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希
汪曾祺少年成名,“異秉”先露;沉寂多年,又大器晚成,自命“枇杷晚翠”。1939年,汪曾祺在沈從文先生的習作課上,寫下生平第一篇小說——《燈下》,這篇小說幾經(jīng)修改成了汪曾祺的代表作《異秉》。可以說從那時候起,故鄉(xiāng)人,故鄉(xiāng)事就成為汪曾祺寫作的重要資源,只可惜沒有遇到合適的時間,合適的機遇,汪曾祺的“高郵故事”系列遲遲未能推出。直到六十歲,汪曾祺才帶著《受戒》重返文壇,高揚“小說是回憶”的旗幟,在遙遠的“夢”中寄托著自己的向往,編織新的“高郵故事”。
高郵的水滋潤了汪曾祺的心靈,童年的夢撫慰了汪曾祺的人生,“回憶”成為他小說題材的源頭活水?!按笕瞬皇С嘧有摹?,老人的心態(tài)平靜如水,孩童的視角明澈如水,汪曾祺把這份蒼天賦予他的人生獨特經(jīng)歷反復過濾,滔滔而出,流于筆下?!案哙]故事”中出場的多是一些渺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這些平凡人過著平凡的生活,多有艱難和苦痛,也不乏歡樂和笑聲,顯露了隨意、自然又灑脫的情性?!案哙]故事”平凡而簡單,記錄多是柴米油鹽、悲歡離合的小事、瑣事,卻又“很美,很健康,很有詩意”,蘊含“健康的人性”①。故鄉(xiāng)水賦予他創(chuàng)作的“異秉”,故鄉(xiāng)事給他小說的“異質(zhì)”,在汪曾祺命運的沉浮中,在20世紀中國社會的動蕩里,“高郵故事”發(fā)展演變的軌跡清晰可見。
1920年3月5日(農(nóng)歷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傍晚,汪曾祺出生在江蘇高郵城里的一個書香之家。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去世后,兒女們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寫在墓碑上的是:高郵汪曾祺。
高郵——汪曾祺的起點,也是他的歸宿。
汪曾祺“少年橐筆走天涯”,開卷在四方。昆明七年(1939-1946),成為沈從文的真?zhèn)鞯茏樱瑢捤?、自由的西南?lián)大培育了他的名士氣派,“贏得人稱小說家”。上海兩年(1946-1948),寫了《雞鴨名家》等幾篇小說,連同昆明時期的作品,結為《邂逅集》。1958年為單位補足右派的指標,“補課”當了一回右派,下放塞外張家口農(nóng)村,跌落社會底層,飽嘗人世艱辛。汪曾祺自命“隨遇而安”,又說“三生有幸”,但也“看淡了”,“看透了”世事,人的心畢竟是脆的,受過傷的心總是有璺的。1962年初調(diào)回北京,這個汪曾祺生活了四十四年的地方,水鄉(xiāng)小城長大的汪曾祺,卻不能真正溶入大都市。凡屬留下足跡的地方,自然成為汪曾祺小說的背景,于是有了“高郵故事”、“昆明故事”、“張家口故事”及“北京故事”。②其中,“高郵故事”在汪曾祺小說里地位最為重要。
汪曾祺的代表作多出自“高郵故事”,如《受戒》、《異秉》、《大淖記事》……“高郵故事”是對汪曾祺以故鄉(xiāng)高郵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小說的命名。這些小說多以回憶為主線,描寫了20世紀抗戰(zhàn)以前蘇北小城高郵的風土人情,記錄了高郵人,高郵事。汪曾祺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125篇短篇小說,其中“高郵故事”60余篇。這60余篇短篇小說大多是汪曾祺的得意之作,其中《異秉》(二)、《受戒》、《大淖記事》、《陳小手》、《八千歲》等代表了汪曾祺小說的最高成就。
60余篇“高郵故事”由早年和晚年兩個時期創(chuàng)作組成,早年(25-29歲)創(chuàng)作了《小學校的鐘聲》、《廟與僧》、《雞鴨名家》、《戴車匠》、《異秉》(一)等5篇。晚年(60-76歲),即60歲之后創(chuàng)作:《異秉》(二)、《受戒》、《歲寒三友》、《大淖記事》、《故里雜記》(《李三》、《榆樹》、《魚》)、《徙》、《故鄉(xiāng)人》(《打魚的》、《金大力》、《釣魚的醫(yī)生》)、《晚飯花》(《珠子燈》、《三姊妹出嫁》、《晚飯花》)、《皮鳳三楦房子》、《鑒賞家》、《王四海的黃昏》、《八千歲》、《故里三陳》(《陳小手》、《陳四》、《陳泥鰍》)、《曇花、鶴和鬼火》、《故人往事》(《戴車匠》、《收字紙的老人》、《花瓶》、《如意樓和得意樓》)、《橋邊小說三篇》(《詹大胖子》、《幽冥鐘》、《茶干》)、《小學同學》(《金國相》、《邱麻子》、《少年棺材匠》、《蔞蒿薹子》、《王居》)、《鮑團長》、《黃開榜的一家》、《小姨娘》、《憂郁癥》、《仁惠》、《露水》、《賣眼睛的寶應人》、《辜家豆腐店的女兒》、《鹿井丹泉》、《喜神》、《丑臉》、《獸醫(yī)》、《水蛇腰》、《熟藕》、《薛大娘》、《萊生小爺》、《小孃孃》、《合錦》、《百蝶圖》、《名士和狐仙》、《禮俗大全》、《候銀匠》等56篇。
年輕時汪曾祺就已把高郵作為創(chuàng)作的起點,身處昆明的他回望故鄉(xiāng),以熟悉的環(huán)境作為背景,寫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時代動蕩,命途多舛,他的“高郵故事”沒有演繹下去。汪曾祺遠離文學,個性和生活境遇,又使他和文學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既可以比較貼近地觀察生活,又可以從一個較遠的距離思索生活。起落跌宕的人生經(jīng)歷讓他少了文人孤傲的怪癖,多了隨遇而安的品性,用溫愛的眼光看世界。三十年過去,四十年過去,高郵的人,高郵的事,離他很遠很遠,卻又很近很近。身居北京的汪曾祺背靠京城,遙望高郵,孤獨的思索,執(zhí)著的守候,《受戒》、《異秉》、《大淖記事》如蓄積已久的春水,終于沖開閘門,嘩嘩流出,閃動著汪曾祺智慧的月光,清涼天下。
《燈下》化為后來的《異秉》;《廟與僧》演變成了《受戒》;小學校的鐘聲聲聲入耳;大運河的水潮起潮落,“高郵故事”出來了,一個接一個,篇篇獨立,內(nèi)在相連,不同于“昆明故事”、“張家口故事”和“北京故事”,它們相互聯(lián)系,形成網(wǎng)絡,有明顯的“互文性”。它們構成了一個獨立的藝術體系,成為打上汪曾祺印記的“高郵世界”,就像米蘭·昆德拉說的那樣:“作家把自己銘刻在其時代、國家的精神地圖上,銘刻在思想史的地圖上?!雹鬯摹案哙]”與魯迅的“魯鎮(zhèn)”沈從文的“湘西”遙相呼應,構成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的三個經(jīng)典文本。
高郵——汪曾祺的起點,高郵——汪曾祺的歸宿。
童年的深深記憶積淀了“高郵故事”,汪曾祺以“回憶”的方式記錄了高郵,借用“高郵”這個獨特的視角看人生,看世界。小說是在特定的空間展開,以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分類,“高郵故事”包涵了下列文本:
商品交易,互通有無,店鋪和老百姓的生活密切相關,既為小說的人物提供職業(yè),一種生存的環(huán)境,又牽扯出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懂惐穼懙木褪峭粼髯娓搁_的藥店保全堂的故事。除了自家的店鋪,在“高郵故事”中,汪曾祺還記錄其它別的店鋪:戴車匠的車匠店(《戴車匠》);王瘦吾的絨線店,陶虎臣的炮仗店(《歲寒三友》);龐家三兄弟的“肉案子”(《故里雜記·魚》);金大力金家的“茶爐子”(《故鄉(xiāng)人·金大力》);秦老吉的餛飩擔子,東街“乾升和”茶食店廊下的皮匠擔子,“時福海記”的剃頭店,做“樣糖”的糖擔子(《晚飯花·三姊妹出嫁》);名曰“五湖四?!钡目蜅#ā锻跛暮5狞S昏》);八千歲的米店(《八千歲》);如意樓和得意樓(《故人往事·如意樓和得意樓》);連萬順的醬園(《橋邊小說三篇·茶干》);鐵匠店、棺材店、糖坊、豆腐店(《小學同學》);辜家豆腐店(《辜家豆腐店的女兒》);周麻子水果攤隔壁的楊家香店,楊家香店斜對面的周家南貨店,周家南貨店對面的絨線店(《熟藕》);候銀匠的銀匠店(《侯銀匠》)。60篇“高郵故事”,就有14篇小說寫了和店鋪有關的故事。
啟蒙教育,關系一生,校園風景,終生難忘。汪曾祺的小學是縣立五小,初中是縣立初級中學,小學在城北承天寺的旁邊,中學在東門,是個道觀。一年一年長高的梧桐樹,剪秋羅,虞美人……一幕幕跳動眼前;幼稚園的老師,教國文的高北溟先生(由五年級教到初一、初二);長得又白又胖,偷偷賣糖給學生的詹大胖子,一個個記憶猶新。當、當、當……的鐘聲,《小羊兒乖乖》的兒歌,“西挹神山爽氣,東來鄰寺疏鐘,看吾校巍巍峻宇,……”④的五小校歌聲聲入耳,學校的花草、樹木、老師、校工、同學歷歷在目,無法忘懷,寫出《小學校的鐘聲》。幾十年后,又有了《詹大胖子》、《徙》、《金相國》、《邱麻子》、《少年棺材匠》、《蔞蒿薹子》、《王居》等小說。
高郵多水,水鄉(xiāng)的故事何其多。大淖是汪曾祺童年常去看的地方:“《異秉》中所寫的老朱,每天要到大淖去挑水,我就跟著他一起去玩。”⑤大淖的景象和他寫的差不多,很像。少小離家老大回,汪曾祺看見的還是記憶中的大淖。當年的房屋還留有痕跡,“甚至某一家門前的空氣特別清涼,這感覺,和我四十年前走過時也還是一樣?!雹?/p>
小錫匠的故事是真的,一個小錫匠和保安隊的兵的“人”好上了,保安隊得知把他打得半死,險些丟了性命,后來靠尿堿救了回來。少年汪曾祺親自跑到出事地點,看見了尿桶,瞧見了“巧云”。事后兩天,錫匠們上街游行,“頂香請愿”。這些故事在汪曾祺心中保留四十多年,終于寫出了《大淖記事》。
《打魚的》、《釣魚的醫(yī)生》、《露水》、《陳泥鰍》……水鄉(xiāng)故事接踵而來。
寺廟溝通天國與地獄,聯(lián)系神界與人間,既是出家人打發(fā)光陰的修行之所,又是普通人的心靈寄托之處,濃縮了一個地方的風俗,成就了一個地方的名勝?!妒芙洹?,十七歲的初戀,積沉四十三年后寫成新篇,一舉成名?!稄R與僧》、《仁慧》,不一樣的和尚、尼姑,不一樣的故事。除了這些,還有那沒有故事情節(jié),完全散文化,只有一種“幽冥”氣氛的《幽冥鐘》。
庭院深深,深幾許?庭院故事何其多:有歡聲笑語,有悲歌傷曲;大家有大家的難處,小家有小家的溫馨。《晚飯花》、《珠子燈》、《小姨娘》、《小孃孃》、《憂郁癥》、《萊生小爺》、《合錦》、《名士和狐仙》、《候銀匠》記錄庭院中發(fā)生的悲喜故事。
高郵生活的都是一些普通小人物,小人物中不乏奇人奇事??浑u中完成自我生命延續(xù)的炕雞名家余老五,能與鴨通語的趕鴨名家陸長庚(《雞鴨名家);不求名利,看淡金錢,專做“傻事”的好醫(yī)生王淡人(《釣魚的醫(yī)生》);季匋民、葉三,不同身份地位、職業(yè)的人卻成為朋友(《鑒賞家》);怪人宋侉子(《八千歲》);婦產(chǎn)科男醫(yī)生陳小手(《陳小手》);斗牛的王四海;踩高蹺的陳四(《陳四》);好義也好利的陳泥鰍(《陳泥鰍》);撰寫《禮俗大全》的呂虎臣(《禮俗大全》);腦袋特大,補鞋為生,敢于揭發(fā)局長違紀造房的新聞人物的高大頭(汪曾祺唯一一篇以故鄉(xiāng)平民百姓解放后生活為題材的小說《皮鳳三楦房子》)……各個經(jīng)歷奇特,事奇,人也奇。
此類故事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不好歸類,可是它們屬于“高郵世界”,“高郵故事”不能少了它們的存在。這些小說包括:《曇花、鶴和鬼火》、《收字紙的老人》、《花瓶》、《鮑團長》、《黃開榜的一家》、《賣眼睛的寶應人》、《薛大娘》、《百蝶圖》等。高郵的校園、寺廟、水鄉(xiāng)、庭院、店鋪是高郵人生活的棲居之地,也是高郵人心靈的安頓之所,人與人之間來來往往,油鹽柴米、喜怒哀樂自然演化出無盡的“高郵故事”,更有“奇人故事”,“其他故事”作為補充,一個獨立的藝術世界呈現(xiàn)在汪曾祺的筆下。
“高郵故事”自成體系,不同于汪曾祺其它的故事系列,從1944年創(chuàng)作的《小學校的鐘聲》開篇,到1996年的《禮俗大全》結束,60余篇“高郵故事”各有各的特點,各有各的韻味。汪曾祺的寫作跨度長達52年,從年輕時代開始以故鄉(xiāng)高郵作為其小說的發(fā)端,直到1997年去世。60余篇“高郵故事”基本上都是采用回憶式的寫作,由于寫作過程中環(huán)境、心境、情境等等方面的不同,寫作的結果也自然不同,仔細分析研究汪曾祺的“高郵故事”,可以發(fā)現(xiàn)其演變軌跡:一鳴驚人的萌芽(1940-1949)——無可奈何的積淀(1949-1979)——得其機遇的噴發(fā)(1980-1985)——隨遇而安的沉寂(1986-1991)——大徹大悟的深入(1992-1996)。
1940年,汪曾祺以課堂作業(yè)《燈下》開始“高郵故事”的寫作,1944年4月27日汪曾祺完成了《小學校的鐘聲》,1946年在《文藝復興》上發(fā)表。隨后,1946年在上海《大公報》上發(fā)表《廟與僧》,1947年《文學雜志》上發(fā)表《戴車匠》,1948年《文藝春秋》上發(fā)表《雞鴨名家》,1948年《文學雜志》上發(fā)表《異秉(一)》,這5篇小說回憶故鄉(xiāng)人,故鄉(xiāng)事,一出手就進入文學史,“為新文學打開了一個新的天地,樹立了一個光輝的起點。”⑦可以稱之為“高郵故事”的萌芽期(1940-1949)。
20世紀40年代在西南聯(lián)大學習的汪曾祺,接觸了大量中外作家作品,寫作風格逐漸形成。多年后,汪曾祺在談及這段學習經(jīng)歷時說:“我念的是中文系,但是課余時間看的多是中國的當代文學作品和外國文學的譯本。俄國的、東歐的、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西班牙的。如果不看這些外國作品,我不會成為作家?!雹嗉o德倡導的“強調(diào)人的隨意性,反傳統(tǒng)及酷愛絕對真誠”的思想,“純小說”觀念;伍爾芙的“意識流”;阿左林的“文體論”;契訶夫小說對氛圍的渲染等等對汪曾祺早期創(chuàng)作都有很大影響。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美學和現(xiàn)代派文學作品熏陶的汪曾祺1947年在《短篇小說的本質(zhì)》中闡述了自己的寫作追求:“一個理想的短篇小說應當是像《亨利第三》與《軍旗手的愛與死》那樣的!”“一個短篇小說像詩,像散文,像戲,什么也不像也行,可是不愿意它太像個小說”“一個短篇小說,是一種思索方式,一種情感形態(tài),是人類智慧的一種模樣?!雹釒е@個目標汪曾祺實踐著他創(chuàng)作理想。他在給唐湜的一封信中談論著自己的新想法:“我現(xiàn)在似乎在留連光景,我用得最多的語式是過去進行式(比‘說故事’似的過去式似稍勝一籌)”⑩用過去式寫作,回憶過去,汪曾祺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寫作方向,但是這時候的他并沒有完全肯定自己的“過去進行式”的寫作方法,他也認為“真正的小說應當是現(xiàn)在進行式的,連人,連事,連筆,整個小說進行前去……”?創(chuàng)作之初,汪曾祺選擇回憶,用過去進行式的方式記錄自幼熟悉的,在艱難時世中謀生的普通小老百姓的甜酸苦辣,從中發(fā)掘民間蘊涵的詩意和美,陸長庚,余老五,詹大胖子,王二,戴車匠,小和尚,一個個底層小人物涌現(xiàn)在“高郵故事”中。40年代,汪曾祺創(chuàng)作“高郵故事”5篇,寫得并不是很多,就是這5篇實驗之作為今后“高郵故事”系列的產(chǎn)生奠定了基礎,在新文學史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1949年以后,汪曾祺幾乎寫不出符合主流要求的小說,“高郵故事”從讀者的視野消失。經(jīng)過三十年的積淀,1980年《受戒》發(fā)表,一大批“高郵故事”忽如一夜春風來。1980年-1985年,“高郵故事”進入噴發(fā)期,汪曾祺創(chuàng)作了30余篇小說,“高郵故事”占 29 篇:《異秉》(二)、《受戒》、《歲寒三友》、《大淖記事》、《故里雜記》、《徙》、《故鄉(xiāng)人》、《晚飯花》、《皮鳳三楦房子》、《鑒賞家》、《王四海的黃昏》、《八千歲》、《故里三陳》、《曇花、鶴和鬼火》、《故人往事》、《橋邊小說三篇》……大多為汪曾祺的代表作。汪曾祺認為:“寫作要經(jīng)過一個時間的醞釀或積淀,所謂醞釀和積淀,實際上就是思索的過程……要形成一個作品,更重要的是對于你所接觸的那段生活經(jīng)過長時期的思索?!?回歸文壇的汪曾祺認識到自己的氣質(zh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寫熟悉的人,熟悉的事,“高郵故事”一篇篇噴薄而出。運動的折騰,文革的浩劫,文明被踐踏,人格被蹂躪,中國人心早已傷透,在那美與善嚴重流失的時代里,汪曾祺重造民族品德的理想復蘇,通過遙遠的“高郵故事”,借助“高郵人物”明海,小英子,巧云,十一子,王淡人,王瘦吾,高北溟,陳泥鰍,金大力……為飽經(jīng)憂患的中國人帶來心靈的慰藉;從底層小人物身上發(fā)掘他們蘊藏內(nèi)心的真誠和善美,張揚他們生活中的堅韌和快樂,撥開壓在他們身上的陰郁和苦痛,告訴多災多難的中國人:“人類是有希望的,中國是會好起來的?!?
1985年的《橋邊小說三篇》成為汪曾祺“高郵故事”的一個分水嶺,風頭正健的“高郵故事”暫時停歇。1986年開始,汪曾祺的小說數(shù)量減少,優(yōu)秀作品不多,改寫聊齋故事成為重心,這個時期僅有一組“高郵故事”問世,就是這組《小學同學》也寫得平平。面對新的轉型,醞釀新的突破,汪曾祺“高郵系列”創(chuàng)作進入沉寂期(1986-1991)。1992年,沉寂6年的汪曾祺再一次帶著“高郵故事”歸來,直到1997年去世的5年間,他一共創(chuàng)作了16篇“高郵故事”,而這一時期的“高郵故事”和以往的“高郵故事”格調(diào)有了很大的不同。40年代及80年代的“高郵故事”以溫愛、和諧為基調(diào),“高郵”這個人人善良,處處溫馨的生活水鄉(xiāng)小城仿佛世外桃源,矛盾、困難大多淡化。90年代,沉寂后的汪曾祺思索到“高郵故事”新的內(nèi)涵,七十二歲的汪曾祺有了“大徹大悟的清醒”?(摩羅語),開始突破和諧溫馨的“高郵模式”,高郵人物也不是天天生活在美與善中,人性中也有丑惡的癌變,生活中也有黑暗的陰影,悲涼,荒寒成了后期“高郵故事”的基調(diào)。小英子,巧云,明海這樣明凈的人物漸漸退場,新的“高郵人物”多陷入生活的困境。鮑團長(《鮑團長》)無論多么殷勤多么謹慎,城中權貴們也不屑給他禮遇和尊重,人生無奈,世態(tài)炎涼,等待他的只有輕慢和冷淡?!饵S開榜的一家》中的一家人、《露水》中的露水夫妻,為了生存而辛勤勞作,在饑餓和貧窮中掙扎,但黃開榜們?nèi)匀惶硬幻摫瘧K死亡的命運?!缎鷭分袎阂值臍庀?,悲涼的庭院,滅亡的圖景,足以讓人窒息?!豆技叶垢甑呐畠骸返墓技遗畠旱谋?,《憂郁癥》中的裴云錦的凄涼,《合錦》中合錦的脫落……到處是生命的無望和生存的苦澀,汪曾祺創(chuàng)作了另一個更為現(xiàn)實的“高郵社會”。他曾經(jīng)淡化凄苦,遠離丑惡,著意人性的美善和生存的溫馨,忽然轉換筆頭挑開世外桃源神秘的面紗,回歸真實,揭示悲苦,重新對人性定位,敢于直面艱難、落敗和毀滅。汪曾祺的深入探索正當有了新的超越,進入了一個新的巔峰時,可惜天不假年,“高郵故事”曲終人散。
注釋:
①汪曾祺,《關于〈受戒〉》,《汪曾祺全集》(第六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9頁。
②所謂“昆明故事”、“張家口故事”及“北京故事”,是以所寫故事發(fā)生的地點為分類標準。
③米蘭·昆德拉著,唐曉渡譯,《小說的藝術》,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147頁。
④汪曾祺,《徙》,《汪曾祺全集》(第一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79頁。
⑤汪曾祺,《我的家鄉(xiāng)》,《汪曾祺全集》(第五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90頁。
⑥汪曾祺,《〈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汪曾祺全集》(第三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 15頁。
⑦⑩?唐湜,《九月詩人:“中國新詩”的中興》,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9,248,248頁。
⑧汪曾祺,《撿石子兒(代序)》,《汪曾祺全集》(第五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09頁。
⑨汪曾祺,《短篇小說的本質(zhì)》,《汪曾祺全集》(第三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 19,27-28,31 頁。
?汪曾祺,《小說的思想和語言》,《汪曾祺全集》(第五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頁。
?汪曾祺,《〈汪曾祺自選〉自序》,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5頁。
?摩羅,《悲劇意積的壓抑與覺醒──汪曾祺小說論》,《小說評論》,1997年第5期,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