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春香
“張愛玲熱”是80年代以來大陸出現的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探究張愛玲神話的成因,張愛玲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經歷、其作品思想意旨與現代人生命體驗的相契合以及文本中營造的獨特文學想象等等,都是“張愛玲熱”形成的重要原因,學術界對此也都有比較深入的探究。但筆者認為,除了這些因素之外,張愛玲小說獨特的文體敘事也是張愛玲神話形成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
小說敘事學認為,小說敘事在本質上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交流活動,它既要承載作者的審美個性和思想意識,同時在敘事上還要與讀者的審美趣味保持一致,只有這樣,作者與讀者之間的理想交流才能完成。張愛玲作為一個天才的小說家,她本能地懂得小說敘事的這一本質特征。她在創(chuàng)作伊始就有自覺的作者意識。張愛玲認為安穩(wěn)的人生才是人生的底色,才“富有永恒的意味”,因此,她把安穩(wěn)人生作為創(chuàng)作的獨特視角,選取“男女間的小事情”作為切入點,來表現普通男女在現代社會物欲和情欲主宰下本真的生命形態(tài),他們恩怨糾纏、追逐金錢、醉生夢死、虛榮自私、自怨自艾、顧影自憐、肆虐親情、變態(tài)瘋狂。張愛玲小說正是要通過對這些凡人普通生活的透視,來獲得對現實人生荒原本質的揭示:世界是荒誕的,人性是蒼白的,人生是虛無的。她認為蒼涼是一種“更深長的回味”,是一種富有“啟示”意義的最高的美學境界。因此,她要通過小說這扇“夜藍的小窗戶”,來展示現代社會人生的蒼涼和蒼涼的人生。
張愛玲不僅有自覺的作者意識和強烈的讀者意識,而更為可貴的是,她憑借著天才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在她的小說敘事文本中,完美地實現了作者意識和讀者意識交合的藝術創(chuàng)化,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樹一幟的“以中為體,以西為用”的敘事體式。“以中為體”就是以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架構為主體,以適應讀者的審美習慣和閱讀興趣;“以西為用”就是把西方現代藝術中有利于傳達其蒼涼世界感悟的藝術技法借鑒過來,并把它創(chuàng)造性地組裝和拼貼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架構中,從而使二者構成一個天衣無縫的藝術整體。臺灣評論家水晶曾說:“張愛玲的小說外貌,乍看起來,似是傳統(tǒng)章回小說的延續(xù),其實她是貌合而神離;她在精神上和技巧上,還是較近西洋的?!雹偎杂幸欢ǖ览?,但更準確的說應該是,張愛玲小說在敘事構架上是傳統(tǒng)小說的延續(xù),但在敘事肌理上卻表現了更多西方的東西。
張愛玲小說在敘事構架上是傳統(tǒng)小說的延續(xù),它創(chuàng)造性地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說書人“講—聽”式的敘述格局。
在敘述語言、敘述結構、敘述時間上都有意向中國傳統(tǒng)小說靠攏,盡量給讀者營造類似傳統(tǒng)小說的藝術氛圍。在“講—聽”式的敘述格局下,張愛玲小說的敘述語言呈現出濃厚的口語化色彩,大量使用民間俗語和方言,并且以短句居多,駢散結合,簡潔凝練,而且還經常借用古典小說的常用詞語,如“身家清白,面容姣好”、“送佛送到西天”等,使讀者讀起來瑯瑯上口,錯落有致。尤其突出的是,張愛玲小說中人物說話像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一樣全用“道”,還偶有人們熟悉的“床前明月光”、“日色冷青松”、“剪不斷,理還亂”、“桃花扇”等富有韻味的古詩文和典故的借用和化用,頗有古典小說的韻味,使讀者如同沉浸在他們喜歡的傳統(tǒng)小說的藝術世界中。張愛玲小說也重視完整的“講—聽”式的敘述結構,她早期寫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等小說,敘述者以顯在的說書人身份出場,開篇和結尾有類似于古代小說的回首和回末。
張愛玲小說雖然把中國傳統(tǒng)小說“講—聽”式的敘述格局作為其小說敘事的基本架構,但為了更好地表達其蒼涼的世界感悟,張愛玲又把西方現代藝術的敘事技法充分借鑒過來,如蒙太奇幻像、反高潮技法、心理分析、印象派的色彩藝術、超現實主義幻像等等。這些西方敘事技法在張愛玲小說中并不具有獨立的敘事意義,它們是作為敘事肌理被自然粘貼在中國傳統(tǒng)敘事的藝術架構中的。這樣,從整體敘事結構上來看,就好像一條引人入勝的中國化敘事流中,不時綻放出一朵朵帶有西方藝術色彩的驚心動魄的浪花,它們激蕩著讀者的情感,震懾著讀者的靈魂,讓讀者在傾聽故事的同時,也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一種別樣的藝術情境中,從而最終超越故事獲得對現實人生的蒼涼感悟。
蒙太奇幻像在張愛玲小說中往往被拼接在故事化敘事的時間空白中。傳統(tǒng)小說從線性敘述出發(fā),對故事的時間空白往往用“幾年過去了”“很久以后”等敘述語表達,張愛玲則在一些小說中用蒙太奇幻像來保持線性敘述。最典型的便是《金鎖記》中那段為人稱道的蒙太奇畫面展示。張愛玲通過“翠竹簾子——褪了色”和“金綠山水屏條——丈夫的遺像”等幾個畫面的蒙太奇剪接,就形象地展示了七巧十年中寂寥落寞、死氣沉沉的生命本真。這段蒙太奇鏡像鑲嵌在線性敘述的故事化進程中,既完成了傳統(tǒng)小說“十年過去了”的敘述功能,同時也藝術地傳達了作者對蒼涼人生的現實感悟,使讀者深刻地感受到七巧無奈悲涼的人生命運。
“反高潮”技法是英國小說家毛姆擅長的敘事藝術,毛姆曾總結他小說的藝術技巧是“提出問題而不予解決,預示高潮而又閃避……生活就是這樣變幻莫測,無理可循”②,張愛玲從小特別喜歡讀毛姆的小說,毛姆對現代生活“變幻莫測,無理可循”的理解正是張愛玲感同身受的,她有強烈的世事難測的生命意識,她曾多次在文章中這樣地述說:“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③。張愛玲小說把“反高潮”的情節(jié)敘述鑲嵌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傳奇化敘事的框架中,既保持了“傳奇”的本色,同時也在反傳奇中凸顯了它獨特的現代主題和人性意味。
意象敘事是張愛玲小說敘事的一大特點,許多學者都把它作為張愛玲小說獨立的藝術特點加以研究,實際上,張愛玲小說的意象敘事也是她“講—聽”式的故事化敘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張愛玲曾經在一次與臺灣作家水晶的談話中這樣透露:“當時我只感到故事的成分不夠,想用imagery(意象)來加強故事的力量”④,顯然,張愛玲是為了進一步加強故事的意義,才在故事中附著了諸多意象。張愛玲小說中普遍存在的月亮意象、鏡子意象、花意象、音樂意象、色彩意象、僵尸意象等都被自然嫁接到小說的故事化情節(jié)中的,它們附著在故事之上,富有詩意地延伸著故事的意義,從而凸顯了張愛玲對蒼涼人生的主體感悟。
張愛玲小說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造意象的方法,其小說中普遍存在的鏡子意象、花意象、音樂意象都是物我合一的產物。但張愛玲并不止于中國傳統(tǒng)意象的表現技法,為了凸顯蒼涼的人生感悟,她又借鑒了西方現代藝術技法,尤其吸收了西方印象派和超現實主義創(chuàng)造意象的方法,在小說故事化敘事進程中粘貼著一個個多姿多彩內涵豐富的色彩意象和奇異詭秘發(fā)人深思的幻覺意象,這些意象寄托著張愛玲獨特的主體情思,在深度和廣度上增加著“故事的力量”。
西方印象畫派特別注重用色彩表現主觀印象,張愛玲深刻地揣摩到這一畫派的藝術妙訣,她曾在《讀書》中這樣說:“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讓讀者自己下結論,像密點印象派圖畫,整幅只用紅藍黃三原色密點,留給觀眾的眼睛去拌和,特別鮮亮有光彩”⑤,她認為對意象的營造重在“拌合”調色。不同的色彩,在張愛玲的主觀體驗中有不同的意義,紅、黃、黑、白、綠、藍等色彩往往成為欲望、金錢、恐懼、虛無、青春、絕望的代名詞。為了表達獨特的生命感悟,張愛玲總是以色附形,用色表意,故事中的人、景、物都被她的主體情思幻化出各種色調,從而營造出一個色彩斑斕的意象世界。
超現實主義是西方二三十年代影響巨大的文藝思潮,在藝術表現上,它強調用超現實意境“穿透現實”,“對于亂麻般的世界達到一種更為精確、更富于激情的理解?!睆垚哿釤嶂杂诔F實主義這種點到為止透視現實的畫筆,她曾對塞尚的一幅畫大加贊賞:“里面有一種奇異的、不安于現實的感覺,……人體的比例整個的錯誤了,腿太短,胳膊太短,而兩只悠悠下垂的手卻又是很長,那白削的骨節(jié)與背后的花布椅套相襯下,產生一種奇妙的、文明的恐怖。”⑥塞尚筆下這一可怖的透著“白骨”的人體與張愛玲小說中不時浮現的僵尸意象該是何其的相似!在張愛玲小說中,大部分男男女女都被幻化為一個個僵尸,形成一股富有隱喻意義的意象流,它們表達了張愛玲對現代生活本質的獨特理解。僵尸意象貫穿在張愛玲眾多小說的故事化進程中,透徹地書寫出現代人僵尸般的生存本質。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張愛玲小說獨特的敘事秘訣在于:張愛玲憑著她獨特的藝術才情善于從西方藝術中擷取那些富有靈性的藝術因子,并把它們自然嫁接到中國化的敘事進程中,從而使西方藝術作為敘事肌理成為中國化敘事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張愛玲小說對中國化敘事的自覺繼承和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使它在大陸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最有大眾緣的作家。
注釋:
①轉引自遠古清《臺灣文壇關于張愛玲小說的研究和爭鳴》人大復印資料《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第130頁。
②毛姆:《毛姆隨想錄》,俞亢詠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44頁。
③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75頁。
④水晶:《尋張愛玲不遇》見陳子善編《私語張愛玲》,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99頁。
⑤張愛玲:《談看書》,《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302頁。
⑥張愛玲:《談畫》,《張愛玲文集》第4卷,安徽文藝出版社,第1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