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學軍
在12年前(1999年),當代文學批評家梅蕙蘭女士在《母親:永恒的生命底色——田中禾創(chuàng)作論》中就說過:“在不知不覺之中他接受并神化著母親的生存智慧與歷史眼光,母親成了他心目中的巨人。這一切都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深地潛人了由中禾的生命中,并直接地影響著他的心靈與藝術的創(chuàng)造。因此,他的作品中總有一種母親信息的傳遞或母親氛圍的籠罩,總有或具體或模糊,或隱身或顯形的母親存在,總給人一種母親在場的感覺?!雹?/p>
在10年前(2001年),當代文學批評家耿占春先生在《復現(xiàn)與虛構——引題<故園一棵樹>》中也說過:“處在田中禾憶語中心的永遠是母親”②。
在7年前(2003年),當代文學批評家劉永春在《大地之子的歌吟——田中禾小說論》中也講到:“在田中禾的文本世界中,女性占據了相當大的小說空間和描寫力度。她們往往是文本的中心和為作家所鐘愛的角色,也是許多小說得以橫生妙趣的根源所在?!还芷浼彝?、社會角色如何,田中禾注重發(fā)掘的則是這些人物形象身上發(fā)散出來的母性,即作為女性所具有的特征中最根本性的方面,也是女性確定自身文化意識并區(qū)別于男性的最終途徑。女性以博大和溫暖的母性光輝催生了這個世界,她細心地守護著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形式,她的深沉的愛為人類建造了一個幻美的烏托邦,使人類藉以躲避歷史的無情和自然的荒寒,也讓田中禾從中得到了無盡的創(chuàng)作靈感。”劉永春在這篇文章中更深刻的寫到:“母親形象在田中禾那里超越了文本角色的單純功能,而同時具有了許多形式意味,成為小說中極其重要的功能綜合體?!雹?/p>
這些觀點是對田中禾先前文學創(chuàng)作特色的評價和總結。用這些觀點來評價田中禾201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父親和她們》,筆者認為,仍然是恰當?shù)摹?/p>
作品從20世紀的30年代一直寫到80年代,時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現(xiàn)代中國在其間所發(fā)生的許多重大事件,如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四清反右、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許多影響中國命運走向的重大事件,在這部作品中都得到了較為充分的反映。從這個意義說,這部小說,既是“父親和她們”的命運史,也是一部中華民族的命運史。
再者,這部作品不僅僅是簡單展示中華民族的歷史和人物跌宕起伏的命運,如果那樣的話,這部作品的意義和價值就不會太大,因為,文學畢竟不是史學。文學是人學。田中禾曾經說過:“我覺得文學應該使用人性的視角而不是社會的視角,他應該更關心人的生存狀態(tài),關注社會變革對人的命運和心理的影響,小說展現(xiàn)的不是人際構成的社會而是時代背景中的人?!雹苓@部作品主要思考的是“父親和她們”在這段中國現(xiàn)代史的變遷中他們思想、靈魂的變遷。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人生的悲歡、人性的復雜以及個人命運在重大歷史事件中的無助和無奈,同時也感受到了什么是愛和責任。這就使這部作品既有了史詩的品格,又有了靈魂的深度。相較田中禾以前的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視野更加開闊、創(chuàng)作氣度更加宏偉,對人性、人的靈魂所做的刻畫和探索也更加深刻。
在這部長篇小說,田中禾又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我娘”肖芝蘭:她勤勞、善良、寬容、博大、仁慈。
“父親”馬文昌是一個受了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因為他與“我娘”肖芝蘭沒有愛情而拒絕與她結婚,最后,他拋下“我娘”遠走他鄉(xiāng)。但“我娘”仍然住在馬家,仍然為“我”年邁的祖輩、父輩養(yǎng)老送終,仍然照顧“我”呆傻的小叔、恪守婦道、無怨無悔。后來甚至收養(yǎng)了“我”——父親與他的情人“我媽”林春如所生的孩子。再后來,當父親在建國后的政治運動中受到批判、失去自由,他的妻子劉英和他離婚之后,“我娘”不計前嫌,還是寬容的接納了他。平靜的生活是非常短暫的。不久,“我媽”的丈夫死去,父親的心又動了起來。于是,為了成全這對恩愛的、多災多難的情侶,也為了使“我”能夠享受到父愛、母愛,使“我”有一個完整的家,“我娘”又一次做出犧牲,把她心愛的丈夫——“我”的父親送還給“我”的母親。但歷史后來又一次給他們開了天大的玩笑:政治運動又一次襲來,為了不連累母親和“我”,父親又一次與母親分手,再次回到“我娘”的身邊,“我娘”再一次寬容地接納了他。
在這里,我們看到,這是一個多么善良、寬容、博大、仁慈的女性,一個多么平凡而偉大的女性。她默默承受生活的苦難,無怨無悔。她孝敬長輩、疼愛丈夫、心系子女。她甚至關心丈夫的情人、養(yǎng)育丈夫與情人的私生子。正像有的學者所說的:“田中禾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大多具有東方女性溫恭儉讓的母性風范,也具有如中原大地般的負重精神。”⑤
正因為在她身上有著博大的母愛,所以,我們才能夠理解,她為什么能夠接納自己丈夫與別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她自己沒有孩子,丈夫的情人——孩子的母親和她的孩子走投無路,在這種情況下,盡管她也很氣憤,但憐憫和慈愛最終還是戰(zhàn)勝了憎恨和憤怒。她接納他們,保護他們,這不正是母愛的充分流露嗎?
盡管這部作品所寫的人生命運充滿著曲折和坎坷,充滿著心酸和悲苦,但字里行間,仍洋溢這濃濃的母愛、彌漫著溫馨的親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說,這部小說又是一曲母愛的頌歌。
對女性形象的塑造,對母愛的歌頌,是田中禾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貫風格。這在《月亮走我也走》、《五月》、《最后一場秋雨》、《無花泉》、《明天的太陽》、《匪首》、《故園一顆樹》中都有很好的表現(xiàn)。如《匪首》中的那位母親:我們在她身上看到的也是勤勞、善良、博大、仁慈。在苦難面前,不怨天尤人,不悲觀喪氣,硬是憑著自己勤勞的雙手,為兒女們蓋起了深宅大院,為兒女們遮風擋雨。她對兒女,對野孩子甚至對螞炸蟲子,都懷有一顆仁慈的大愛之心。
這里有個問題:田先生為什么如此熱衷于也擅長于刻畫婦女形象?筆者認為,這與田先生的人生閱歷尤其是童年時期的人生閱歷有關。
著名作家毛姆曾經說過:“一個小說家只有把自己早年就已經有所接觸的人物作為原型時,才能創(chuàng)造出杰出的人物形象”⑥。
心理分析學家認為:“表現(xiàn)藝術所傳達的深刻體驗,主要來自它對遙遠的、記不清的童年時代的某些經驗的觸動。我嗅到一朵玫瑰花的香味,這種香味會突然給我造成一種異樣的親切感受,引起一種似曾相見的情緒體驗。這種莫名其妙的深切經驗,乃是兒童時期經歷過一連串情感體驗的再次萌發(fā)?!雹?/p>
心理學研究表明:童年是人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發(fā)展階段。這不僅僅是因為人的知識積累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童年,而且更因為童年體驗是一個人的心理發(fā)展的一個不可逾越的中介,因此對一個人的個性、氣質、思維方式等的形成和發(fā)展常常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因此,童年體驗常常會給文學家的一生涂上了一種特殊的基調和底色,并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文學家對創(chuàng)作題材的選擇和作品情感傾向或情緒基調的確定。
那么,田先生有著一個怎樣的童年經歷呢?
研究資料表明:田中禾三歲時,就失去了父親,是母親撐起了他們全家生活的天空。在這種情況下,田中禾所感受到的母愛和他所理解的母愛以及母愛在他心中的分量,就與我們一般人有所不同。田中禾說:“牌坊街的人更敬重母親,這個四十一歲守寡的女人,不但使父親下世的破落的店房成為西門里聲譽最高的商號。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光彩地辦了婚事,又把他們一個個教成送走,到外邊讀書干事”。⑧從某種意義上說,田中禾是在為母親而寫作:“媽媽,在夢中,她還很年輕。聲音仍然那么洪亮,走路仍然那么健捷,彎下腰說:‘來,我背著?!蚁敫嬖V她:‘三十年前咱倆說過的那本書,現(xiàn)在寫好了,明年就能印出來?!f這本書的時候是夏天,母親同我躺在院里的席上,看著天上的月亮。后來,多少次非常貧困,我總說:‘書寫出來就有錢了?!赣H從來沒有懷疑過?!雹?/p>
細讀田中禾的作品,我們在作家所塑造的人物身上,難道沒有看到作家母親的身影嗎?難道沒有看到作家童年的一些人生經歷嗎?
批評家梅蕙蘭說:“《匪首》中的母親正是田中禾以自己的母親為模特塑造出的一個人類母親形象。”⑩《父親和她們》中的“我娘”,何嘗不是“田中禾以自己的母親為模特塑造出的一個人類母親形象”呢?
注釋:
①⑧⑩梅蕙蘭.母親:永恒的生命底色——田中禾創(chuàng)作論[J].小說評論,1999(4)。
②耿占春.復現(xiàn)與虛構——引題《故園一棵樹》[A].田中禾.故園一棵樹[M].鄭州:海燕出版社,2001。
③⑤劉永春.大地之子的歌吟——田中禾小說論[J].平頂山師專學報,2003(3)。
④田中禾.自序[A].田中禾.轟炸[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7。
⑥毛姆.巨匠與杰作[M].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1987。
⑦滕守堯.審美心理描述[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⑨田中禾.故園一棵樹[M].鄭州:海燕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