉慶丙子。按理,秦中覺天者謝頤不可能從康熙三十四年(1695)以前(作序時,他起碼應(yīng)在十八歲以上)活到一百三十多年后的嘉慶二十一年(1816),此為刊書人為圖省事,將以前本子拿過來加以改動,包括把作序的時間改動后便行付梓。不過,這倒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判斷版本的佐證,即此書為清嘉慶間刻。該書在卷首襯紙?zhí)幷秤凶謼l,言“此為清人節(jié)本《金瓶梅》,太素軒刻本,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未著錄,名家藏書目均未見過?!笨梢姶藭膬r值。
2、注意搜集初印原刻本古小說
碧蕖館舊藏清丁耀亢撰《續(xù)金瓶梅》是一部原刻本小說,刊于清順治年間。丁耀亢(1599—1670),字西生,號野鶴,別署紫陽道人、木雞山人,順治間以順天籍拔貢,授容城教諭,后遷福建惠安知縣,與王鐸、龔鼎孳、李漁、查繼佐等文士均有交往。該書約成于順治十七年(1660),據(jù)卷首凡例,作者因感慨于明清易代,社會動亂,綱紀敗壞,便借宋金之事以抒發(fā)個人情感,其行文中還出現(xiàn)“藍旗營”、“旗下”等清代才能有的詞語,因此該書問世后,丁耀亢就被仇家以影射現(xiàn)實為由向官府告發(fā),在康熙四年(1665)被捕入獄。幸虧該書卷首在《借用書目》有“今上皇帝御序頒行太上感應(yīng)篇”等59種道書,又加上時任刑部尚書的龔鼎孳從中斡旋,康熙終于網(wǎng)開一面,僅詔令焚書而免于“刑事訴訟”。經(jīng)過焚書,該書自然傳世極罕,順治原刊本更是難得。全書計六十四回,首卷卷端題:“續(xù)金瓶梅后集卷一,紫陽道人編,湖上釣史評”,前四卷為六回一卷,第二十五回標卷五,第四十九回標卷九,其他各回未標卷數(shù)。該書經(jīng)鈔配才得以成全璧⑦,但這似乎更能顯出歷史感。書中插圖雖只殘存三十幀,但卻畫工精細,特別是部分插圖上還題有刻工姓名:第三十八回之圖署“王濱卿刻”,四十回圖及“丁紫陽鶴化前身”圖署“黃順吉刻”,五十回圖署“劉孝先刻”,這為我們了解順治年間版畫的風(fēng)格技法及刻工情況提供了翔實資料。
3、注意搜集流傳有緒的古小說
碧蕖館藏書有許多是流傳有緒的,這從書籍上鈐刻的名人藏章便可看出。如曙雯樓的部分藏書被傅惜華購入不少。曙雯樓是著名曲家鄭騫的書齋號。鄭騫(1906—1991),字因百,祖籍遼寧鐵嶺,生于四川灌縣。1931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xué)中文系,曾先后在燕京大學(xué)、國立東北大學(xué)、上海國立暨南大學(xué)任教。1948年,他應(yīng)老友臺靜農(nóng)之邀,渡海到臺灣任國立臺灣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系教授。大約在赴臺前,他陸續(xù)將自己的藏書售出。鄭騫的書齋取名桐陰清晝堂,簡稱清晝堂,取自辛棄疾詞“愛桐陰滿庭清晝”,而曙雯樓、望綠陰齋、止酒停云室⑧、青城山民、蜀莊等也是其名號或齋名,他的藏書中,經(jīng)??梢娺@些藏印。
在傅氏碧蕖館舊藏小說中,有一部清刻之《岳武穆精忠傳》,共四冊六卷六十八回,封面右欄題:“玉茗堂原本”,中欄題:“精忠全傳”,左欄題:“本衙藏板”。卷端署“吉水鄒元標編訂”。另有一清光緒八年(1882)□□堂⑨刻本的《續(xù)英烈傳》五卷三十四回,這兩部書除有“碧蕖館傅惜華藏書印”而外,在目錄及卷端等處還有“鄭氏”、“鄭騫”、“曙雯樓藏”、“望綠陰齋”、“青城山民”等印記,《岳武穆精忠傳》的第三冊還有一“味冰山房”朱印。在此書函套里部還有題記:
此本不甚易得,然書賈皆以為即錢彩之精忠說岳。偶得一本,不甚居奇,故可以薦值收入也。因老手誌。
這些印記除“味冰山房”待考外,其它均為鄭騫的藏書章。“因老”應(yīng)即鄭騫自稱,況且在函套里部書寫題記也是鄭騫的習(xí)慣。⑩兩部書函套的書簽筆跡均與上述題記相同,前者題“岳武穆精忠傳鄒元標本”,加蓋“曙雯樓藏”印章,后者題“睡翁藏本續(xù)英烈傳”,據(jù)此可知,兩書書簽均為鄭騫手寫,而“睡翁”,當是鄭騫自嘲的名號吧。
碧蕖館所藏明萬歷刻本《青瑣高議》,是出自著名藏書大家鄞縣馬廉的舊藏。該書函套書簽除題有書名外,還有雙行小字曰“鄞縣馬氏舊藏,惜華二兄署題,國楨”。卷首有資政大學(xué)士孫副樞序,序后有“萬歷乙未重春梓”數(shù)字,可見該書為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梓行。書中除有“鄞馬廉字隅卿所藏圖書”、“鄞馬氏廉隅卿所珍愛書”等馬廉的藏書章外,還有舊印多枚,主要有:“黃椿齡印”、“壺荊所藏”、“翠巖種菊草堂”等等。更為珍貴的是,在第十卷的卷端處鈐有兩枚藏章,其一為“楝亭曹氏藏書”,另一為:“長白敷槎氏堇齋昌齡圖書印”?!伴げ苁稀?,即《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祖上曹寅。曹寅(1658—1712),字子清,號荔軒、楝亭,別署柳山居士,曾任蘇州織造等職,工詩詞,能度曲,還善于校勘古籍,藏書頗富。據(jù)其《楝亭書目》著錄,曹寅曾藏書3287種,其中說部就達469種?!拜例S昌齡”,為滿洲富察氏(敷槎氏),刑部尚書傅鼐之子,官編修,性耽書史,筑謙益堂,丹鉛萬卷,為一時之盛。據(jù)說,他是曹寅的外甥。據(jù)這些藏印可以斷定,這部明萬歷刻本的《青瑣高議》在清康熙年間被曹寅收藏,后歸富察昌齡所有。在這舅甥二人之前或之后,歷經(jīng)多個文人收藏,于民初到了馬隅卿手中,后又輾轉(zhuǎn)歸傅惜華所有。據(jù)藏章還可得知,該書在文革中被康生掠去,并蓋上他的藏印。文革后,這部流傳有緒的珍籍終于回歸??梢哉f,書中鈐刻的十數(shù)枚印章,見證了歷史的滄桑,引起人們無限的感慨。
4、對日本刊印的中國古小說的購藏
傅惜華曾在1939年赴日考察,在日本學(xué)者長澤規(guī)矩也、倉石武四郎等人的幫助下,考察了日本內(nèi)閣文庫、京都帝國大學(xué)圖書館、京都東方文化研究所以及部分私家藏書。他在內(nèi)閣文庫等地查閱有關(guān)中國小說戲曲的資料,同時也購買了一些刊抄于日本的中國古籍。我們從碧蕖館舊藏的古小說中,就看到不少這樣的書籍。
明瞿佑曾編撰過一部傳奇小說總集《剪燈新話》,該書在寫作形式上摹仿唐人傳奇小說,情節(jié)新奇,文采較佳,對明清小說戲曲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明周朝俊創(chuàng)作了一部寫李慧娘故事的著名戲曲《紅梅記》,也是參照《剪燈新話》中的《綠衣人傳》敷衍而成。該書在國內(nèi)很長一段時間不見有足本流傳,明成化刻本、清乾隆及同治刻本均只存二卷,已非全帙。該書很早便流傳到了日本,現(xiàn)“有慶長、元和間所刊活字本,篇數(shù)最完全,后來經(jīng)董康再加翻刻,始重復(fù)回歸中國?!备凳吓f藏中,有一部日本慶安元年(即順治五年,1648)書林仁左衛(wèi)門刊刻的《剪燈新話句解》四卷,卷端題:“山陽瞿佑宗吉著,滄洲訂正,垂胡子集釋”。全書加上附錄《秋香亭記》,共收21則關(guān)于鬼神及愛情的故事,較之中國流傳的清代通行本,其刻印時間早,而且篇幅全(多出11篇故事),為方便日本民眾閱讀,還增加了日文注釋?,F(xiàn)在通行的說法,皆言瞿佑生卒年為1341—1427,而此書卷尾作者所題《重校剪燈新話后序》末署:“永樂十九年歲次辛丑正月燈夕七十五歲翁錢塘瞿佑宗吉甫書于保安城南寓舍”,永樂十九年即1421年,以此逆推,瞿佑實應(yīng)生于1347年,這為瞿佑的生卒年提供了新的依據(jù)。從這點來說,此書確實是一部難得的珍本。
有一部《皇明大儒王陽明出身靖亂錄》,為日本嵩山堂刻本,共三冊。書中以《明史》本傳為依據(jù),寫明代大儒王守仁出身情況及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及征岑猛等事跡,所錄守仁詩詞,也皆有所本,不似一些小說或憑空結(jié)撰或穿鑿附會,正如孫楷第所言該書“無一字無來歷,不比坊間《包公案》、《海公案》諸書之憑虛無實。而文字雅飭,亦勝所作《新列國志》之染平話語氣?!逼渚矶祟}:“墨憨齋新編”,墨憨齋為明馮夢龍的齋號,故此書應(yīng)為馮夢龍之作品。但阿英認為“文字甚平凡,殊不類夢龍手筆,不知是否當時書賈托名印行也?!睂O楷第與之意見不同,認為“夢龍乃提要鉤沉撰為此篇,其意可嘉,其文亦自可取。雖未必詳贍精核,有當于史家傳記之體,要與《鄴侯外傳》等之蕪雜者異。今世淹洽之士習(xí)知明史及姚江學(xué)術(shù)者,或無須乎此,其于平人,固可以資諷誦曾見識,發(fā)其崇拜先賢之思,不得以小說廢之矣?!贝藭趪鴥?nèi)久已失傳,唯日本頗有存本。此傅藏本為漢和對照,即方便日本百姓閱讀,也可使部分不大熟悉日文的中國僑民閱讀。
5、留意購藏附有版畫的古本小說
中國版畫的興起,與刻書業(yè)的繁榮不無關(guān)系,在宋元時代,版畫雕刻技藝日漸成熟,特別是到了明萬歷以后,版畫的繪圖高超精妙,雕鏤工藝也十分精湛,這一時期可說是中國版畫藝術(shù)的黃金時期,在世界美術(shù)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而這些版畫很大一部分就附刻在當時的戲曲、小說之中。碧蕖館舊藏的明清古小說中,附有精美版畫插圖者為數(shù)不少。
晚明吳興望族閔遇五刻印的書籍以套版印刷著稱,其刻印的百余種書籍中,多有附圖或插圖。一部題為《玉茗堂摘評王弇州先生艷異編》十二卷,便是明天啟間閔氏朱墨套印本,其正文眉批及文中點逗等均用朱色,余者為墨色。卷首冠《陳思王賦洛神》、《漢武帝遙見李夫人》、《昭君出塞圖》等精圖十二幀,每圖配以朱筆題句,系摘自各篇小說中語。如末圖《蓮塘二姬》題:“蓮塘二姬歌曰:家是紅羅亭上,仙謫來塵世已多年,君心既逐東流水,錯認無緣當有緣?!逼洚嬅嫔系亩А⑷?,人物舒朗俊逸,神態(tài)逼真,二舫、琵琶、江水等筆畫工致,線條細致流暢,總體畫面意境悠遠,令人回味無窮。卷前目錄后有這樣一段題記:
按:古今傳奇行于世者,靡不有圖,乃此編尤膾炙人口,而未之見。因廣購海內(nèi)名筆,僅得仇十洲家藏稿十二幅,精工摩刻,以弁諸簡端。俾觀者目眩心飛,足稱一時之大快云。無瑕道人。
據(jù)這位無瑕道人題記可知,書首十二幀圖乃出自明末著名畫家仇英之手,又倩名家精工摩刻而成。飄逸的畫面,精湛的刻工,配以潔白如玉的上等紙張及朱墨套色印刷的光鮮亮麗,展卷觀來,令人無比爽暢。但需說明的是,此書卷首有湯顯祖序,署“戊午天孫渡河后三日”,戊午為萬歷四十六年(1618),而湯顯祖于萬歷四十四年(1616)就已去世,可見序乃偽作,而該書是否真為“玉茗堂摘評”,也還需要認真研究。
碧蕖館舊藏多色套印的古小說為古吳墨浪子搜輯之《西湖佳話古今遺跡》,計十六卷十六篇,封面右欄題:“精繪設(shè)色全圖”,中欄題:“西湖佳話”,左欄題:“金陵王衙藏板”。其卷首有康熙十二年(1673)古吳墨浪子之序,序下刻有“墨浪子”及“西湖散人”二章。序后載插圖目錄:
蘇堤春曉:張文宿句,仿薛稷畫;
曲院荷風(fēng):盧子照畫,集獻之書;
柳浪聞鶯:仿郭熙畫,集張李書;
花港觀魚:集唐人句,趙孟頫畫;
南屏晚鐘:王洧句仿,信世昌畫;
平湖秋月:孫太初句,沈啟南畫;
兩峰插云:白詩漢隸,藍川叔畫;
三潭印月:集元章書,仿范寬畫;
雷峰夕照:集古篆書,仿馬遠畫;
斷橋殘雪:聶大年句,郭忠恕畫。
目錄后有雙面連式西湖全圖一幀及單面方式的西湖十景分圖十幀。十景分圖為前幅圖畫,后幅題句。據(jù)目錄可知,西湖十景圖部分出自趙孟頫、藍瑛、沈周、郭忠恕等名家的繪畫,還有一部分系仿自郭熙、范寬、馬遠等大家的山水繪畫。所有圖畫為套色印刷,顏色有藍、綠、墨、赭、青、黃、朱七種顏色,以前四種為主色調(diào),遠近大小、陰陽向背均有分別,其套色印刷的淡雅色調(diào)與刻工精細、畫工精美的繪圖渾然一體,畫面上數(shù)疊青山水一區(qū),咄咄奇峰列畫圖的美景使人心醉,人們在欣賞清初套版印刷風(fēng)格的同時,似乎也置身于西湖十景的秀美山水之中。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時任中央文革小組顧問的康生借權(quán)力之便,趁亂將從眾多名家處抄來的文物據(jù)為己有,這之中當然也包括他早就覬覦的碧蕖館藏書。這種“覬覦”,大約是源于康生與傅惜華在文革前就因都喜好藏書而有過交往。著名學(xué)者黃裳在文革后回憶往事時曾這樣寫道:
朋友過去曾聽惜華說起,康生是常常到他家里看書的。因為這位“理論家”也在“研究”《西廂記》,惜華還曾將一種罕見的《西廂》刻本送給他。
傅惜華的慷慨相贈,更加激起康生對這些藏書的強烈渴望。當這些珍籍囊入康生的私人收藏之后,他便對此進行賞玩,不少書籍上留下他一方方鐫刻精美的藏章。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這些藏書章日后卻成為他巧取豪奪的鐵證。他從碧蕖館攫取的小說藏書約有130余部,1260余冊,僅明刻小說就達30部。這些書多為存世稀少、版本精良、刻圖精美、品相完好的圖書。
在清中期的小說之中,有一本名為《醒夢駢言》的話本小說集。據(jù)以往的小說書目著錄可知,這部小說目前所見版本僅有兩種:一為現(xiàn)藏于美國哈佛大學(xué)東亞圖書館的舊刊本,為高陽齊氏(如山)百舍齋舊藏:“題菊畦美人(按,此當為“菊畦主人”之誤)偶輯,前有閑情老人序。舊刊本,正文半頁十行,行二十二字,附圖,全書共十二回,每回一故事”。齊如山還提到有一種他未曾寓目的原孔德圖書館所藏題為《新刊醒世奇言》的稼史軒刊本,此本在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著錄:
醒夢駢言,十二回,存稼史軒刊大字本,有圖。封面題:《新刊醒世奇言》,十行二十二字(北京市圖書館)。題“蒲崕主人偶輯”,封面別題“守樸翁編次”。據(jù)閑情老人序,則作者又號菊畦子。每回演一故事,凡十二事,皆出《聊齋志異》。
需補充的是孫目著錄的這本封面還有“稼史軒雕”數(shù)字。兩本皆有圓圖十二幀。而碧蕖館舊藏的這部《醒夢駢言》與上述版本皆不同,其封面右欄題:“菊畦子編次”,左欄題:“繡像醒夢駢言”、“最樂堂梓”,上方橫欄題:“快史奇觀”。亦十行二十二字,版心題:“醒夢駢言”。卷首有署“閑情老人漫題”之序,并有署“菊畦主人偶輯”之《醒夢駢言目錄》,有圓圖十二幀,圖上有題詞。尤為珍貴的是,在插圖等處鈐有舊印多枚,如:“崇禮”、“蘭園私書”、“霞亭”、“鴻飛道人”等。崇禮是清光緒年間文淵閣大學(xué)士,與皇室也有姻親關(guān)系,至今,北京東四六條還完好地保存著他的舊宅,被列為全國重點保護文物。而“蘭園”、“霞亭”、“鴻飛道人”應(yīng)是崇禮的別號??梢?,傅氏舊藏最樂堂刻本的《醒夢駢言》是一部版本珍稀,流傳有緒的善本,因此它自然而然地成為康生掠取的對象?,F(xiàn)在這部書的書簽為康生朱筆所題:“醒夢駢言,菊畦子編譯”,而序下,“康生之章”的紅印赫然映入眼簾。
當然,康生掠去這些珍籍善本不止純粹是為賞玩,他也會認真去閱讀,并在一些書上留下其“朱批”的學(xué)習(xí)心得,《醒夢駢言》即如此。
孫楷第認為此書所收的十二個故事皆出自《聊齋志異》,可這一觀點在學(xué)術(shù)界存在著分歧,胡士瑩贊同這一觀點,認為該書“體例頗別致,乃選《聊齋志異》十二篇,譯成短篇白話小說?!钡R如山卻認為“此書故事全為蒲留仙翻為文言,編入聊齋志異內(nèi)。”以后,吳曉鈴先生又認為:“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里的《陳云棲》等十二篇反倒是把《醒夢駢言》的平話體譯為文言體的了?!睆亩J為:“蒲松齡在寫《聊齋志異》之前已經(jīng)接觸到《醒夢駢言》,并且從中援引素材的依賴關(guān)系和改頭換面的手法?!?/p>
我們從這部最樂堂本《醒夢駢言》目錄處的題記中,可以看到康生對此問題的觀點。題記曰:
此書選《聊齋志異》文十二篇,編譯作十二回,名曰醒夢駢言,除人名、地名、時代有所更改,個別地方有所增刪外,內(nèi)容仍依原著情節(jié),惟將文言譯作白話,序言稱欲將深言以淺言解之,但不如原作多矣。
此書少見,各小說書目多不載,故存之。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四日
康生讀后記于玉泉山上
(左鈐“康生”朱白文印各一)
非但如此,康生還將此書內(nèi)容與《聊齋志異》進行比較。原書十二個回目為七至九字目不等,上下對仗??瞪诿炕刂?,回目之右題寫了與之對應(yīng)之聊目。如“第一回”之下,題目“假必正紅絲夙系空門偽妙常白首永隨學(xué)士”的右側(cè),有康生朱筆所題“陳云棲”三字。從第二回至十二回,分別以朱筆題“張誠”、“阿寶”、“大男”、“曾友于”、“姊妹易嫁”、“珊瑚”、“仇大娘”、“連城”、“小二”、“庚娘”、“宮夢弼”。另外,正文前十回于卷端目錄下,亦有其題字:
第一回題字為:“此回即《聊齋志異》中陳云棲故事”(下鈐“戊戌人”、“康生”二印);
第二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張誠》篇”;
第三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阿寶》篇”;
第四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大男》篇”;
第五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曾友于》篇”;
第六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姊妹易嫁》”篇;
第七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珊瑚》篇”;
第八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仇大娘》篇”(注,七、八兩回為鈔配,八回有康生朱筆眉批:“將反滿清內(nèi)容完全改去了”);
第九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連城》篇”;
第十回題字為:“即《聊齋志異》中《小二》篇”。
康生的題記署時為1969年,是在舉國上下熱火朝天地“破四舊”之后的第四個年頭,想必也是康生得此書后的第四個年頭。也許是出于對該書的喜愛,他居然遠離鬧市區(qū),“躲”進玉泉山,對“四舊”進行如此認真的研究,這真是絕妙的諷刺!倘若康生是在自己收藏的《醒夢駢言》上題寫序跋或進行深入研究,實屬正常情況,這些觀點或也有一定的學(xué)術(shù)價值。然而,康生是在文革中將別人的珍籍以卑劣的手段攫取過來據(jù)為己有,這樣既剝奪了他人擁有的財產(chǎn),又剝奪了他人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的權(quán)力,甚至剝奪了他人正常生活的權(quán)力,用一句文革中的流行語來講,就是“其用心何其毒也!”
碧蕖館舊藏中,還有一部《京本云合奇蹤》二十卷八十則。首卷卷端題:“徐渭文長甫編,玉茗堂評點”(其他各卷大都題為“稽山徐渭文長甫編,玉茗堂評點”)。卷首有徐如翰《天地云合奇蹤序》,并插圖四十幀。根據(jù)徐如翰序可知,此書雖題為徐渭所編,但實出武林朱孔嘉、李房陵之手。因二人名氣不如徐渭大,故此才托名徐渭以自重。孫楷第先生言此書“雖文辭繁冗,敘事舛錯,不足以垂典古之實,翊揚開國之盛,然與《英武傳》、《英烈傳》諸說部合而觀之,亦足以見其演變之跡焉?!贝税姹敬筮B(滿鐵)圖書館藏有全帙,傅藏本雖殘缺,但刊刻精美的插圖卻基本完好,故此也被康生掠走。此書歸康生后,予以重新裝裱,原缺的目錄葉等也使人抄補齊全。但文革中要找一好抄胥實屬不易,此抄者將原書目錄中的“則”均錯抄為“回”,最后一則題目還漏抄了“人樂雍熙”四字,康生將目中八十處之“回”字一一以朱筆校改過來,并補上漏抄的四個字。在徐如翰序署“萬歷歲在柔兆執(zhí)徐陽月穀旦”處,有康生眉批“萬歷四十四年丙辰”。賞玩之余,康生在原序之后寫下了兩則題記:
此為明刻,二十卷,本不分回,共八十則。圖大精,惜已殘缺。
康生裝后記。
一九七零年元月廿二日。
(下鈐“歸公”章)
為使善本古籍不致銷毀、零散、損失,乃于工余之后,加以搜集、拼湊、裝修,借以休息,并準備將來統(tǒng)交中央圖書館保存。
(下鈐“康生”朱印)
初看這后段題記,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還以為康生是保護文物的功臣,不是嗎,他在文革之中是盡己所能,將散落在民間角落中的珍籍善本盡量集中起來,加以修葺,“并準備將來統(tǒng)交中央圖書館保存”,但是,他是先破人之財,后毀人之家,將別人的大量財產(chǎn)巧取過來,然后揀出其中少部分“將來”歸為公有。這段混人耳目的表白,只能暴露了他一貫在政治上耍的兩面派嘴臉。
康生還從碧蕖館藏書中掠取各種版本的《水滸》書籍達250余冊之多,并在一部清雍正間光霽堂刻本的《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上留下了他的手跡。此書為金圣嘆所評之《水滸傳》,計七十五卷七十回。其卷首《敘》署“雍正甲寅上伏日句曲外史書”,康生在《序》尾左側(cè)空白處寫下批語曰:
甲寅為雍正十二年,即公元一七三四年,句曲外史為元張雨別號,此序懇系另一人,或書商假冒。
康生 一九七零年五一休息時
康生對這部書的“研究”并不止此,因這部金批水滸傳的卷首附有陳老蓮所繪水滸人物肖像計四十幀,康生便對其大發(fā)其難。圖像首葉為呼保義宋江,背面是詩贊。在這一葉板框上方,幾行朱批赫然入目:
陳老蓮水滸人物畫,甚惡劣。徒有虛名,流毒甚廣。他把英雄的武松畫成三寸丁的武大郎,把旋風(fēng)式的李逵畫成一個牢頭,把佛教叛逆畫成一個印度和尚,把英俊的扈三娘,畫成賞月的小姐。此種惡例,不勝枚舉。而芥子園本及此本之繪像皆宗之。解放后,一些資產(chǎn)階級的文人,仍提倡影印水滸葉子,并吹噓他們自己為‘水滸專家’。謬甚!陋甚!
這段題識,將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理論家”蠻橫的文風(fēng)躍然紙上。題識未署年代,但聯(lián)系前段題記的時間,肯定也是在1970年的“五一”節(jié)前后。姑且不論這是否是康生等人為幾年后發(fā)動的那場舉國上下批《水滸》的運動而做的未雨綢繆,單就這段題識就可看出,康生為了政治目的便置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規(guī)律而不顧。真正不朽的作品,總是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見長,作品中蘊含著作者對現(xiàn)實生活獨到的看法和不同于他人的創(chuàng)作個性。陳老蓮的繪畫,就是通過對其筆下人物個性的刻畫,折射出他所處時代的影子,使人們了解那個時代的繪畫風(fēng)格。老蓮畫扈三娘賞月,正是揭示了這位俊美的巾幗英雄對生活的熱愛。按照康生的邏輯,這些水滸英雄的畫像一個個都應(yīng)是高大威武,在萬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一代天驕,別的形象大概都要歸結(jié)于丑化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之列的。老蓮若是地下有知,恐也要啼笑皆非了。
可以說,康生在這三部古小說上的題識,將那段特殊的歷史永遠定格在這歷盡滄桑的珍籍之上。
注:
① 元代無至德年號,或為至元、元貞、大德三個年號的簡稱,亦或為作者筆誤。
② 朱一玄、寧稼雨、陳桂聲編著《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584頁。
③ 譚正璧認為清初劇作家“范希哲即《豆棚閑話》作者,別署‘圣水艾衲居士’”(見《古本稀見小說匯考》,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64頁),可備一說。
⑤ 見戴不凡《〈金瓶梅〉零札六題》,《小說見聞錄》,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0頁。
⑥ 見王汝梅《校點后記》,《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1589頁。
⑦ 首序、第三十七至三十九回及十六回、六十四回缺的四面均系鈔配。
⑧ 吳曉鈴舊藏中,有一份署名為“蜀莊手訂”之《止酒停云室曲錄》,文末有傅惜華題記,署為“丁亥中元節(jié)前一日讀畢傅惜華識?!蹦夸浿胁簧贂颗宰ⅰ敖駳w碧蕖館”,也就是說,在1947年之前,鄭騫便陸續(xù)將藏書售賣處理。
⑨ 原書封面此兩字漫漶不清,據(jù)《中國古代小說總目》(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529頁著錄,可知為“盛德”二字。
⑩ 在鄭騫舊藏的《康熙舊本勸善金科殘卷》、《目犍連尊者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等書的函套里部,也都有鄭騫手寫的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