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shù)木d密

劉濤

此前艾瑪讀歷史，學法律，之后當高校教師。2007年，當艾瑪聽母親講述家鄉(xiāng)的一件事情時，忽然有了創(chuàng)作小說的沖動，于是有了《米線店》這篇小說，之后遂一發(fā)而不可收，佳作不斷。迄今，艾瑪?shù)淖髌芬膊凰闾?，但她有很多篇小說頗獲好評，很多作品曾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其小說《浮生記》也曾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給人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艾瑪?shù)男≌f很有特色，散發(fā)著古典的氣息，其小說一般不長，但非常綿密，頭緒繁多，往往幾個故事交織在一起，過去與當下融合在一起，因此讀艾瑪?shù)男≌f，不得不平心靜氣，甚至需要以筆精確標出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方能讀懂。艾瑪似乎只是在寫一朵花，但這一朵花還有五片葉子，甚至這朵花中還蘊含著一個世界。

艾瑪有一篇小說《路上的涔水鎮(zhèn)》（《黃河文學》2010年第1期），就其目前的創(chuàng)作格局而言，可謂艾瑪文學世界的總綱，能見出艾瑪創(chuàng)作的志向，也頗能見出其獨特的文學風格?！堵飞系匿顾?zhèn)》非常綿密，同時交織著三個世界、三個故事：一是“我”（一個援助律師）和“丈夫”之間的故事，二是下崗女工的故事，三是涔水鎮(zhèn)上梁裁縫的故事。艾瑪目前的創(chuàng)作，基本是選取了三者之中的兩者：“我”當前的情景和“涔水鎮(zhèn)”的故事，這兩者與其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故另寫有許多小說發(fā)展了這兩類故事?！跋聧徟ぁ钡墓适屡c艾瑪似乎并不切身有關(guān)，因此在《路上的涔水鎮(zhèn)》這篇小說中這個故事只是一個引子或橋梁，只是使當前之“我”和涔水鎮(zhèn)連接起來而已，因此也沒有以另外的小說去展開。艾瑪目前所呈現(xiàn)出來的文學世界就是當前之“我”與“涔水鎮(zhèn)”，這兩個世界或分或合，分則單獨成河，合則匯聚于一處。就此而言，艾瑪?shù)男≌f大體可分兩類：第一類寫當前之“我”，譬如《相書生》（《廣州文藝》2010年第5期）、《白日夢》（《芙蓉》2011年第1期）；第二類寫“涔水鎮(zhèn)”，這一類作品較之于第一類數(shù)量非常多，譬如《米線店》（《黃河文學》2007年第9期）、《人面桃花》（《黃河文學》2008年第1期）、《菊花枕》（《文學界》2009年第2期）、《浮生記》（《黃河文學》2009年第9期）、《小民還鄉(xiāng)》（《黃河文學》2010年第8期）、《一只叫德順的狗》（《時代文學》2011年第8期）、《彎刀》（《時代文學》2011年第8期）等。

艾瑪生活在湖南澧縣的一個小鎮(zhèn)，之后讀大學、研究生，然后工作于長沙，之后輾轉(zhuǎn)到了青島，這些年她的轉(zhuǎn)變用她小說中的話是“昔日的鄉(xiāng)村少年已成長為這個城市的中堅”。艾瑪寫下的就是她生活的軌跡，她將其化為文學資源，以小說的方式表達出來。

《路上的涔水鎮(zhèn)》有一個題記：“故鄉(xiāng)，我們開始和終結(jié)的地方?！边@個題記很重，艾瑪將開始與終結(jié)都歸之于故鄉(xiāng)，由此或許可以理解艾瑪花費如此多心血去寫“涔水鎮(zhèn)”的原因。現(xiàn)在之“我”處于開始和終結(jié)之間，當前之“我”通過一些引子動輒就回到了涔水鎮(zhèn)。如上所言，《路上的涔水鎮(zhèn)》同時講了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只是在小說中點綴了一下便戛然而止，迄今為止并未再出現(xiàn)于艾瑪?shù)奈膶W世界之中。

第二個故事艾瑪另外又寫過，就是這篇《白日夢》?！堵飞系匿顾?zhèn)》寫“我”對丈夫的不滿和分歧只是停留在懷疑階段，《白日夢》則將其具體付諸了實施。在《白日夢》中，“我”叫孟香，是高校法律老師（又與法律相關(guān)，艾瑪法律碩士的背景還是會時時流露出來）；“丈夫”是錢教授，已頗具聲名?！栋兹諌簟饭适卤容^簡單，錢教授和學生之間有婚外情，于是孟香和錢教授之間起了沖突和冷戰(zhàn)。艾瑪沒有將其處理成為一個夫妻和小三激烈沖突的故事，也沒有將其處理成一個類似閻連科《風雅頌》那樣寫高校怪現(xiàn)狀的故事，艾瑪還是在寫夫妻之間的隔膜，隔膜的關(guān)鍵在于他們不了解彼此的家鄉(xiāng)，不理解彼此的家鄉(xiāng)意味著不理解彼此的過去，也意味著彼此不是真正理解。如此，《白日夢》盡管大篇幅寫當下之“我”，但筆又蕩了開去，寫了夫妻雙方的“涔水鎮(zhèn)”。孟香回憶了家鄉(xiāng)，回憶了她喜歡過的文伢子和瘋掉了的父親，這是她隱私的隱私，她的閨密不了解，她的丈夫也不能了解；小說也寫了孟香開車去了他丈夫的家鄉(xiāng)張河村，試圖理解丈夫的家鄉(xiāng)和過去。

《路上的涔水鎮(zhèn)》夫妻沖突似乎還有一個原因，妻子一直保持著“書生相”，妻子還有著年輕時的理想，因此還會去作援助律師，為沒錢沒勢者維權(quán)，而丈夫則理想褪盡，背棄了以前的志向，成為了庸俗的中產(chǎn)階級。這種理想主義的情緒，艾瑪似乎也寫進了《相書生》這個小說之中?！断鄷啡缤栋兹諌簟芬粯?，故事的背景還是在高校，艾瑪曾在高校工作過非常長的時間，因此高校容易進入她的小說，只是她的重心并不在于寫高校，高校在故事中只是一個淡淡的背景而已?！断鄷返囊庀笠卜浅Ｃ芗?，同時寫了三個故事，且這三個故事交織在一起：“我”（高校教師，何長江）和前女友的故事，“我”和現(xiàn)任女友小林的故事，小林和前夫的故事?！拔摇北磺芭严嗝嬲f為書生相，現(xiàn)在“我”又和前女友見面，前女友依然為“我”相面，并說“我”眉宇之間少了驕傲?！膀湴痢被蛟S就可以理解為理想主義或書生相，“我”的驕傲似乎在高校之中被耗盡了。

艾瑪寫當下之“我”的這類小說較少，她念茲在茲的還是故鄉(xiāng)，她寫了一篇又一篇，為文學世界貢獻了一個“涔水鎮(zhèn)”?！颁顾?zhèn)”似乎才是艾瑪?shù)暮蠓胶透鶕?jù)地，那里有她無窮無盡的靈感?！堵飞系匿顾?zhèn)》和《白日夢》部分寫當下之“我”，部分寫故鄉(xiāng)，而《浮生記》、《米線店》、《人面桃花》、《菊花枕》、《小民還鄉(xiāng)》、《一只叫德順的狗》等則完全是寫“涔水鎮(zhèn)”，當下之“我”完全從前臺中淡出。

《路上的涔水鎮(zhèn)》中梁裁縫破壞軍婚遭槍決，但艾瑪卻寫了法律之外的人情，寫了葉紅梅的屈辱，寫了梁裁縫的艱難，洋溢著對當事者的同情與理解。《路上的涔水鎮(zhèn)》似乎隱藏著“嚴打”的背景，1983年8月25日國家有《關(guān)于嚴厲打擊嚴重刑事犯罪活動的決定》，在其時中國剛剛從“文革”轉(zhuǎn)向“新時期”，局面新創(chuàng)之時往往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于是刑法往往從嚴，但“嚴打”之下并不排除冤假錯案，艾瑪?shù)倪@一系列小說似乎就是言此，梁裁縫應(yīng)該罪不至死。艾瑪在《白日夢》這篇小說中，談及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小說寫道：“當讀到‘罰疑從去、罪疑惟輕這樣的句子時，宿舍里一幫以前只讀過蘇軾‘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與‘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等詩句的女孩，不由得驚叫起來，有多少人恨不得穿越時空，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好去與蘇子一遇?！贝宋氖翘K軾應(yīng)禮部試的試卷，曾引起歐陽修極大贊嘆，此文主要的觀點是：刑與賞應(yīng)該忠厚，罪行輕重有可疑之處時，寧可從輕處置。曾學法律的艾瑪，現(xiàn)在還做著律師的艾瑪，對于從嚴的法律有著極深的反思。作為小說家的艾瑪與作為律師的艾瑪似乎有沖突，但作為小說家的艾瑪似乎是對作為律師的艾瑪進行糾正，律師艾瑪不得不循法律而行，小說家艾瑪卻能以小說展示真實，對可能有偏差的法律進行糾正?！堵飞系匿顾?zhèn)》中小有資產(chǎn)略有薄名的研究法律的“丈夫”，讀哈耶克的“丈夫”肯定不會去傾聽、也肯定聽不懂涔水鎮(zhèn)上一個梁裁縫的故事，而艾瑪卻執(zhí)迷于這個故事，她的《米線店》、《人面桃花》和《菊花枕》都隱隱約約與此相關(guān)。至此，我們或許應(yīng)該可以理解艾瑪創(chuàng)作小說的志向與懷抱了，艾瑪“涔水鎮(zhèn)”這一系列是以小說去糾正法律之偏差，以小說去宣稱法律當“忠厚”。

《米線店》是艾瑪?shù)牡谝徊啃≌f，這部小說已經(jīng)展示了艾瑪?shù)闹T多特色，譬如她為何而創(chuàng)作，譬如她綿密的構(gòu)思和行文風格。崔記米線店既是一個私人空間，又是一個公共空間，因此這里同時上演著兩個故事：一是崔木元和未婚妻的各自的故事（與私有關(guān)），二是郭興和“那個女人”的故事（與公有關(guān)）。崔木元抵不住誘惑嫖娼了，她的未婚妻已懷孕五個月了，這是一個關(guān)于倫理的故事；郭興“拐了人家的老婆，還把人打死”，這是一個關(guān)于法律的故事，但小說交代了殺人并拐人妻者郭興背后的故事，郭興只一句話“外面的人，惡！”即能看出他曾經(jīng)所遭受到的屈辱。于此也可見，艾瑪惜字如金，一句話就擲地有聲，展示了郭興的遭遇。《米線店》的部分主題似乎還是講于法律上有錯，但于情可原。

《人面桃花》典出崔護《題都南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真是多少遺憾在其中啊，此詩可作情詩解，亦可作道詩解?！度嗣嫣一ā放c《米線店》似乎有承續(xù)關(guān)系（故事場景、人物名字都未變），只是人物更為繁多，頭緒更為復雜，《米線店》尚覺稚嫩，但《人面桃花》已然是老作家風范。小美、春兒、崔木元、桔子、王坪大等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小美失蹤如同一塊石頭投入水中，頓起種種波瀾，起種種疑慮和猜測。這篇小說中的桔子、黃咬銀兩個女性刻畫極好，真可謂傳神寫照了；另外，小說也不經(jīng)意地寫出小鎮(zhèn)正在悄悄起著變化，洗腳屋有了，外出打工者有了。

《浮生記》不直接在這個“涔水鎮(zhèn)”系列之中，似乎與艾瑪這個以“忠厚”批評“嚴打”這一主題無關(guān)，《浮生記》有著更高的意義，是對“涔水鎮(zhèn)”系列小說的超越?！案∩钡涑觥肚f子·刻意》篇：“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本意指“圣人”應(yīng)對生死的一種境界和狀態(tài)。其后有很多以“浮生”為主題的作品，譬如陸游有《浮生詩》，沈復有《浮生六記》等。艾瑪以小說的形式去寫“浮生”，“浮生記”就是記錄下浮生，也就是記錄下人世一代又一代的生與死，死死生生，但生生不息。這篇小說是艾瑪體的典型，非常短，但卻非常綿密，寫了兩代人的境況，交織著兩代人的恩怨。艾瑪以打谷（已死去的父親）、新米（正在成長的兒子）展示了生死，毛屠夫則類似見證者，人世就是如此，死死生生，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打谷死去，新米長成，新米獨立殺豬，類似于其成人禮，小說寫道：“毛屠夫驚愕地發(fā)現(xiàn)他看到的不是新米，而是另一個打谷，這個打谷在溫和的外表下，有著刀一般的剛強和觀音一樣的……慈悲！”

艾瑪寫作歷史不過五年，但已有這樣的規(guī)模和成就，這在年輕一代的作家中非常突出。艾瑪切問而近思，從最熟悉處著手，于是有了目前這兩類主題：當下之“我”與涔水鎮(zhèn)系列。艾瑪還有其優(yōu)勢，她不是文學專業(yè)出身，她經(jīng)歷豐富，現(xiàn)在做著律師，日日與失意或得意者打交道，她閱讀面廣闊，專業(yè)曾為歷史和法律，她喜讀《史記》、《后漢書》、法國和俄國的作家作品，又自稱“托爾斯泰控”，希望這些都能轉(zhuǎn)換為她的文學資源，也期待著艾瑪有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誕生。