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進
1950年婚姻法頒布之后,全國掀起了反對封建包辦,爭取婚姻自由的熱潮。這一現(xiàn)象自然引起了文學上的關注。在建國初期以婚姻題材為主題的創(chuàng)作中,以馬烽的《結婚》和谷峪的《新事新辦》為代表,大多從對婚姻法的宣傳、呼應上著手,用文學手法對人們群眾行政治教育的功能。但是,也有一些描寫婚外戀情的作品把思考的觸角伸向婚姻的深層,從家庭婚姻的矛盾、分裂中尋求意義。其中,以蕭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鄧友梅的《在懸崖上》和豐村的《美麗》等小說較具有典型性。這些小說中始終貫穿著一條明顯的主線,即著重體現(xiàn)出革命、婚姻與“情愛”交錯復雜的關系,從一個側面給我們留下了50年代婚姻的復雜圖景。
《我們夫婦之間》并非一篇直接表現(xiàn)革命年代中的情愛的小說。但這篇小說中塑造的“新人”形象以及對城市日常生活環(huán)境的描寫,已經為情愛的出場做好了鋪墊。不過,這顯然不是蕭也牧的本意。在他的檢討《我一定要切實地改正錯誤》中,他這樣回顧寫作的緣起:
寫《我們夫婦之間》的原來企圖是,通過一些日常生活瑣事,來表現(xiàn)一個新的人物,這個人物有著堅定的無產階級的立場,和舊的生活習慣不可調和;這個人物的性格是倔強的,直爽的,然而是有缺點的,那就是有些急躁,有些狹隘。但這些缺點并非是本質的,這個人物就是小說中的張同志。為了烘托這個人物,拉了個知識分子出身的李克來作陪襯。①
而事實恰恰相反,在小說《我們夫婦之間》中,作者所傾力表現(xiàn)的“新的人物”并不是張同志,而是處處受到批判的李克。李克是一個十分符合革命日?;恼鎸嵢宋?。他在城市接受教育和熏陶,在烽火中從事革命工作,當最后歸來的時候,他的所言所感所為所喜,十分真切地表達了他與城市的內在關聯(lián)。
李克的新人形象主要體現(xiàn)在,作為一個革命知識分子,他對新鮮而陌生的城市生活充滿熱切的向往和期待。小說的第二部分寫他們進城,作者通過李克的眼睛述說他所看到的城市:“這城市,我也是第一次來,但那些高樓大廈,那些絲織的窗簾,有花的地毯,那些沙發(fā),那些潔凈的街道,霓虹燈,那些從跳舞廳里傳出來的爵士樂……對我是那樣的熟悉,調和……好像回到了故鄉(xiāng)一樣。這一切對我發(fā)出強烈的誘惑,連走路也覺得分外輕松……”以至于“我暗暗地想:新的生活開始了!”
當然,作為“陪襯”,作者并沒有在李克身上花費太多的筆墨,都是把他放在與張同志相對比的狀況下進行敘述的,在幾件日?,嵤律?,比如吃飯,抽煙,稿費事件和跳舞,都是與張同志的行為有鮮明的對比。不過,也正是在這幾件事上,李克對吃飯、抽煙的講究,對稿費的預算(買皮鞋,紙煙,看電影,吃冰淇淋),對文娛活動(跳舞)的愛好,充分地表現(xiàn)出他從戰(zhàn)爭年代的革命者向建設年代的日常生活中的“城里人”的轉變。也就是說,李克的“新”,并不是建立在同張同志的落后作斗爭和努力改造她的行為上,而恰恰是落實在看起來似乎與這些并無多大關聯(lián)的“負面”表現(xiàn)上,正是借助于這些“負面敘述”,李克的“新人”形象逐漸的站立起來。
值得關注的是,正是在這些“非原則問題”上面,李克同張同志的感情有了裂痕。因為他們的“感情、愛好、趣味……差別是這樣的大”。這說明,在進城后的日?;h(huán)境中,由于種種的原因,張同志成了一個永遠都走不進去的陌生人,而作為情愛產生的場所的城市日?;h(huán)境已經形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李克和張同志之間的隔膜已經不可避免的產生。因此,他們婚姻之間出現(xiàn)裂痕也是自然而然了。這樣,在對“新的人物”的處理上,蕭也牧的寫作企圖和文本敘述實際上形成了一條裂隙:創(chuàng)作企圖上力求樹立的“新人”在文本中卻成為“落后”的典型,作為“陪襯”人物的李克在讀者面前卻愈加生動起來。這也是這篇小說日后受到批判的主要原因。
較之于《我們夫婦之間》“情愛”缺席在場的朦朧狀態(tài),鄧友梅的小說《在懸崖上》則是有意識的把“情愛”作為考察的對象。他在創(chuàng)作談中明確的指出:“有好久了,我想寫一篇反映夫妻生活中的道德觀點、思想品德等方面的作品”,并且“要按著生活本身的樣子把它再現(xiàn)出來”②。
如果說在李克和張同志那里,進城后的革命日常化環(huán)境中,“情愛”的表現(xiàn)還相當“曖昧”,李克的小資產階級情調還只是在內心盤旋不定,從而在一定能夠程度上弱化了“情愛”的力量的話,那么,到了鄧友梅的《在懸崖上》,在“我”(技術員)和妻(團支書)之間,已經有了一個第三者的存在?!扒閻邸辈粌H有了實質性的變化,而且更指向了人物的內心?!拔摇蓖ㄟ^同第三者的密切交往,達成了共同的價值取向,進而形成了將“情愛”觀念轉換成現(xiàn)實的情感基礎。而在第三者加入情感博弈之后,以革命道德為價值主體的女性又將怎樣守護自己岌岌可危的婚姻?
作為革命干部,團支書已經與剛剛進城時的張同志形象大為不同。雖然她也很質樸,在家庭生活上勤儉節(jié)約,追求政治進步,有很強的黨性原則,不太講求生活情調,但她已然走出了張同志在進城之初的陌生和不適應,融入了城市的日常生活,在新的崗位上享受生活的樂趣,并且收獲了愛情的成果。這樣的生活對團支書這樣的革命者來說應當是美滿的。但是,加麗亞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個世界的均衡。加麗亞是設計院的雕塑師,剛從藝術學院畢業(yè),年輕,漂亮,有風度,富于藝術氣質。加麗亞的這些特點引起了作為設計員的“我”的注意。在與加麗亞的接觸交往中,愛情逐漸轉移,家庭生活的危機開始出現(xiàn)……很明顯,在《在懸崖上》中,鄧友梅呈現(xiàn)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女性形象:質樸的革命干部和富有風度的藝術家。二者的最大不同在于價值取向的不同定位。在團支書那里,她所接受的革命教育和所從事的革命事業(yè),都塑造了她處處追求革命的進步,政治的進步,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這樣來要求自己。因此,她在無形之中使自己的日常生活政治化了。而對于加麗亞來說,她的出身(父親是音樂家,母親是個德國人)就足以保證她能在一個充滿溫情、藝術氣息濃厚的環(huán)境下成長,這是一個完全和革命無緣的環(huán)境,造就了她個性上的自由,放任,藝術學院的學習又賦予她藝術家的氣質。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自然吸引周圍的人的關注,但她對生活的隨便又引起人們對她“輕浮”的指責。
雖然從個人趣味和價值取向上,“我”和加麗亞都有走到一起的可能性,但是,作者既然把寫作《在懸崖上》的主觀意圖落在“我”的應該回頭上,那么,加麗亞就必須在敘述層面上成為大多數(shù)人譴責的對象。小說對加麗亞設計了一系列的限制,以達到最后問題的解決。如科長透露加麗亞曾在藝術學院受過處分,周圍同事們對加麗亞道德墮落的議論,最后作者讓“我”受到加麗亞的拒絕而感受到加麗亞對生活的輕浮態(tài)度,從而回心轉意。如果從這個結尾來看,“我”與妻子的和好似乎顯示了革命道德對“情愛欲望”的勝利,但在實際上,“我”并未曾在思想上主動回頭,“我”的回頭是被拒絕后的無奈之舉,在內心的情感、興趣,審美觀點上都沒有實質性的改變。因此,與其說這個結果是證明革命道德力量之強大,還不如說是“情愛”欲望在發(fā)展中自我調控的結果。
雖然如此,“情愛”還是遭遇了挫折?!拔摇北痪芙^之后又回到家庭。表面看問題是得到圓滿的解決,但是,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假如加麗亞不拒絕呢,假如她答允他的求婚,那以后會怎么樣呢?”
在談及《在懸崖上》的寫作動機時,鄧友梅曾經明確地點明原因:“有一個時期我在黨內擔任了一點工作,直接間接處理了好幾件離婚事件。每接觸一次這種事件,都在我心中留下一道隱隱作痛的痕跡?!殷w會到了夫妻生活對一個人的思想、感情、工作、學習等方面的深刻的影響。我懂得每一張申請離婚的紙條后面隱藏著多少辛酸、失望、眼淚和痛苦的不眠之夜?!薄拔摇X著沒有替那些女同志呼喊出來時一椿罪過……豁出去被人說我思想有問題,也要按照生活本身的樣子把它再現(xiàn)出來?!雹墼谶@個交代中,鄧友梅是將“情愛”的問題放在現(xiàn)實離婚事件和女性因離婚帶來的痛苦問題上,似乎只要干預了這種離婚行為,就能夠解決家庭婚姻方面的問題。然而事實并不如此簡單。
50年代中期,隨著婚姻法的頒布和宣傳,婚姻自由成了人們追求真愛和幸福的法律根據(jù)。在受夫權、族權壓迫的農村婦女要求離婚的潮涌下,另一股暗流也在波動,那就是城市干部離婚現(xiàn)象?!霸缭谡麄€《婚姻法》起草和修改過程中,爭論最大的是有關離婚自由的問題。有的人反對離婚自由,一是怕離婚太自由了必定因觸動到一部分民眾,特別是農民的切身利益而遭到反對,不利于社會穩(wěn)定;二是怕一些干部進城后,以‘離婚自由’為借口,另尋新愛,拋棄原配”④。這兩個問題如何應對是立法者首先要考慮的難題?;橐龇C布后,農村婦女離婚情況最多……⑤,其次就是干部離婚現(xiàn)象比較嚴重。如河北省博野縣法院對1950─1952年11月間離婚案件統(tǒng)計表明,農民離婚最多,共199人;干部次之,共21人;其下依次為軍人12人、反革命9人、工人8人、商人7人、知識份子4人。
如果將上述現(xiàn)象和鄧友梅的擔憂結合起來讀解的話,大概可以理解作者在處理“情愛”與婚姻問題上的多重顧慮。一方面,對第三者的明確的批判態(tài)度,仍然相當明顯地體現(xiàn)出作者試圖以革命、家庭資源去批判“情愛”對象的自私和道德墮落,以挽救家庭的和睦與幸福;另一方面,從文本的推進中似乎又不難觸摸到,“情愛”在發(fā)展過程中所具有的某種情感的正當性——如果將對幸福愛情的追求視作人性的本源的話,那么現(xiàn)實中的“加麗亞”也許更可能會接受“我”的求婚。實質上,這樣的一種拒絕所顯示的,并不是“情愛”本身的力量,而是社會、政治、家庭與文本合謀的結果。
也許是對鄧友梅在《在懸崖上》中對“情愛”淺嘗輒止的不滿足,1957年豐村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小說《美麗》。某種程度上,《美麗》可以說是《在懸崖上》的續(xù)篇:它對“情愛”已經發(fā)生卻又不能結合的情況作了更大限度的挖掘和探索。
如果說在李克和加麗亞那里,“情愛”環(huán)境(機關、舞會、電影院、音樂會等等)的設置和“情愛”對象的形象誘惑(美麗、有風度、有藝術氣質)是構成“情愛”發(fā)生的一個重要誘因的話,那么,到了《美麗》中的季玉潔這里,對“情愛”的理解顯然更加深入:“情愛”不僅涵蓋了上述兩者,而且更指向了根本性的變化,通過一個革命女性為革命忘我的工作,在對首長的工作協(xié)助與生活關懷之中,逐漸地萌發(fā)了愛情的根芽。在這里,第三者是以一個忘我工作的革命者而不是生活“腐化墮落”的“小資產階級”形象出現(xiàn)的,“情愛”所由發(fā)生的原因產生于工作、生活之中的協(xié)助、關懷。在這種情形下,“情愛”似乎有了較為正當?shù)睦碛珊洼^為深厚的根基,似乎可以順理成章的走向婚姻的殿堂。而且,季玉潔的愛不是加麗亞式的“虛浮”的浮在表面的,也不是為了“獲取”而去愛,而是發(fā)自內心的質樸的、全身心的奉獻的愛。我們可以看到,季玉潔與秘書長的愛已經超越了所謂的第三者的“情愛”觀念,詮釋了全新的“情愛”內涵:愛并不只是獲取,也可以是給予。季玉潔在可以實現(xiàn)自己愛的希冀的時候選擇放棄,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顆美麗的愛的心靈。而《美麗》對“情愛”的守望姿態(tài)的處理最終導致了革命年代“情愛”內質的蛻變。那么,應該如何理解小說中體現(xiàn)的這種“情愛”蛻變?
首先,作為50年代描寫婚外戀情的小說,《美麗》第一次把第三者作為正面人物進行敘述,并且著重表現(xiàn)了季玉潔在整個“情愛”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高尚的道德品質。
第二,在此之前,作為黨的干部,季玉潔曾向機關支部書記匯報自己的這種情況,希望得到黨的幫助。支部書記在聽取她的報告時,懷疑她這樣對秘書長的態(tài)度是存在一種向上爬的思想,要她檢查自己的思想動機,并向黨保證。因此,道德十字架之外,黨在政治上對她的不信任是季玉潔所承受的第二重壓力。當季玉潔向黨保證不對首長有任何不良的想法時,她已經開始關上與何秘書長結婚的這扇門。不過當她想放棄自己的職責,不再去照顧秘書長時,她的良心又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在他的面前會忘記自己,忘記一切。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面對“合情”,但不“合理”“合法”的愛情,革命者季玉潔陷入艱難的抉擇之中。愛情之于她,既是一扇幸福的柴門,又橫亙著許多難以逾越的障礙。因此,當秘書長向她求婚時,她選擇了拒絕。雖然她還深愛著這個人,但只能把這份愛壓入心底。用繁忙的革命工作來沖淡自己愛的痛苦。
作者豐村在自述中說,自己之所以會寫這篇小說,是因為“1955年,周總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著名報告,啟發(fā)、教育了我”,小說寫的“僅僅是忠于黨的事業(yè),熱愛工作,勇于生活的普通青年知識分子。小說里也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事件,只不過寫了一些青年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⑥如果將豐村的自述與小說《美麗》結合起來解讀的話,我們大概可以理解小說中的季玉潔形象的復雜性。一方面,作者對她的塑造,是以一個革命知識分子的定位來完成的,季玉潔身上負載著革命者的光輝形象;另一方面,似乎又不難看出,季玉潔與加麗亞在某些方面有些相似。可以說,作者在處理季玉潔這個人物時,寫作的企圖和文本的敘述產生了一定的距離,作為一個“真實”的故事(作者在開篇就說“這是今天現(xiàn)實中的一個故事,自然它是真實的”),文本又不可能不對當時的現(xiàn)實置之不顧,這就在某種意義上反而體現(xiàn)出文本的豐富性。而小說對“情愛”的結局的處置,更進一步呈現(xiàn)了50年代家庭婚姻與“情愛”關系的多重面向。
在50年代狂熱的社會主義革命中,婚姻對于一個家庭固然重要,但是婚姻的取舍卻總是以政治標準為導向,這種革命/政治產生的婚姻在強調政治性的同時,卻忽視了情感基礎在婚姻中的重要性。當革命進入日?;钪螅橥飧星榈慕槿雽Α案锩橐觥碑a生了很大的沖擊。但是,基于50年代特定的歷史條件,無論是作為文本中的敘事發(fā)展還是現(xiàn)實中的真實反映,“情愛”的發(fā)展又是有限度的,甚至可能會到來嚴厲的懲罰。文本的限度受制于特定年代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約束,雖然給我們呈現(xiàn)出了這一現(xiàn)象的復雜性,卻也留下了可以進一步探討的問題,譬如對于如何理解革命社會中“愛情”與“革命”的關系,“情愛”在特殊年代的合法性等問題,尚需要我們做進一步的考察分析。
注釋:
①蕭也牧:《我一定要切實改正錯誤》,《文藝報》第5卷第1期,1951年10月25日。
②③鄧友梅:《致讀者和批評家》,《處女地》1957年2月號。
④王思梅:《 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的頒布與實施》,《黨的文獻》2010年第3期。
⑤參見肖愛國《建國初期婦女因婚姻問題自殺和被殺現(xiàn)象研究》,《齊魯學刊》2005年第2期。
⑥《豐村小說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